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蘭臺

什麽時候衛錦說話也這樣藏針帶刺地尖酸了?

此前衛錦給宋儀的印象雖是刁蠻,可也不至于有這樣陰測測的感覺,叫她渾身都不舒服。

她才華高絕,最後卻沒有通過書院的結業考核,這件事在濟南城算是傳了個風風雨雨,不過畢竟是一城小女兒的事情,并不怎麽向外傳,因而旁人不知道。

不過宋儀想着,衛錦即便知道,怕也會假裝不知道,故意來磕碜自己。

這一回的氣,忍不下也得忍,她微微地一彎唇,便道:“蒙郡主錯愛,宋儀才疏學淺,怕沒有本事品鑒郡主的詩文,倒是家中二姐頗有才華,他日若是二姐在,可請二姐與郡主講論詩文。”

衛錦挑眉:“哦?昔日可不曾聽說宋二姑娘有什麽才名,怎麽名不見經傳的得了頭名,你一個名滿濟南的才女,反倒名落孫山?”

“五色筆有盡,江郎才亦有盡,世事盛衰大不脫出此理,宋儀亦然。”

宋儀不卑不亢地說着,面對旁人的諷刺,她只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只因為才華不是她自己的。

當着衆人的面承認自己“江郎才盡”,這才是衛錦萬萬沒想到的。

天底下竟然還有宋儀這等奇葩之人?

高高的才名抛了不要,反倒是被一個宋仙給踩在頭上,真真叫人憋屈!

不過轉念一想,衛錦又明白了過來,離開了自己那些詩詞文章,宋儀根本就沒有本事,也沒有膽氣,能支撐得起“才女”的名頭,要放手不如早早放手,反而能盡早脫身,也不至于太過凄慘。若是日後被人打臉,哭都沒地兒哭去呢。

這樣算的話,這宋儀還算是個聰明人。

只是……

也就如此罷了。

衛錦不會把宋儀看在眼底,滿身都是小家子氣。如今她換了個殼,早不同于以往了。

想着,衛錦便看似大度地一笑:“那看樣子也還真是遺憾了,不過我相信這世上沒有才盡之人,只有不懂得充實自己的人。宋五姑娘不過是前陣才華太高,倒空了,倒不如穩下心來,好生沉澱沉澱自己,興許他日能再展才華呢?”

後頭站着的衛起忽然擡眼看了看衛錦,似乎覺得這話有道理,然後點了點頭。

他沉靜的目光掃向了宋儀,本覺得宋儀在這般情景之下總應該生出幾分窘迫和愧色來,畢竟才盡不是什麽美名。可沒想到,宋儀一張臉上平靜無波,站在原地就說了一句話:“郡主所言有理。”

郡主所言有理。

然後呢?

衛錦險些被這悶聲悶氣的一句話給憋死!

這宋儀,看着軟和,沒想到竟然是個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性子,管你再怎麽諷刺,人家始終淡淡然然,半點不搭理你!

一時間,衛錦被氣了個七竅生煙,只覺得自己沒被對方放進眼底,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的。

瞧着衛錦臉上這變化,宋儀反倒是有些納悶:至于這麽恨自己嗎?

她都沒繼續纏着衛起了,還斤斤計較着過往的事情,這一位郡主未免也太刁蠻了。

約莫還是被衛起給寵壞的。

宋儀想着,腦子裏卻忽然電光火石一般閃過一道念頭:如此沉穩自持的衛起,怎會養出這樣一個妹妹來?

念頭一出,她又覺得這不是自己應該想的,轉瞬便将之掐滅。

衛錦這面終究還是想不過,轉瞬便換上了一臉笑意,竟然出言邀請宋儀等人一起去前面蘭臺詩會看看。

“我之前不怎麽看外頭這些盛會,不過今天來時候才聽人說。蘭街中段有蘭臺,又有蘭臺詩會,不管才子還是佳人,老酸儒或是大學這,都能在蘭臺賦詩,不過又都要與蘭花有關。前面幾年可有不少才子在蘭臺成名,這裏可是個才氣彙聚的好地方呢!”

“正是如此呢。”楊巧慧連忙接話,跟衛錦走在一起,語氣裏帶着一種京城姑娘獨有的炫耀,“你們剛剛來京城,帕海不清楚,一會兒見了就知道,京城風物非尋常地方所能比。”

宋儀宋倩兩個人不好不走,也只好跟上,聽見楊巧慧這般炫耀的言語,也不由得有些失笑。

蘭臺固然是個才氣彙聚之地,可庸才來此又有個什麽意思?

不過……

按着先頭在楊府那邊聽來的消息,如今的衛錦乃是京城第一才女?至少在書院之中,是無人能出其右。

現在看看自己,再看看宋倩,多半都是淪為陪襯的命,宋儀心不大倒不計較,可宋倩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一群姑娘家逛蘭街,衛起本不該跟着一起走,可方才一起走下來,此刻離開倒是太刻意。

平心而論,他一點也不想敢這宋儀沾上一星半點的關系。

即便是走在一起,衛起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不過更不對勁的地方,轉瞬便出現了。

方才在暗處,他一眼掃過去只覺得有異樣,如今仔細一瞧才發現,宋儀胸前第二粒玉扣上,竟挂着一串綠蜜蠟手串。那一瞬衛起真說不上自己是什麽感覺……

他不自覺地偷眼瞧了宋儀半晌,卻發現對方面色坦然,半分沒有朝他這邊看過,只是一直在與宋倩說話。

這女人……

到底是幾個意思?

衛起忽然明了,女人心,海底針,這話果然不假。

陶德這會兒也看明白了,那不就是自家王爺想要拿回來的東西嗎?這會兒怎麽被宋儀給挂在胸口了……哎喲,這回可麻煩了!

悄悄一看衛起的臉色,陶德忽然又覺出幾分不對來,怎麽王爺這麽古怪?

衛起琢磨不透,索性不去琢磨。

世間事,刻意琢磨的時候反而不通透,一旦不去琢磨了,自然而然地就通透了。

至于宋儀……

他自有一萬種法子治她!

宋儀此刻還不知自己已經被人盯上,更不知已經被誤會了個徹底。

她擡眼一看,便已經看見了前面有一座高臺,周圍擺着許多盆蘭花,之前走在街上覺得淺淡的蘭花香息,到了這裏反而能聞見,雖透着一種過于濃烈的刻意感,可細細品來亦是不差。

能在鬧市之中開辟出這樣的一個地方來,也是着實難得。

現在臺下已經圍了不少人,周圍的酒樓茶樓上頭也是人影幢幢,不少人探着腦袋向外看。

今年秋闱還沒過,各地的才子們尚不曾上京,可京城本地的才子已是極多,此刻不少人都聚集在下頭,等着與人品詩論道。

臺上站着一名儒衫文人,揮着一把折扇,開口便道:“方才趙公子已經寫了一首,不知誰來下一首?”

“趙公子這一首真是得天地之妙趣,叫我等羞于出手了……”

“本是談詩論道,有什麽可或不可的?若有便上,也好叫我等切磋切磋啊……”

“那我便來獻醜了。”

說話間,便有一人走上了臺,提筆寫一句,念一句。

衛錦聽着,咯咯一笑,便道:“宋五姑娘以為這一首如何?”

宋儀不會作詩,但是品鑒詩文的本事還是有的,更何況……她本也不是個庸才,如今衛錦聞起來,不說也實在不給面子,于是她淡淡道:“文理皆通,只是意蘊全無。”

“意蘊?”

衛錦一挑眉,仿佛沒想到宋儀還能說出個見解來。

宋儀道:“蘭,本是空谷幽蘭,若要賞蘭,也不該賞這星火月夜下的蘭,而該是野外荒山裏孤芳自賞的蘭。若其不孤,沒一股子高潔傲氣,何必稱之為蘭?寫蘭之詩文,自然同賞蘭之理。”

文理皆通的詩文易寫,真正要寫出“蘭”之一字的神韻來,卻必得天才才能作了。

這一番見解中規中矩,也沒什麽差錯,只是與如今這熱鬧場景不怎麽相合而已。

衛錦聽了,心道一句算她有本事。

仔細看看,宋儀也不像是她以為的那般無能。然而,越是如此,她心裏的疙瘩便越重,瞧着她那一張臉,實在太紮眼!

原本以為是個草包,現在才知道不是,這落差尋常人難以接受。

而衛錦本不是聖人。

她非得要把宋儀壓制個死死的,方能消減自己心中的怨怼與憤恨。

于是,衛錦擡了一雙美眸,拉了拉身邊衛起的袖子,帶了幾分撒嬌的味道:“兄長,錦兒技癢,也想上去寫上一首詩,不知可還是不可?”

女兒家要上去與男人們相比較……

這争強好勝的性子,還真是半點也不變。

昭華郡主在京中跋扈慣了,即便是上去也不會有人覺得有什麽。

衛起衡量了一下目前的局勢,眉眼之間透出的幾分冷冽便藏了進去,語中似帶着寵溺:“你既喜歡,去就好。”

你既喜歡,去就好。

于衛起而言,這不過是尋常的一句話,卻是無數女人夢寐以求又求之不得的話。

衛錦心裏跳動得厲害,卻強行壓抑了自己眼神之中的某些東西,笑道:“還是兄長好!”

衛起笑了笑,不必說話,衆人已經能看出這一對兒兄妹感情挺好。

陶德就站在後頭,瞧着這一幕老有些膽戰心驚。

衛錦與衛起說完了話,便要朝着臺上走去,不過臨走時候忽然回頭:“宋五姑娘方才既有這般的見解,何不再來試上一首,興許會發現五色筆又回來了呢?”

這還是想要刁難她啊。

原本這一位郡主喜歡動鞭子,沒想到現在竟然又換了文雅的法子。

不過本質都是一樣。

宋儀正待要拒絕,沒曾想,旁側忽然出了道清淺淡雅的聲音。

“既是賞蘭,以蘭之孤傲來搏一時的名聲,也不過是侮辱了蘭,也侮辱了詩詞。早在濟南時便聽聞宋五姑娘不願以詩詞文章搏所謂才女名聲,早已言,不再将詩詞放在這等名利場上作踐。郡主知邀,怕是有些強人所難了吧?”

這話說得太高,叫人有些不舒坦。

衛錦沒想到在這種地方竟然還有人反駁自己,于是與衆人一道順着聲音一回頭,便瞧見了站在臺下陰影處的周兼。

竟然是這人?

衛錦曾當面譏諷,說周兼不過仗着家世才有那般的名聲,也不過是個游手好閑,寫些無用詩詞文章的公子哥兒……

看樣子,這一位對“宋儀”還真是愛得夠深,這時候都要站出來為她說話!

至于宋儀,在聽見那聲音的剎那便已經有些怔神。

她着實沒想到……

周兼,周留非。

這名字在她舌尖上轉了一圈,又慢慢滑入心底,叫她平白覺出了一種窒息,手腳都僵硬起來,站在這裏便不能動了。

她這模樣,落入了衛起眼底,便蕩起了他眼底幾分興味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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