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畫心堂
一身玄色織金錦緞長袍,往臺階上一站時,風便撩動了他衣袂,于是眉眼也在天光雲影之中模糊清淡。
宋儀忽明白,穿了她的那一位到底為什麽做出那般選擇了。
衛起乃是雍容雅致之姿,珠玉卻難比其态,只如一塊靈璧石般無鋒,卻又兼着幾許峰巒峭拔;淡靜眼神裏偏透着四分世故,三分閑适,兩分威儀。
餘下那一分,宋儀卻是琢磨不透。
衛起也沒想到,竟然會看見眼下這一幕。
他從臺階上走下來,掃了衛錦等人一眼。
這時候宋家姑娘們都已經上了車,宋儀僵直地站在車上,尚算鎮定,衛錦則有些心虛氣短地看着他。
“錦兒無禮,還望五姑娘原諒則個。”衛起站到了衛錦的身邊,口氣淡淡,“東西碎了事小,人沒事便好。五姑娘對此等小事莫要挂懷,回頭衛某叫人為五姑娘送來便是。”
宋儀脖子上挂着的玉墜沒了影蹤,如今只剩下空蕩蕩一根繩結。
她手指在繩結上摸了一瞬,因對衛起此人着實不了解,只怕露出破綻,并不敢說話。
宋儀不說,自然有人開口。
雪香素來是個沉不住氣的,開口便冷笑一聲:“衛公子所見,自然是小物件,可這乃是孟姨娘給我家姑娘的十歲生辰賀禮,縱使衛公子賠個千件萬件,賠得千好萬好,又怎敵得過我家姑娘這一件?”
“雪香,不必多言。将碎片拾起來便是。”
宋儀皺了眉,表面上訓斥,心裏卻想雪香這丫頭會說話,句句都在她心坎兒裏。
雪香應了一聲,帶着一臉對衛氏兄妹的嫌棄,朝着臺階下頭走去,将地上能撿起來的碎片都放進了繡帕之中,小心翼翼。
衛起自打說了一句話被個丫鬟噎回來之後,就沒再開口。
站在後面的衛錦恨得牙癢癢,但是回想起方才自家兄長的表情,又不敢再有什麽舉動。她眼一低,忽然瞥見自己腳邊正好有一塊碎片……
那一刻約莫是惡念從心頭起,更過分的事情衛錦都做過了,也不差這一星半點兒。
她擡眼看見雪香還沒過來,便悄悄一挪,将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塊碎片踩在了腳底下……
做完這一切,衛錦掃了一眼,似乎沒有任何人注意到自己的舉動,于是滿意一笑。
地面上的碎片越來越少,雪香仔細看了一圈,再沒看見一件,便返身回了宋儀身邊。
宋儀沒太多話,略一欠身,便掀了簾子進車內。
車裏,宋俪照舊是那一臉的嘲諷,看着她。
外面,衛起衛錦兩個人都沒說話。
陶德站在後頭,只覺得戰戰兢兢,掃了衛錦繡鞋邊的地面一眼,終究還是一句話沒說出來。他眼圈下頭一層青黑,擡眼來看自家王爺的時候,卻發現衛起沒有半分的異常。
真是見了鬼了……
他現在是嗓子冒煙,兩眼發花,這輩子都不想跟“鹧鸪”兩個字扯上什麽關系。
“哥哥,我……”衛錦開口時覺得有些幹澀,小心看了衛起一眼,“你不會生氣吧?”
“傻丫頭,有什麽好生氣的?你先上車吧,咱們今日回京。”
衛起微微一笑,先叫衛錦上了車。
衛錦點點頭,方才跋扈的模樣消失不見,乖乖上了車,于是外頭只剩下了衛起與陶德。
不知怎的,陶德忽然覺得妖風四起,吹得他起了一身白毛汗。
他擡眼看着衛起那喜怒不形于色的臉,問道:“要不,屬下去問問宋五姑娘?”
“問?”
衛起陡然一聲冷笑,低眼看自己手中的伽楠香串,慢慢道:“她既敢爽約,便是沒将我放在眼底。手串她如今有膽子留下,我便看看她有膽子留到幾時。”
等事情一出,總有她哭着求過來的時候。
衛起最不喜的,便是旁人的要挾。
他最後瞧了已經去遠的宋府馬車一眼,便自己上了車,終于算是踏上了回京的路。
而另一頭,馬車內的宋儀卻是終于松了一口氣。
她從雪香的手裏接過了繡帕,翻開來看裏面的玉瓶碎片,眼簾低垂,心情顯然不很好。
宋俪笑着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五妹妹何必挂懷?不就是一枚玉墜兒嗎?”
手指撥過碎片,宋儀擡眼看着宋俪,終于也彎了彎唇:“四姐姐這話不錯,不過一枚玉墜兒而已。”
“你還是多想想一會兒到了書院,怎麽應付今天的考校吧。”宋俪一想起這件事,再多的不舒坦都化為了舒坦,“前幾日高先生可說了,若你再沒半點進步,便不能結業,屆時才女的臉面可往哪裏放?”
這的确是個大問題。
大陳建國已有百餘年,除男子外,女子亦可讀書,謂之女子書院,多是有錢人家的姑娘才能進去,餘者才華足夠也可破例入讀。
只是這樣一來,書院便與府學無異,充滿了競争。
女子們聚在一起,除了書院課業之外,便是攀比容貌家世。
而宋儀這般存在,自然是滿書院的仇人。
宋儀才學極佳,七步成詩,出口成章,敏捷異常。
——這是書院之中所有人不得不認的。
可也有一點,是所有人都嘲笑的。自打宋儀病過一次,回來上學的頭一天就劃了手,大夫說是傷了手筋,從此握筆便不得力,再沒寫出過一個好看的字。
兩年來,她這手再怎麽調養,也沒好過,一手的狗爬字可謂受盡侮辱。
人無完人,宋儀容貌才華再高絕,不也有個致命的缺陷嗎?
宋俪這樣想着,心裏便平衡了些許。
她看宋儀一副沉默的樣子,似乎沒準備搭理自己,幹脆冷哼了一聲,也把眼皮子一搭,不再說話。
車內,一下安靜了下來。
書院與宋府相距不遠,沒一刻便已經到了。
仿府學大門建造的漆門此刻朝着兩邊開,車馬來往絡繹,竟很是熱鬧。
今日是考校的日子,大家夥兒都來得早,關系近些的走在一起聊天,宋儀下車時候只覺得眼前這場景既熟悉又陌生。
當初她來的時候,不過才在書院之中讀了小半年的書,一轉眼竟然要參加結業之前的最後考校了。
宋儀打量着書院,旁人卻在打量着宋儀。
“這不是宋儀嗎?我還以為她不來了呢。”
“哈哈……以前她是沒臉來吧?”
“可別說,那是高先生不讓她來,寫的那字,出來不也是丢人現眼嗎?”
“高先生可說了,她的字着實配不起她作的詩詞文章呢。”
“瞧她成日裏花枝招展,今兒倒是素淨了……”
……
議論紛紛,甚至少有避諱。
宋儀竟不知,自己的人緣已經差到這地步。
以前她雖不被人待見,可好歹沒走到哪裏被人罵到哪裏,大家表面上還能敷衍得過去,今日她算是見識了,有人能把一手好牌打成如今的局面,可謂卓有才華。
宋仙跟宋倩站在一塊兒,見宋儀與宋俪下來了,便開口道:“今日是在畫心堂考校,統共不到半個時辰,咱們先去高先生處排定次序吧。”
其餘三人聞言點了點頭,都無異議。
宋儀對書院考核之事也清楚一些,并不覺得陌生,跟上宋仙的腳步便朝畫心堂去。
此刻,畫心堂之中已聚集了不少人,正中排着三十六張桌案,各家閨秀們輕聲細語得交談着,不時看一眼堂上坐着的那一位老先生。
宋儀原本是埋着頭走進來的,也不知是誰忽然低喊了一聲:“宋五姑娘竟然來了!”
于是,堂中瞬間有詭異的安靜。
所有人擡起頭來,扭頭看着剛走到花幾旁的宋儀。
變了。
宋儀又變了。
衆人都差點沒認出來,這還是昔日那濃妝豔抹,漂亮得紮眼的宋儀?
今日的宋儀照舊是素面朝天,那種自然而舒坦的美從骨子裏透出來,沒有半分的刻意,如醴泉一泓從泉眼之中淌出,沁人心脾。
堂上坐着的高先生還在排定考核的次序,猛然聽見堂中沒了聲音,奇怪地擡眼起來望,在瞧見宋儀的時候,也不由得一怔。
然而他沒跟所有女學生們一樣震住,而是眉毛一抖,眼底劃過幾分怒氣。
宋儀在書院之中固然是才名遠播,其詩作流傳出去,便是連府學之中的秀才們都自愧不如、甘拜下風。
書院旁的先生們都把宋儀當成塊寶,捧在手心裏,生怕她摔了。
而愛才之心一旦生出,宋儀種種缺陷也都成了天縱之才必有之缺,至少書院的先生們沒把她的脾氣和為人處世當一回事。
只是高先生相反,他乃是秀才出身,不過最擅長的便是筆墨丹青,在書院之中便是這一門課的先生。
宋儀才華再高絕,字畫不好,在他眼底也就一文不值起來。
這些年,若不是看在宋大人的面子上,高先生早叫宋儀滾出書院了,哪裏還容得下她用這一手的狗爬字侮辱“才華”二字?
原他想着,宋儀今年怕丢人現眼不敢來,沒想到她竟然大喇喇站到了他畫心堂的門口?
把手中筆杆子一扔,高先生冷着臉站了起來:“宋五姑娘許久不曾來畫心堂上課,老夫還當你這一門不打算結業了。”
宋儀聽了這話,忽然有些冒冷汗。
她雖做好了準備,可沒想到高先生劈頭就是這樣一頓訓斥。
宋仙等三人都垂了頭,只當自己不認識宋儀,宋儀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門口,一時有些無措,不過她腦子轉得快,也知道說不頂用,做出來才叫本事。
因此,宋儀并未多做解釋,只是恭恭敬敬地朝着高先生一禮:“學生宋儀給高先生問好。”
高先生聽她避而不談不上課之事,已是看輕她幾分,只把手指朝桌上一扣,幹脆地沒給宋儀留面子:“既然你來了,今日也排進考核之中,一會兒第三輪便到你。”
衆人聽了,忽面面相觑起來。
第三輪?
今日第三輪那些人,不都告了假嗎?
也就是說,第三輪只有宋儀一人。
啧。
衆人忽然同情起宋儀來,這臉可要丢大發了!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看到這裏是不是想打我呢?沒關系~再想打我也得明早見了哈哈,愛!你!們!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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