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萬兩銀票

周宋兩人的案子,算是近日來京城裏人人都在議論的一件事。

所有人原以為真相大白之後,這兩人應該會被放回山東繼續為官,沒想到,這時候恰逢官員考察,這二人品行德性都在第一等。興許是皇帝體恤他二人此番平白遭難,又知道他們為官政績,竟然在次日早朝的時候,将二人調任京城。

原山東承宣布政使司左參議宋元啓,調任大理寺右少卿,正四品;原山東承宣布政使司右參議周博,則調任右佥都禦史,也是正四品。

雖然這官階依舊是從四品到四品,可兩個人乃是從山東到京城,從此以後竟然就成了京官,着實讓人沒想到。

不少人都感嘆,這就是真正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在秦王這件事上兩個人受了這樣大的委屈,現在皇上未必不是在彌補二人。

當然了,這只是一般人的想法。

衛起并不這樣想。

一下朝,他就直接出了宮,陶德早在備好的車馬旁邊等候着,瞧見衛起回來時候面無表情的臉,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上去小心翼翼道:“王爺?”

“沒什麽大事……”衛起淡淡地說了一句,道,“皇上的戒心沒放下。”

戒心,對秦王。

在旁人看來,皇帝把周、宋兩個人調到京城來,乃是賞識,是補償;可在衛起看來,當皇帝的人天生不需要補償別人,天下都是他的,冤枉兩個人又怎樣?

之所以有調動,不過是因為信不過。

秦王衛禹在山東的勢力太大,即便是周宋兩個人看起來跟秦王沒有關系,皇帝也不能留這兩個人在山東。皇帝的選擇,是對山東官場進行一場大清洗,而原來的周宋兩個人自然不應該再待在那邊,所以不如調任到京城來。

另一則,倒也不全然是皇帝的主意。

這背後,還有一個彭林。

彭林的背後,自然還有一個周兼。

這些心思不過都是最簡單的猜忌,衛起想想也就過去了。

下人掀起轎簾,衛起正要鑽進轎中,結果一晃眼就瞧見了遠處走過去的宋元啓。

宋元啓也沒想到竟然有這樣的好事從天而降。

他現在整個人都還恍恍惚惚地,接受着毫不熟悉的京官們的祝賀。

抱着烏紗帽,他腦子裏念頭還沒散去:自己這就成了個京官了?

消息傳回宋家人現在住着的別院,小楊氏等人也是又驚又喜,根本沒想到後面還有這樣的好事等着。

他們一等宋元啓回來,就歡天喜地地慶祝了一回,自然也有旁人知道了消息,往別院送來賀禮。

楊家那邊的人最是沒想到。

宋元啓這一條眼看着要死了的鹹魚竟然翻了身,還一躍而起,成了跟楊家老爺一樣的京官,甚至手底下的權柄還不小。這可讓楊家人為他們之前的态度而不安起來。

雖則楊家在宮裏有人,可也不願真得罪了宋家這邊,一得到宋元啓竟然成了大理寺右少卿消息,他們便立刻叫人送了厚禮來。

只可惜,他們來遲了,這時候的宋元啓不在別院之中,而是已經到了周博暫住地方。

此前周兼早跟着彭林來了京城,如今周博出來,自然也住在了周兼所在的地方。

一朝脫出困境,父子相見,不免觸動情腸。

往牢獄之中一遭,周博身子徹底壞了,臉色灰敗,咳嗽個不停。

周兼端着湯藥在一旁伺候,只道:“如今您沒事的消息肯定已經傳回了濟南,孩兒托彭大人那邊請了人去接母親來,終究是兒子不孝,兵行險招。好在如今一切都好,只是您的身子……”

“原就不是什麽好身體,又怎麽禁得住獄中熬煎?”

周博也是文生出身,眉眼之間一片開闊。

他倒是看得開,接過藥碗,就喝了一口,又道:“如今也算是因禍得福。不過最要緊的,不是我升官,而是你……”

說着,他看向了周兼。

這幾個月一來,變化最大,可不是自己這個兒子嗎?

容貌依舊,可眼底的心思卻是沉了。

周博素知周兼必定不凡,他也只有這一個獨子,雖是庶出,可聰明才智從來不弱于旁人。原以為,周兼雖必定成材,可一路太過順風順水,沒想到平白有了這樣一樁際遇,反而成了“自古雄才多磨難”,也是叫周博唏噓不已。

周兼倒沒覺得有什麽,如今周博出來,便算是雨過天晴。

他從周博手裏接過空了的藥碗,聞見那漫散開的藥味兒,心底多幾分苦楚,卻又平白恨起周博這一次的牢獄之災來。

念頭剛剛到,外頭就有人輕聲來傳喚,道:“大人,公子,宋大人來了。”

宋元啓?

周博靠在床頭,眼皮一掀,隐約帶了幾分疲憊。他看了周兼一眼,道:“快請你宋伯父進來吧,咳咳……”

宋元啓見死不救之事,周博如何能不知道?

只是兩個人畢竟認識了這麽久,如今又都出獄成為京官,正所謂是擡頭不見低頭見,更有周兼對那宋五姑娘的情誼在,這一點的仇怨沒必要再往深了結。

朝中行走,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

更何況,他與宋元啓認識多年,兩個人對對方的了解都很深厚,一旦針鋒相對,在這京城官場上,誰又知道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所以,他如今壓下自己心頭的不快,叫周兼出去迎人。

周兼并未拒絕,出門去把人迎了進來。

宋元啓叫人攜了禮,滿臉都是愧疚,見了昔日老友病卧在床這模樣,便低下了頭,長嘆道:“都是我對不住老兄,昔日豬油蒙心,想着明哲保身……如今本沒臉來見周兄你,可宋某着實不願你我二人之間這許多年至交毀于一旦,今日特來謝罪。”

說着,他竟然便要躬身下跪。

旁側站着的周兼,如何能親見這一幕發生?

不管心裏怎麽想,他已經立刻上去把宋元啓給扶住了。

周博也是吓了一跳,忙道:“宋兄何至于如此?你我二人至交多年,自不該為此等小事而生嫌隙。即便是我處在昔日宋兄之位置,也不一定能高風亮節挺身而出,你我不過是凡人,何必苛求自己?宋兄快快請起。”

宋元啓終于還是被周兼扶着起來了。

周兼笑着勸宋元啓坐下,又叫人端了茶來,送到宋元啓手裏,這才道:“如今伯父與我父親平安無事,便已經是老天長眼。罪魁禍首,不是背後的秦王嗎?伯父不必過于自責。”

秦王的确可惡,只是周兼說的這話也漂亮。

宋元啓無顏面對周博,更無顏面對周兼,如今聽了話,只把一張老臉埋得更低。

舊日老友,如今坐在一起,竟然也找不出什麽話說。最終還是周兼略圓滑一些,只把自己與彭林之間種種的事情拿出來說了,好歹叫這裏不那麽沉默。

也不知是坐了多久,時辰總算是差不多了,宋元啓終于起身告辭。

周博竭力起身相送,一路把宋元啓送了出門。

宋元啓臨出去還灑了一把老淚,周博被周兼扶着,站在後面看,又是長長一口氣嘆出來,只對周兼道:“他這輩子再不能進寸步了。”

周兼也懂這個道理。

“父親不與他計較,一是因着心寬,二是覺着他可憐吧?見死不救,終究叫人看輕他。名聲都已經壞了,品德亦不曾高尚到哪裏去,現在更因為自己曾經心有愧疚,身上有污點,不可能走得更遠了。即便是父親您寬宏大量原諒了他,他自己也難過自己那一關,時刻覺得被人戳着脊梁骨……”

哪裏還能往前進寸步呢?

說到底,若是宋元啓當日做事稍稍留下一線,便也不會有如今這般尴尬的場景了。

周博聽了周兼的話,點了點頭,道一聲孺子可教,又終于是累了,于是叫周兼扶着自己回去休息。

現在養好身體才是要緊的。

宋元啓不會再有寸步進步,可周博卻是有的。他不曾問心有愧,也不曾對不起任何人,甚至在所有人眼中,他才是真正的苦主,這一切都不曾限制他的前途。

周兼對這一切也是熟知,親手服侍着父親歇下,他才有時間去過問山東那邊的事情。

周夫人纏綿病榻已久,近日來總算是好了一些,彭林已派人去接。

沒過幾日,船便已經到了京城,周兼早早守候在渡口,只等着周夫人一到便把人接回去。

周夫人雖不是周兼生身之母,可這麽多年養恩早大過生恩,視他如己出,二人之間母子之情甚厚。

才見了周兼,周夫人就撲過來哭了起來:“兒啊,為娘擔心死你了!”

周兼對周夫人心有愧疚,當下便一掀衣袍跪下來磕了個頭:“兼兒當初不告而別,行事擅專,讓母親擔心,實在不孝。”

“快起來,在外頭跪個什麽勁兒?你不心疼,我可心疼着你。”

周夫人只心疼他一個人上下奔走,只怕比她這邊還不知苦上多少倍,一介文弱書生,那時候又能做什麽?

她趕緊把人扶了起來,才問:“你父親可好?”

“父親如今已經複官,只是獄中熬煎,多少壞了身子,如今卧病在床,暫不得起身,所以沒有親自來接母親。”周兼起身,扶着周夫人往馬車上送,又道,“不過彭大人為父親延請了名醫,這幾日已漸漸好轉,母親不必過于憂心……”

“這便好,這便好。”

話雖是這樣說,可周兼沒看見周夫人臉上有什麽輕松下來的神情。

扶着人上了車,周兼本欲再勸,可沒想到周夫人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奇怪起來。他一皺眉:“母親可是有什麽事?”

“……确有一事要與你說。”周夫人沉吟再三,還是伸手往袖中一摸,那東西似乎是一沓,用繡帕包着,也不知到底是什麽,她只道,“兼兒,你且來看看……”

遲疑了一下,周兼伸手接過,将繡帕一翻,便瞧見裏面放着的銀票。

一百兩一張,這一沓足足有一百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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