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辜負
回來的時候,宋儀順手掩了門,她仍有些驚魂未定。
心跳很快,唇畔還殘留着那種濃烈得說不出的味道。
宋儀想,她完了。
雪竹雪香都戰戰兢兢地看着宋儀,因知道她今日做的是什麽事,所以格外擔憂。
“姑娘?”
“沒事……”
宋儀回過神來,站在臺階上頭,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她擡眼望着天上霜月一彎,頓覺腳下鋪滿了細碎銀光。
她也不知是對丫鬟們,還是對自己,又重複了一遍:“我沒事。”
或者說,她現在很好。
也許是周兼的話,叫她一下明白過來,她要嫁人了,以後會有一個喜歡她的人,珍惜她的人,愛重她的人。
這樣的周兼,又叫宋儀如何不心動?
沒有決定之前,可能躊躇猶豫,可一旦決定了,宋儀便不會再猶豫。
她不該是這樣膽小怯懦的性子。
心下有了決斷,宋儀整個人都放松下來。
她并沒有宋倩那樣去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她只是覺得周兼不錯,可現在她覺得,也許她明白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的感覺了。
慢慢地,宋儀兩手交握在一起,還是帶着丫鬟無聲回了自己房中。
出嫁的日子,轉眼便到。
已經是夏末的時節,只是起來的時候天還沒亮,不過空氣裏泛着冷意,宋儀一睜開眼,便覺得清醒。
這是人一輩子裏才有一件的大事,裏裏外外丫鬟婆子們早等着宋儀起身。
若是她到了時辰還沒醒,怕是便要強力地拉她起來了。
洗漱,穿衣,上妝……
從未有過這樣平靜也這樣緊張的時候,宋儀看着菱花鏡裏逐漸變得豔麗的容顏,原本并沒怎麽在意,可偶一低眉,便瞧見了唇角那彎彎的弧度。
人說出嫁的女兒會悲,會哭,可宋儀半點沒有這樣的感覺。
她是笑着的,半點也沒有傷悲。
有時候她不懂自己的心,可她的表情已經告訴了她一切。
她心裏,終究是歡喜的。
一梳梳到頭,興許真能白頭偕老?
宋儀想着,不由得垂下了頭,看着裙擺上一圈一圈的纏枝花紋,像是交頸而眠的鴛鴦。
天漸漸亮了,迎親的隊伍也漸漸來了。
紅蓋頭落在了宋儀的頭上,然後眼前的世界一片都是紅。
人們喊着,說新郎官來了,宋儀才覺得自己手裏是微微汗濕的。
敲鑼打鼓,從宋府出來,便是一片的熱鬧。
沿街酒樓上,不少人還對完全不知情的人吹噓着這一次兩家的親事。
“雖說這兩家吧,不是咱京城長出來的人,可也算是名聲赫赫的人家了。原本這兩家是有仇的,可誰想到,小兒女情真意切,這還能一笑泯恩仇啊!”
“說來也是一樁美事,聽聞這一回可真是郎才女貌說不出的般配呢。”
“是啊,周兼還是個秀才,聽聞已經在彭大人說情之下,脫去胥吏的身份,今年秋要參加秋闱的。”
“喲,那還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
聽着衆人的議論,高樓之上的華服男子晃了晃手中的白玉酒盞,任由玉液瓊漿從手中傾倒,落入下頭玉盤珍羞之中。
他對面的陳橫看着這動作,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美人兒要成親了,新郎不是王爺。”
衛起淡淡地一擡眼,對陳橫此人的厭惡又多了幾分。
只是此人聰明才智,若殺了也實在可惜。
他道:“宋儀要嫁人,也算是好事一樁,只是這周兼……是否能為我所用?”
“周博能卷入此事之中,必定是與秦王有一定的仇怨,必定已經在這件事裏頭站了隊。您要做的事情,必定不是這些人能卷入的。周博如此,周兼乃是他兒子,必定與周兼一般,早就不能為王爺所用了……”
陳橫的分析,永遠這般在理,也永遠這般自負。
“周兼此人,若等羽翼豐滿,必為大患。”
“雖可為大患,可這人乃是個識時務者,即便不能為我所用……時機成熟之時,也不會與我為敵。”
衛起眯着眼睛淡淡想了想,耳邊卻已經聽見越來越近的吹吹打打的聲音。
迎親的隊伍要從這條街上過,而他一直不喜歡出來談這些事情,今日若不是陳橫一定說這邊的酒菜好,強要衛起來這邊,他是不會來的。
原還不知道為什麽,可在聽見衆人議論,看見下面過來的迎親隊伍的剎那,衛起明白了。
“你約我在這邊談事,原來是為了這個……”
陳橫端着美酒,喝了一口,道:“這就是王爺您多想了,我陳橫哪裏是這樣的人?不過真的是事有湊巧罷了。”
衛起扔了酒盞,并不言語,只是站在了欄杆邊,憑欄而望,便看見下頭坐在高頭大馬上的周兼。
距離并不很遠,高頭大馬上坐着一身喜服的周兼。
只是……
這周兼表情怎的這般奇怪?
在衛起看見的時候,陳橫自然也瞧見了,他不由得皺緊了眉頭:“我怎覺得他這笑……沒到裏頭去呢?”
笑得很浮于表面,并不是很真心。
興許別人看不出來,可對衛起和陳橫而言,這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陳橫剛嘀咕了一句,便是心頭一跳,他帶着幾分遲疑,看向了衛起,但是終究沒有說話。
衛起感覺到了陳橫的注視,卻是在那一剎那就已經明白了對方眼神裏隐藏的含義。
莫名地,他張口就想要解釋什麽,可最後卻忽然反應過來:他有什麽需要向陳橫解釋的?管旁人怎麽想,又與他衛起有什麽幹系?
最要緊的是,周兼怎麽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與他又有什麽想幹?
事情應該是出了什麽變數,只是……
眼神一轉,衛起看向了下面的大紅花轎,兩旁都是熱鬧而擁擠的人群,那轎簾子死死掩着,即便是旁人聽說宋儀美名千千萬,如今怕也不能得見一二。
只是,轎子裏的宋儀,對周兼的情況到底知道不知道?
尋常人怕還真以為這兩個人乃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不世出的郎才女貌夫妻。
可只有他們這些人知道,這一場姻緣背後,有抹不去的仇怨。
陳橫終于還是沒有忍住,開口說了話。
“王爺,您莫不是……”
“天底下總有你陳橫這般的小人,以此險惡之心,來度測君子之腹。”衛起淡淡回了一句,目光從遠去的迎親隊伍那邊收了回來,便放下了酒盞,話題一轉道,“如今邊關戰事已定,大将軍得勝歸來,朝野上下,風雲将起,你陳橫可有什麽高明見解?”
繞開了話題?
什麽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陳橫可沒忘記,當初他出了那個主意的時候,衛起是什麽反應。自己本就是個小人,現在反過來還要罵他是個小人?天底下哪裏有這樣的道理?
幸好他衛起是衛起,若不是衛起,這話說出去就是被打的命。
不過……
若他不是衛起,怕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了吧?
既然話題已經被轉移了,陳橫也就不多。
衛起話裏的意思,無非是他沒有做這樣的事情,可在陳橫看來,事情還真難說。知道這一位主兒手段的人可不多,連當今皇上不也只認為衛起其實只是個手段漂亮的善茬兒嗎?
他藏起心裏的心思,便順着衛起的話開口道:“秦王現在已經是半廢了,皇上的心思也就漸漸放到了旁人的身上去,想來頂多忌憚大将軍如今的本事和軍中威嚴,而不會有人懷疑……”
兩個人,在逐漸遠去的鑼鼓聲之中,開始商議一些旁人絕對想不到的事情。
而周府那邊,此刻依然是賓客盈門,車馬來往如流水了。畢竟周博這一次也算是高升,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周博将來在仕途上的發展,絕對是超過宋元啓的。趨利避害,人之本性,同樣,眼看着周博是個有好前程的,等人家前程上來了再巴結,那就是晚了。
由是,今日周宋兩家的喜事,收到了請帖的全來了,沒收到請帖的竟然也來了不少。
周博出獄以來,身體一直不大好,不過因為家人精心照料,很快補了回來。
現在高坐在堂上,他臉上氣色雖不算是絕佳,可雙目有神,還算是喜氣洋洋。
“盡管人家都是這要跟咱兼兒成親的宋五姑娘連書院結業都沒過,可你我都知道,這一位五姑娘當初是何等的才名遠播。況在宋五姑娘還沒傳出才名的時候,兼兒便已經是認定了非她不娶。由此來看,還有什麽比這更合适的呢?”
聞言,周夫人遲疑了一下,也點了點頭。
“宋五姑娘……也算是個心好的吧。”
雖然這話聽起來怪怪的,可也算是誇獎,倒是也沒別人聽出什麽端倪來。
不過,站在周夫人身邊的廖婆子就不一樣了。
她深知知當日還有個趙姑娘的事情。不管那趙姑娘錢從哪裏來,心總是好的。如今光說一句“宋五姑娘心好”,怕是夫人心裏不很高興吧夫人心裏真正中意的,多半不是宋五姑娘。
但是那又怎麽樣?
現在宋五姑娘就是周兼放在心尖尖上的那個,旁人的意見又有什麽要緊?更何況,宋五姑娘也沒什麽不好的。
堂上幾人說話間,去迎親的隊伍已經回來了。
當頭走來的周兼真是個笑容滿面,一眼看去真是翩翩公子,舉手投足之間尚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之風,儀态優雅,一眼看去,當真叫人頓覺春風拂面,舒服到心坎兒裏。
再看那新娘子,雖是穿着一身紅衣,也有紅蓋頭搭着,樣貌看不見。可一眼看過去,這身段卻是極好,可不是旁人唱過的“窈窕淑女”嗎?
遠遠瞧着一對新人走過來,衆人都覺得賞心悅目,叫好聲頓時響成一片。
周兼的腳步很穩,被牽着走的宋儀卻有一種奇怪的跌跌撞撞的感覺。
她就是這樣一路從京城的家裏,被帶到了陌生的地方,而這裏,是她未來夫君的家,也将是她以後的家。
前所未有的複雜,交織在她心頭,最終全部變成了那種砰然的感覺。
宋儀能感覺到兩個人之間牽着的那一朵大紅綢花上傳來的感覺,是周兼在帶着她走。于是,就這麽毫無來由地,想到了那一個晚上……
前行的腳步,沒有停止。
宋儀耳邊是如潮的議論聲,可是她很平靜,也許是因為,周兼就在她前面吧?
難得會有這種安心的感覺。
明明,她即将踏入一個自己完全不适應的地方,面對一種完全未知的生活……
“新人到了!”
前面有婆子喜慶的聲音傳來,宋儀瞧見自己腳下已經踩住了漂亮的大紅洋毯,一圈一層的百福花紋擴散開去,讓她微微地眩暈。
先頭才在外頭要了紅寶們的小子,這會兒已經擠在了大堂裏,蹦蹦跳跳,圓圓臉蛋瞧起來都是一般可愛。
他們瞧見新人肩并肩站在一起了,便大喊起來:“拜天地,拜天地喽!”
宋儀聽着,不覺兩頰通紅。
還好現在遮着蓋頭,沒人能看見,否則這一張臉還不知道往哪裏放呢。
周兼也在宋儀前面站着,握緊紅綢的手,卻漸漸緊了。他一眼掃過去,旁邊的幾個小孩子正叫喊得熱鬧:“拜天地,拜天地,新郎新娘子拜天地喽!”
于是,前面站着的老頭兒也高高興興一聲喊:“吉時到,一拜天地!”
拉長了的聲音,一下讓在座的賓客們都歡喜起來。
這些事情,不說什麽成親之前專門有人來講過,但說平日戲文裏頭就有無數種說法,耳濡目染之下怎麽也夠了。
宋儀被引着轉了個身,她能感覺自己身邊的周兼也轉過了身。
她很自然地朝着前面彎身下去,這個時候,耳邊依舊是如潮的歡笑聲。
紅蓋頭抖了抖,随着這個俯身的動作,宋儀眼前的視線開闊了不少。她能看見門前面透出來的光,也能看見自己遮着鞋面的紅色裙擺,用五色彩線繡着漂亮的花紋。
當然了,也能看見周兼的影子。
腦海之中正紛亂地轉過許多念頭,宋儀原本沒有太在意,這個時候卻感覺到了詭異的安靜。
場中原本喧嚣無比,此刻卻陡然停了下來。
原本充斥在耳邊的所有聲音,仿佛全部消失一空,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從天上到地下,十方世界,仿佛就剩下了宋儀一個人。
那種突如其來的安靜,帶給人一種格外惶恐的感覺。
引着一隊新人的丫鬟已經傻愣住了,更不用說在場的賓客。
負責主持今日拜天地事宜的族老吓了一大跳,又重複了一遍:“一拜天地!”
然而……
周兼依舊站着。
他面上的笑容,終于漸漸消減了下去,手中握着的紅綢早已經被他掐皺了,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眼底的考量和掙紮,最終都随着逐漸消失的寂靜而消失。
周兼眼底,死水一樣平靜,往昔種種都從他心間劃過。
他轉過頭,就看見了靜靜站在一旁的宋儀,這是他喜歡了許久的女子,并且他還曾說過——
非卿不娶。
可如今……
眼底平靜了,連隐約的光華也散去了,殘餘的是淡淡的仇恨,還有一種疲憊感。
“周公子?”
為什麽不拜天地?
這時候全場都起了議論聲,窸窸窣窣,轉眼又嘈雜起來。
就是周博與其夫人都震驚地站了起來:“兼兒?!”
紅蓋頭底下的宋儀,忽然渾身冰冷。
她看不見周兼的表情,卻能聽見他的聲音。
殘忍,甚至冷酷。
“不必拜堂了,宋五姑娘這般蛇蠍心腸的歹毒人,不能進我周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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