94 S2
大雨滂沱, 雨聲嘈嘈宛如萬馬奔騰, 卻比萬籁俱寂更加令人不安。榮銳跟在孫之聖身後穿過前庭, 推開大堂的玻璃門。
大堂是一座獨立的草堂, 裏頭擺着仿古雕花的木沙發, 沙發對面是整根樹幹改造的櫃臺,孫之聖按了一下櫃臺上的鈴铛,沒人應。
“在這兒。”榮銳個子高,微一俯身便看見櫃臺內伸出半只腳,腳上還穿着黑色繡花高跟鞋。
兩人越過櫃臺,發現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躺在地上,人事不省,身上穿着改良漢服式樣的工作服, 左胸的名牌上寫着“大堂副理”四個字。
“昏過去了。”榮銳用紙巾墊着手,扶起她的下颌看了看, “被人用按着嘴麻倒的, 是鹵代麻醉劑的味道。”
孫之聖抽了抽鼻子,道:“味兒還沒散,兇手應該沒走遠。”
“一定是去找關九了。”榮銳打開前臺電腦,連接筆電破解密碼, 手在鍵盤上頓了一下, 又将程序停了,直接在登錄欄裏輸了六個“1”。
神奇的是,電腦直接開機了。
“又是六個1?”孫之聖皺眉道, “這是什麽操作?”
榮銳也是一時直覺,暫時顧不上往深了想,道:“先找人要緊。”點開入住登記系統,顯示出山莊布局圖,原來這兒的房子全部是別墅,錯落有致地修在山坡上,中間以樹林、花園和溪流隔開,設計得相當有意境。
“關九應該住在這兒。”榮銳指了指山莊東面一棟兩層小樓,道,“現在是冬歇,這兒根本沒有客人,只有這一套別墅顯示有人入住。”
孫之聖道:“我先過去探探,你把大堂副理安置一下,等他們趕過來好及時施救。”
“是。”
孫之聖穿過大堂後門,消失在漆黑的雨夜當中。榮銳飛快收拾了筆電,将大堂副理抱到木沙發上,摸到配槍握在手中,往關九所在的小別墅跑去。
雷聲隆隆,震得人雙耳輕顫,榮銳穿過濕滑泥濘的草地,抄近道跑近小樓,三步并作兩步沖上樓梯,只聽見“砰”一聲槍響,接着是玻璃碎裂的聲音。
“老孫?!”榮銳大叫一聲,循着槍響沖進主卧,只見一個身材幹瘦的老者橫躺在床上,雙目緊閉、昏迷不醒,一把五寸來長的匕首落在枕邊,在雷電的映襯下閃着雪亮的寒光。
地上,一個玻璃花瓶摔得稀碎,孫之聖正趴在洞開的窗戶上往外看:“人跑了!快追!”
榮銳一個縱躍從窗戶裏跳了出去,落地側翻卸去沖力。與此同時,雷聲轟然而降,閃電撕裂黑暗,一個黑影在他前面十來米處忽然跳起,穿過枯枝虬結的花園,往後山的圍牆狂奔而去。
“站住!”榮銳厲喝一聲,照着黑影腳下開了一槍,子彈打在太湖石上,火花四濺,那人卻絲毫沒有減速,只拐了個彎便繼續飛奔。
榮銳冒着大雨追了上去,時明時暗的閃電當中,依稀看到那人身材很高,奔跑的動作矯健有力,似乎不像是個女人。
不過轉瞬之間,那人便跑到了圍牆邊,原來那裏有一個後門,比院牆略低一些,離地只有一米六左右。
“不許動!”榮銳再次警告,那人卻頭也不回,扒着後門輕輕一躍便翻了出去,往不遠處密密匝匝的樹林中跑去。
後山全是原始叢林,又黑又深,一旦跑進去極易藏身,榮銳當機立斷,停下腳步舉槍瞄準,扣動扳機。
“砰”一聲脆響,子彈穿過後門鐵栅欄的空隙,準準打在那人左臂。雨聲中依稀傳來一聲痛呼,那人腳一軟摔倒在地,沿着土坡滾了下去。
榮銳收槍,單手抓住後門上沿一個飛躍跳了出去,沿着那人翻滾的方向跑了七八米,忽然看見一個黑影從草坑中爬了出來,踉踉跄跄往叢林深處狂奔。
“站住!”榮銳大聲厲喝,“否則我開槍了!”
那人腳步不停,榮銳果斷擡槍瞄準他右腿……
就在這時,兩名便衣從側前方包抄過來,一人一個飛撲将黑影壓倒在地,另一人舉槍頂住他後腦:“不許動!”
榮銳深吸一口氣,收槍,踩着泥濘過去,只見一名便衣已經将那人反剪雙臂拷了起來,另一個打開手電往他臉上一照——
洪穎?榮銳一怔,抓住她左臂一看,毫發無傷,一個槍眼都沒有。
不是她!榮銳心裏咯噔一下,搶過手電往四面掃了一遍,大雨傾盆,樹影婆娑,哪裏還有其他人的影子?
“榮銳?!”孫之聖趕了上來,大聲問,“人呢?抓住沒有?”
榮銳不答,四下張望一番,往一個方向跑去。兩名便衣将洪穎拎起來,回道:“抓住了。”
孫之聖點點頭:“辛苦了,帶走吧。”回頭喊榮銳:“怎麽了?還有什麽發現?”
榮銳住了腳,凝神往黑暗的密林中看了片刻,折返回來,道:“不對,不是她,我剛剛追的應該是個男人,我打中了他的左臂,我不可能看錯……你呢?你看着他向關九動的手,你感覺他是男是女?”
孫之聖往押解洪穎的兩個便衣看了一眼,低聲道:“我看的不是很清楚,當時房間裏很黑,但他打開窗戶跳樓的時候,我感覺他身高最起碼在一米八以上。”
“洪穎只有一米六幾,所以不是她。”榮銳握着手電在樹林中掃視,然而一無所獲,無奈道,“抓不住了,雨這麽大,林子這麽深,我們人手不夠。”
“在山下設關卡吧。”孫之聖掏出手機撥號,道,“山下只有兩條主幹道,是離開這裏的必經之路。”
榮銳搖頭道:“沒用的,我們沒看清他的樣子,他左臂的傷可以隐藏,僅憑身高和性別,特征太模糊了,就算設關卡也抓不住他。”
“先設了再說。”孫之聖何嘗不知道這麽做是大海撈針,但亡羊補牢,總比什麽都不做的好。
孫之聖打完電話,跟榮銳回到關九居住的別墅,二樓的主卧裏燈光大亮,兩名刑警正在勘察現場、救治關九。
“他被迷暈了,應該是鹵代麻醉劑。”一名刑警對孫之聖說,“他身上沒有任何其他損傷,幾個小時以後會自然醒。”
孫之聖走到床前看了一眼,說:“我進來的時候也聞到了麻醉劑的味道,當時兇手握着那把匕首,正要劃他的脖子。”說着,指了指關九的下巴,那裏有一塊核桃大的淤青,“于是我随手抓了個花瓶扔過去,打掉了匕首,砸在他這兒,這塊淤青應該就是花瓶造成的。”
刑警遞給他一個證物袋裝着的匕首:“是這把?”
“對。”孫之聖走到窗前,右手比了個高度,“他從這裏跳下去,頭頂大概在這個位置……”
“這在一米八以上了吧?”刑警疑惑地道,“洪穎沒有這麽高。”
“我也不是很确定,當時光線太暗了,我們就打了個照面,時間非常短。”孫之聖說,指了指榮銳,“我當時留下來觀察了一下關九,是他跳下去追的兇手。”
“我目測兇手在一米八以上,不太像女人。”榮銳道,“我開過兩槍,第一槍是示警,打在太湖石上,第二槍打中了兇手左上臂。”
“洪穎身上沒有槍傷。”刑警越發疑惑,“難道真不是她,兇手是另一個人?”
孫之聖問勘察痕跡的那人:“有沒有發現腳印或者手印?”
男女身高不一樣,腳印必然不一樣,然而勘察人員卻搖了搖頭:“沒有,兇手可能戴了鞋套和手套,暫時沒發現腳印和手印。”
榮銳站在窗前,用手電照了照下面的花園和石子路,道:“這麽大的雨,外面更不可能留下腳印了……”
孫之聖眉頭緊蹙,往漆黑的雨夜看了片刻,說:“走吧,去大堂。”
兩人冒雨回到大堂,專案組組長正蹲在櫃臺後面勘察,見他們進來搖頭道:“沒有指紋,沒有腳印,兇手是個老手了,非常謹慎。”
“大堂副理呢?”孫之聖問,“她應該是被兇手捂着嘴迷暈的,也許見過對方的樣子。”
“叫人送去山下救治了,稍後救醒了才能詢問。”
“洪穎呢?”
“送到山下溫泉酒店了。”組長看了看表,“應該快到了,走吧,一起審審。”
折騰了一大圈,一行人趕回溫泉酒店的時候,已經快三點了。天空中不再閃電打雷,但雨越發大了,仿佛天被捅了個窟窿似的。
孫之聖從裏到外淋了個透濕,先找了間屋子去換衣服,榮銳幸虧穿着防雨外套,只抖了兩下便進去旁聽審訊。
洪穎被關在706那間套房裏,因為雨水沖刷,妝全洗幹淨了,一張臉疲态畢露,再沒有平時年輕妩媚的模樣,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來歲。
看來,耶格爾的抗衰針并沒有那麽神奇。
她铐着手铐,看見榮銳進來,有一剎那的意外,但很快便恢複了冷漠,姿态優雅地坐在沙發椅上。
榮銳抱着胳膊站在門口的位置,專案組組長和一名副手負責審訊:“洪女士,你為什麽要謀殺關九關老先生?”
洪穎指了指茶幾上的女士煙,問:“可以嗎?”即使衣衫盡濕,狼狽不堪,她的動作依舊妖嬈,聲音依舊婉轉,只是有意無意地,帶着一點不大明顯的口音。
組長撿起那盒煙看了一眼,丢一邊,從兜裏掏出自己的煙給她遞了一根。
洪穎笑了一下,撿起煙點燃了,風情萬種地抽了一口。榮銳遠遠觀察着她,幾乎無法把土裏土氣的王桂玉和這個尤物般的女人聯系在一起。
但直覺又告訴他,她們就是同一個人。
“關九是誰?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洪穎吐了個煙圈,淡淡道,“我還想知道,你們為什麽要抓我?”
組長道:“別裝了,洪總,我們有人親眼目睹你潛入關九的房間,迷暈他之後企圖謀殺。後來你跳窗逃走,從後門跑進樹林,才被我們的人就地抓獲。”
“警察先生。”洪穎舔了下嘴唇,笑了,“我一個弱質女子,您看我像是能以一己之力謀殺一個男人,還能跳窗逃跑的人嗎?
組長沒想到她這麽難搞,忍着薄怒問道:“那你半夜一兩點在後山的樹林裏幹什麽?這麽大的雨,你一個‘弱質女子’跑進黑漆漆的老林子,不怕嗎?”
“還好了。”洪穎吸了口煙,說,“我這次是帶着我公司的中高層幹部來這兒搞團建的,因為是軍訓式團建,需要用到很多設施和器材,所以晚飯之後我就打算去場地上看一看,免得明天出什麽問題。”
“半夜一點多場地考察?”組長嘲諷地道,“據我所知你們預定的場地并不在後山的樹林裏,你不會告訴我你的迷路了吧?”
洪穎仍舊微微笑着,說:“我還真就是迷路了,警察先生,大概是晚宴上喝了點兒酒的緣故吧,我回房間以後就睡着了,睡醒了才想起來場地沒落實,所以冒雨出去看看……沒想到就迷路了,不知不覺走到了那片樹林裏。”
她嘆了口氣,儀态萬方地彈了下煙灰,道:“說起來,我其實應該感謝你們,要不是你們找到我,我可能會在林子裏轉到明天早上。”她擡起右腳,線條纖細的小腿裹着絲襪,腳踝處有一塊污泥,“你看,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腳踝扭了,多虧你們把我送回來……雖然态度有點惡劣,方式一言難盡,但,還是謝謝。”
組長眯着眼睛看着她,在牙縫裏擠出一句“不用謝”,随即将一個文件夾丢給她:“今晚的事我們稍後再說,先說說去年秋天尤剛被殺那件案子——我們今天并不是來救你的,洪總,我們是來逮捕你歸案的。”
洪穎表情微微一僵,把沒抽完的煙架在煙灰缸上,打開了那個文件夾。
“尤莉你認識吧?你的合作者,你‘好閨蜜’張婵娟的女兒。”組長道,“昨天下午四點多,她親自來靖川市局自首,交代了她替她母親張婵娟隐瞞真相,處理父親尤剛的屍體,以及嫁禍給律師吳星宇的全部事實。”
洪穎臉色微變,咬肌繃緊,鼻翼翕動,顯然壓抑着震驚和恐懼。組長接着道:“據尤莉交代,這一切都是你策劃并指使她實施的,在市局,她還提供了事發當天你教唆她的微信,以及之後多次通話的語音記錄。”
洪穎垂眸浏覽文件,手指輕顫,手背青筋暴跳。組長銳利的眼神直視着她,問:“你怎麽說?”
沉默,片刻後洪穎合上文件夾,道:“對此我暫時不想發言,我要見我的律師。另外,我是越南人,持投資簽證,有權申請相關庇護政策。”
她将文件夾緩緩放在茶幾上,臉上再沒有一絲笑容,只有剛毅的冷靜:“我要和越南大使館聯系,在見到律師之前,我一個字也不會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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