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

? 我蹲在林原悉面前盯着他濕漉漉的頭發看了許久。

也許是察覺到我出神又略顯呆滞的目光，林原悉擡頭看我，四目相對，這樣近的距離讓我們都愕然驚了一下

诶？剛才林原悉說什麽來着？哦對，留下來吃飯。好吧，那就吃完飯再回去趕工，總之就當做好事攢人品了。

我答應了林原悉，他顯然非常高興，幾乎是竄着身子往前走，兩條大腿快速在地面上交替前行，動作急得讓我不得不跟在後面護着他，生怕他又摔在地上

等我換了衣服吹幹頭發走出去，林原悉也剛穿戴妥當被保姆推着到了客廳。卡其色褲子搭配棉布襯衣，與衆不同的是，這條褲子是經過剪裁的，褲管在斷肢處縫合起來，袖子則卷上去露出兩個殘端。

林原悉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在輪椅上了動了動身子，說：“大概六點開飯，姐姐想看電視什麽的嗎？”

我看了看時間，現在沒什麽好節目，突然想起上次和他聊的武俠，問：“我想看看你的那些書”

“好啊，在我房間”他用短肢推動扶手上的操作杆，我跟在他輪椅後面。

他的房間大卻有些空，和別處地面上的木地板不同，整個房間鋪着地毯，赤腳踩上去非常舒服。林原悉下了輪椅，膝行着向前。兩條腿被包裹在剪裁合身的褲子內“走”得挺順，但膝蓋畢竟不同于腳，卡其色的褲子更顯得他無法彎折的大腿像是兩條木棍，在空中往外劃着圈，一下一下，機械地往前移動。

還沒來得及看他的書架，我被床頭櫃上的一個相框吸引了，照片裏的林原悉還是五六歲的模樣，但已經沒有完整的一肢了，他被林叔叔抱在懷裏，笑得無憂無慮。而現在的他，眉間多少藏了些憂郁。

他房間裏的家具都很低矮，書櫃也不例外，只有四層，最低一層直接挨着地面。

林原悉向我展示他的收藏，武俠類的都是兩套，精裝版那些的塑料包裝都沒拆，顯然是用來珍藏的。

“真棒啊”我的手指摩擦着書脊，“有這麽多書”

“我時間多不知道怎麽打發，就看了很多書”

我蹲着有點累了，索性盤腿和他一起坐在地上，林原悉有些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這裏的東西太低了”

“沒事沒事”我雙手撐在身後，“這麽坐着挺舒服的”

“你會覺得奇怪嗎？”

“什麽奇怪？家具嗎？”

林原悉看着我的胳膊，有些出神地問：“我的身體”

和正常人差別這麽大，不奇怪是騙人的。當然，我不會這樣回答林原悉，“不會啊，你只是身體上有殘疾，又不是腦殘”

林原悉淺淺地笑了，別過頭說，“那就好”

既然他已經提到自己的身體，我有些放開了膽量，輕聲問：“你……什麽時候生的病？”

“兩歲”

這麽小！

我的驚訝似乎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聳聳肩繼續說：“有記憶後就這樣了，其實我自己還是可以适應的，就是……還是不太喜歡去外面……”他低頭看着自己兩截光禿禿的手臂，空氣裏都彌漫起了落寞的味道。

“不喜歡外面就不出去，我也喜歡在家窩着，家裏舒服啊，自由，想幹什麽幹什麽”

“是嗎？”他有些狐疑地看着我，眼睛眨啊眨的，睫毛自帶濃密特效，“我以為你們都喜歡出去玩呢……”

“外面有時候會遇到一些奇葩，反倒不如一個人在家裏自在”他的模樣實在招人喜歡，我大喇喇地去揉林原悉的頭，他的頭發硬硬地豎着，摸起來有點紮手。

“姐姐……”出乎意料地，他對我摸頭的行為表現出了反感，眉頭都微微皺了起來，“別摸頭……”

“哈哈，那我摸哪”

純粹是沒過腦子的一句話，卻讓林小孩更加在意了，他驚得一愣，反應了一會兒，用殘臂撓着後腦勺，垂着頭不說話

完了，這家夥好像當真了。我偏着頭看他，總覺剛才在泳池裏的微妙氣氛又莫名其妙地充斥了林原悉的房間，如果說剛才的感覺只是我多慮，那麽眼下林原悉的反應卻當真足以引起我的重視——他是個十五歲的大男生，心智健全。再過一年就十六了，俗了說就是花季雨季的年齡。

我以借用他的電腦為理由，逃避了這個無法再繼續下去的話題。林原悉以為我在忙很重要的事，自己立起來走到書架旁，雙臂夾出一本書，趴在地上看了起來。出于好奇，我的眼睛使勁往他那邊瞟，林原悉用左臂壓着書，需要翻頁就用殘肢搓起書面，遇到難以翻起來的頁面他會低下頭去，用嘴把紙銜起來。

手臂和腿都還剩了一截，都還能動，可是生活中卻處處充滿了不便，我替林原悉感到無奈，不知道他曾經、或者甚至現在，是否也是這樣覺得。

飯桌上

我知道盯着殘疾人看不禮貌，但林源悉吃飯的樣子實在讓我挪不開眼。保姆給他的右臂上套了一個和假肢很像的東西，不同之處在于肢端并非手，而是一柄勺子。飯菜都已經盛好放在碗裏，林源悉只需移動殘端和大臂，把食物送到嘴邊。他的另一條胳膊扶着碗，圓滾滾的殘端和胳膊肘內側形成了一個能把碗卡進去的安全區域。

小家夥吃東西的模樣極為認真，動作細致，我從沒見過自己能看着一個人吃飯的樣子都覺得是種欣賞。林源悉低下頭就着自己短臂上的勺子吃下一口食物的時候，他的長睫毛微顫着垂下，明明那麽好看，卻令我心疼。

後來回想起在和林源悉吃的那第一頓飯，我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到底吃了些什麽、是什麽味道。

可能是自己也覺得一直拖着進度不合适，後來兩次上課林源悉已經恢複了狀态，B市下了第一場雪的那天，全部教學結束了。

“姐姐，外面還在下”小家夥沒穿假肢，坐在輪椅裏往窗外張望，“地看起來很濕”

“是啊，雨夾雪”我站到他輪椅後面也往窗外看

“等等再走吧”小家夥擡起殘肢貼在窗戶上，“現在好冷”

“沒關系，反正你家司機送我”我正往脖子纏圍巾，朝他做了個鬼臉

“好吧，那你下了車小心點”

我點着頭，拿起包站在門前，說：“那我走了啊，以後有空來看你和叔叔阿姨”

林源悉還看着窗外，像沒聽見似的，半天沒說話

“小家夥？”我大聲喊他，“我可真走了啊”

“嗯，姐姐再見”這句話他倒是挺清楚了，操縱着電動輪椅的遙控柄朝我駛來，“這段時間給你添麻煩了，特別謝謝你”

“說什麽呢，一點都不麻煩”我大手一揮，在他肩上拍了拍，“以後也要經常運動，把自己練結實點”

他點點頭，垂下眉眼不再看我。我見他也沒什麽話了，開了門，一陣冷風鑽了進來，我想都沒想就去護林源，把他擋在我的身後

“有風，你別在這”他穿得少，今天又濕又冷，我怕寒風吹得他着涼

林源悉沒有動，擡起頭來看着我，我被他漆黑澄澈的眼睛盯得承受不來，笑了笑。

“聽見沒有，冷”

“姐姐”他沒有理會我的話，沒有來由地問我：“這一年裏，你可以都不要來嗎”

“什麽？”我沒聽懂

“好嗎”林源悉眉頭皺成一團，“姐姐，這一年我不找你，你也別來，可以嗎”

最後，我是帶着不解離開的，林源悉無論如何也不肯告訴我為什麽要這樣做，我只當他是年少輕狂，不知道看了什麽書聽了什麽歌就要立下些荒唐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