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周兼
坊間傳言,周兼對宋五姑娘一見鐘情,早不是什麽秘密。
宋儀知道與周兼這麽個人,其實也不很早,與尋常人差不多。甚至,她是在孟姨娘告訴自己之後,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喜歡自己,托了他父親來說合兩個小輩之間的事。
從那以後,宋儀留意周兼的事情才多了一些。
于是,她知道,周兼乃是濟南府裏出了名的文人才子,人都說貌若潘安,不知多少姑娘芳心暗動想要嫁給他。此人性情溫和,又是學識滿腹,舉止文雅,家世背景都不錯,雖是個庶出,可又幸運在一家只有他一個獨子,嫡出庶出于他而言并無影響。
這樣一個人看中了她宋儀,早如所有人所想所言的那般:這是她宋儀的福分。
只是那兩年,這種“福分”早被敗壞了個幹淨。
到現在,竟然連周家都要出事?
周家出事,宋元啓的态度也耐人尋味得很。
宋儀忽然覺得自己腦子還是不很夠用,她拉着孟姨娘的手,多少有些彷徨。
孟姨娘嘆氣:“你如今是不是在憂心自己未來了?我早說過,早日你雖傷了人周公子的心,人家的心還在你這邊的,只是你要知道,現在這事一出,你與這人便是再沒了緣分。”
“……約莫是儀兒命裏不該有吧。”
宋儀的情緒,無端有些低落。
即便是宋儀覺得自己對周兼并無什麽其餘的想法,看見一個喜歡自己的人平白遭了難,而自己父親準備袖手旁觀,感覺多少有些難言。
她臉上的表情并未遮掩,也沒瞞過孟姨娘,孟姨娘摸着她手,道:“你可喜歡他?”
“……約莫是不喜歡的。”宋儀與周兼從無什麽太過私底下的接觸,不接觸怎麽知道喜歡不喜歡?她道,“想着,只是覺得有些世事弄人罷了。昨日都還好好的。”
朝廷之中素來有這樣的戲語,說是彭林所至之處,官不聊生,宋儀當初只把這話當一個笑話聽,如今才知道此言非虛。
到底朝中的事情與宋儀沒什麽關系,周家之事她也插不上手,即便是要幫也有心無力。
孟姨娘在她這裏坐了沒多長時間,便又去了小楊氏處。
送她出來的宋儀,站在廊檐下,看孟姨娘去遠了,這才收回目光。
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春日裏鳥語花香,熏的人只想沉醉園中,宋儀不過站了一會兒,便感覺那細雨如牛毛針一樣撒下來,擡眼一望,漸暗天幕下頭細雨蒙蒙,一時竟看不清了。
風漸緊,雨漸急。
來往的丫鬟們嘀咕着:“原還以為只灑下那麽幾顆雨,沒想到竟然漸漸下大了……”
“遭了,姑娘的香花還在庭院中呢……”
“快些把門窗關上,這雨大了。”
……
雨,大了。
宋儀回了屋,挑了燈,摸了摸自己心口,卻沒摸到那玉墜兒,于是皺了眉。
這時候,她才想起,今早在府門前見了衛起衛錦兩兄妹,瓶雕玉墜兒早就摔碎了。從袖中掏出錦帕來,宋儀一塊一塊碎片地看着,只用手指頭撥撥她就知道,這碎片也缺着,碎了的東西若想要再拼湊起來還是難了。
将東西包好,壓回了箱底,宋儀瞄了角落裏那一串綠蜜蠟手串一眼,又搖了搖頭。
兩年倒黴日子,倒也留下來不少的“財富”。
她躺上了床去睡覺,半分也安穩不下來。
而對有的人而言,這無疑是個不眠之夜。
宋元啓也睡不着,他在屋裏走來走去,已經踱了不知多少圈了。周博與他乃是同僚,又是舊交,他沒道理這樣看着好友锒铛入獄,可他若是站出來,必定牽連到自己。
一時之間,宋元啓真覺得頭都大了三圈。
“老爺,外頭來了人,是周公子,說是有事相求,想請您一見。”管家汪海進來,壓低了聲音說一句。
外面吹進來的風,吹歪了燭臺上的火苗,将裏頭宋元啓的影子也拉得長短變化,看不清模樣。
“周兼?”念叨了這名字一聲,宋元啓長嘆,“他來,不過是為了請我作保,以證明那一筆賬目并非他父親的差錯,可我又憑什麽為他作保?”
彭林手上捏着他周博貪墨的賬本,宋元啓還能說這賬冊是假不成?他固然相信周博的人品,可私心裏說,人不過為自保而已。他若出來保了周博,那事情才是真大了……
汪海試探問道:“那您的意思是?”
“大晚上的,外頭還在下雨,叫他回去吧。這一遭,算我對不起他,對不起他周家。”
也對不起他與周博認識這麽多年的情分。
宋元啓後面半句只能壓在心裏,他擺擺手,叫了汪海出去,自己一個人站在書房裏,沉默不語。
老爺到底想什麽,汪海實在不懂,他也不想那麽多。
他一路撐了傘從門內來,出了大門便瞧見雨裏臺階下站着一名錦衣藍袍的少年郎,瞧着頂多十六七,身材颀長,面容俊秀,透着一股書生氣的文雅。
不過此時此刻,因着家中出巨變,原本的少年郎多少有幾分難掩的倉皇。
這便是往日濟南府人人都要稱道一句的周兼了。
見汪海出來,周兼緊握着的雙手終于漸漸松開了。
汪海是一個人出來的,他要等的卻是宋元啓。
“汪管家,宋伯父呢?”
汪海不好把話說絕了,躊躇一陣才道:“周公子,我們家老爺這時候已經睡了,太晚了,明日您再來吧。”
“我父親便要被押解入京,如何能等到明日?!”嘴唇緊抿起來,成一條冷硬的弧度,他年輕還不厚實的身子像是挺拔的竹竿一樣站在雨裏,脊背僵硬,“宋伯父當真不肯出來嗎?”
只要……
只要宋元啓肯出來說話,暫時不把周博送去京中,能活動的地方還有不少,更有挽救的機會。
周兼對自己的父親太了解了,他絕非那等貪墨錢財的小人。
此事必有內情,絕非僅僅是他父親貪墨那般簡單。
但是周兼沒有時間再查了……
汪海連嘆氣的力氣都沒了,他苦心勸道:“咱們大人真睡了……周公子,您還是去吧。”
“勞煩管家再為周某通傳一聲。”
周兼固執,任由雨水從他兩頰落下,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
不得已,汪海又去傳了一聲,宋元啓還是不見,回來照樣回給周兼,周兼許久沒說話。
“周公子,我們家大人真的不見你……”汪海還是想把周兼給勸回去,“您還是想想別的辦法吧,在這裏耽擱了時辰也沒有用,萬一還有別的辦法呢?”
別的辦法?
不,別無他法了。
周兼太清楚。
他手指指甲都要陷入掌心之中,腦海之中近乎一片天人交戰。
而後,周兼漸漸松開了自己的手指。
他看向了汪海,只将那沾滿了雨水的袍子一掀,水珠甩開成了一道簾幕,遮了所有的少年屈辱與昔年意氣。
汪海覺得,他活了這麽大歲數,記性雖越來越不好,可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幕。
周兼,跪在了臺階下頭。
宋元啓,見還是不見?
風雨大作的夜裏,風裹着雨和葉,敲着宋儀的窗。
夢裏半分也不安穩,宋儀一下起了身,擡手一摸額頭時,便是滿手冷汗。
周遭只有風聲,雨聲。
“姑娘?”
外頭小床上躺着的雪竹淺眠,聽見裏面有響動,問了一聲。
宋儀從榻上下來,坐到香案邊去,兩手十指指尖碰在一起,都是涼意。
此刻天也快亮了,她幹脆從紅木雕漆香盒之中取出了一枚長春永壽花紋的花範,将調配好的香末倒入其中,将花範往香盤裏倒扣,便有一枚長春永壽紋樣的香篆落在香盤之中了。
做這一切的時候,宋儀的手漸漸穩了起來,心也漸漸靜了下來。
清淺的玉蘭香伴着宋儀點燃香篆的一頭而漸漸漫散開去,宋儀微微閉了閉眼,回想起夢中的情形,着實有些不明白。
夢裏的宋儀看見了另一個“自己”,她從書格的夾層裏取出了什麽東西,然後在上面添了一筆,接着合上了東西,朝着某個方向走去。約莫過了很久,這東西才被她的手給遞了出去。
接這一本東西的手,透着一種玉色的瑩潤,甚至不食人間煙火氣,腕上一挂佛珠,更為之平添幾分風采。
……
只是,從頭到尾,宋儀都沒看見自己的臉,更沒看見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
她心裏的不安開始漸漸擴大,只是聞着香篆燃燒傳出開的香味,這樣的感覺漸漸就消失了,或者說麻木了。
“昨夜可發生了什麽事?”
“這……”雪竹為難了一瞬,也知道這件事終極還是瞞不過宋儀,索性道,“昨夜周公子來了,在大門外頭,不過老爺沒見,奴婢聽說周公子還問起您,也想見您,不過沒見到。還有……聽說……聽說……”
“還聽說什麽?”
宋儀皺了眉,只覺得這件事比自己想的還要嚴重。
雪竹抿唇道:“奴婢聽說,周公子都跪……”
“啪……”
宋儀只聽了一個字,便抖了一下,失手打翻了香盤。
香灰灑了滿案,香息溢出。
窗外,雨停了,風住了,天亮了。
風從窗縫裏吹進來,拂過她臉容,有些發冷。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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