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夜涼如水
風動蘭搖的夜湖邊, 一只螢火蟲從城東的橋上飛來, 渡過為銀月做伴侶, 浮游田間點亮一小禺天地;撲閃翅膀未停歇,直到停在一個戴着白色面紗鬥笠的男子指尖, 閃了兩下。
男子在夜湖邊上站了有一會了, 他身形不那麽挺拔, 反倒顯得有些單薄,他的左手手腕上纏繞着好幾道銀色裝飾軟兵刃, 月光之下透着寒光。
湖中忽然泛起漣漪, 驚走了男子手中的螢火蟲。
宣未, 瑤和, 清淺掠過湖上,紛紛輕足立在男子身旁, 過了一會, 又來了一男一女,分別為琴瑟下五弦的負離和妖燈。
妖燈立于身側, 腰間藍玉配飾輕輕撞響,發出清脆的聲音。她輕啓塗着紫色胭脂的唇,道了聲主人。
“溫筠呢?”男子藏在鬥笠下的表情未能傳達到身邊的人。
清淺接道:“無傷,小千, 秦夢出任務去了。”無傷即為溫筠。說到琴瑟十五人, 只有溫筠保留着出世的紅塵名。第一次入琴瑟抽取代號時,溫筠便說,我只希望可以保留溫筠這個名字, 琴瑟之主沒反對,後來便叫開了。
“任務做完了叫他早點回來。”男子的聲音平淡無奇,除了天生的寒冷,他說任何話的時候都不帶情緒,叫人聽不出他的意思。
但身後跟他叱咤江湖多年的屬下不辨音也知道他所指。
妖燈狐媚身姿,眼尾勾勒的黑線快要連到鬓角了,看一眼如同身于地獄。
“龍九還是逃走了,不識好歹的東西。”
“他被押在地牢還能逃出來?真是不要命了,當初說好了一輩子為琴瑟而活,現卻總想着逃跑,沒良心。”清淺憤憤難平。
不過姑娘畢竟才十五歲,思考問題只看得表面,她認為主人對龍九比對別人都要好,可龍九卻還想着逃離,實在是忘恩負義,若不是主人将他救回收入琴瑟,如今他還不知死在哪個角落裏,死無全屍了。
男子道:“他受了傷,逃不了多遠,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也要将人給我帶回來。”
宣未雙手抱着胸,黑色劍器別在腰間,眼睛一直盯着夜湖下暗湧的流水,深深在眼底浮動。
“他功在下五弦,又受了重傷,按照他的性格,應該會先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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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保命?
負離猝然開口:“聽說陰泉之境下的扶豔逃出來了,這可是個好機會。”
男子靜聽他們說一遭才道:“龍九八脈被封了六脈,需借力解封。”
瑤和半天開口:“鬼蜮魔路妖魔皆有命海鎮丹田,通靈護體,于此中人為命門,于外人眼中,其妙不亞于妖族的內丹。”
但龍九不會去剖妖類的內丹,以他現在的功力進不進得去人妖結界還是個迷,萬事求穩,他寧願耍點聰明去凡間找救命稻草。
妖燈輕笑:“聽說南宮府的老妖精蕭念稚也還活着,這倒有意思了。”
月下男子白紗輕微搖動,雪白的光偷偷洩入縫隙印在他的臉上,描繪出了男子膚如凝脂,陰豔柔美的面孔。
因為側面只能看到側臉,男子右眼角順下眼眶點了胭脂雨妝,眼角開而細長,皮膚光潔,唇瓣淡色優美,這一眼看下去竟覺得說為女子也不為過。
貌若天仙,也就如此了。
“帶得回來就帶,帶不回來……”他頓了一下,道:“就殺了。”
盛況夜空下,五個迥然不同的人異口同聲說道:“是,主人。”
——
蕭念稚這邊,扶豔使着苦肉計,而蕭某人鐵面無私。
早起,謝卿給蕭念稚換眼布,扶豔只敢站在遠處看着,他擔心蕭念稚排斥他,自己還沒靠近就被轟得老遠,所以這位曾經高高在上被捧在手心裏的人哈巴狗跟在後面幫忙倒倒水,打掃收拾屋子。
謝卿要去溪華那修習,蕭念稚背着旗幡下山幹活,扶豔兩手空空距離十米外跟着。
到了城中擺好攤,蕭念稚跟顧客談天說地瞎扯一番,他就在一邊看着,不說話,他将全世界忽略,眼裏只留一個蕭念稚。
他看他的眼睛,看那刺眼的紅布,看他明明世界一片黑暗,動作卻仍然娴熟的忙前忙後,那應該是經歷了多少次的失敗後才熟稔起來的。
心上人在眼前,扶豔卻一發不可收拾地想蕭念稚,對方像燈草,不知何時就會沒了,兩手抓不住,飄飄忽忽。
此時扶豔非常想自己是個啞巴,就這樣陪一個瞎子過一生,雖然話語寥寥無幾,但可以相伴終生,互相扶持。
他渴望的你愛我,我愛你,以一種身體畸形但心靈純淨的方式展現,更凸顯相依相偎的愛意。
蕭念稚看不見後,聽覺和其他感官異常敏感,他一開始便知道扶豔像個跟屁蟲賴着,沒打算理他。
到了收攤的時刻,他照例心情好去酒樓買點點心吃。
進了門,蕭念稚跟小二打了照面,安排上了一桌,蕭念稚忽然道:“這人不是和我一起的,把他趕走。”
小二正給他上茶,看見扶豔正要在桌對面坐下,立馬過去沒好色道:“這位客官,你有銀子嗎?”
扶豔搖頭:“我就坐着,不吃東西。”
小二甩着肩膀上的抹布,态度堅硬起來,說:“不好意思客官,沒錢就不能在這兒坐着,請出去吧,再說你在別人桌上上坐着,你不害臊啊。”
扶豔着急,說:“我認識他,我和他一起的。”
蕭念稚無辜又撇的幹幹淨淨:“不是,我沒朋友的,你看我那次來不是一個人。”
他是常客,小二知道,所以語氣愈發不耐煩,聲調威脅甚有怒意:“你若不走,我就找人來轟你了,不買還占位子,占着茅坑不拉屎,你——”
他沒說完,蕭念稚皺着眉,嫌棄道:“唉唉,說話想準了點,我正吃東西呢。”
小二不好意思撓撓頭,道歉道:“對不起客官,我一時沒忍住。”說罷,轉頭對着扶豔:“快走快走,別妨礙我做生意。”
扶豔鐵了心黏在這,不管不顧說:“我不管,我就坐這,你找人打死我吧,反正我不走。”
“你……”
“算了算了,你忙你的吧,他愛坐這就坐着。”
小二古怪地看了扶豔一眼,得到人家一句話也不再糾纏,甩着汗走了。
既然打開了話匣子,扶豔也不當慫包,跟蕭念稚唱起獨角戲來。
“師父,你每天都會在這裏吃點東西嗎?好吃嗎?”
蕭念稚頓了下,說:“你想吃?”
“不不不,我就是随便說說,師父以前不喜歡吃甜的,你說過。”
蕭念稚:“我不是你師父,自然什麽都喜歡吃。”
扶豔不承認,一字一句道:“你就是我師父,師父為何不承認我,就算師父不肯原諒我,但我為孽徒也該是你的徒弟,你可以将我用師門之法處死,也好過不認我。”
“我和你無冤無仇,為何要處死你。”蕭念稚說的越雲淡風輕,扶豔的心揪得越緊,他想過無數次和蕭念稚的見面,他罵自己也好,打自己也罷,甚至有心殺了自己,卻唯獨不曾想師父不認他,堅硬的态度一絲縫隙都扒不開。
“師父,我和你要糾纏永世,你恨我,你和我有關系,我傷害了你,請你打我罵我,也不要,不要不認我。”
有些情難自已,扶豔說着垂下了頭,他想到了以前和師父在一起打鬧的日子。以前有多快樂,現在就有多難過,有持無恐的日子來去匆匆,只怪沒珍惜罷了。
“我在陰泉之境想了很多,我之所以被奸人控制,是因為我沒聽師父好好教誨,受了妖人的蠱惑,如果當時我意志再堅定一點,也不會是這種結局,說到底都是我的錯,但只想求師父,你認我,徒弟死而無憾,死也甘願。”
不提事出緣由,不提被正道剿殺的親眷,不提當年不解的正與邪,扶豔不問緣由,只述己錯。
當年沒有受益者,只有受害者,他們或多或少卷入了争執的歧路,從而改變了一切。
蕭念稚依舊沒有吭聲。
扶豔慢慢道,很多年他沒有說話了,今日面對蕭念稚,他想說出二十多年不滅的悔恨和不止的想念。
“師父,在陰泉之境裏,我是活不下去的,那裏的黑暗似乎一瞬間澆醒了魔障的我,當我意識到發生什麽的時候,我根本沒辦法出去,我想你,我想見你,可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活着。”
“我在絕望和希冀的縫隙裏存活,斷絕我活下去念頭的人是你,又讓我堅持活着的人也是你,我不斷掙紮,不斷掙紮,明明周圍都是無邊的可望不可及,但我睜眼閉眼看到的都是你。”
你給了我活下去的希望,讓我在絕處荊棘中逢生。
世上所謂的痛苦,大都來源于一個人。給了全部的愛,痛苦也由此生。
“師父,你認我好不好,我會治好你的眼睛,賠上命也在所不惜。”
蕭念稚端着茶,動了動嘴,将頭偏向窗外,頓了會,一句話不說,打包了點心,拿着旗幡走出客棧。
扶豔跟後出去。
蕭念稚一步不停直到走出城外,他對扶豔說:“別跟着我了,你走吧。”
“師父。”
蕭念稚不再理他,不管後者跟沒跟着,他都自己走自己的路。
——
蕭念稚回了屋子關了門,自始至終一個眼神都沒給扶豔。
謝卿回來看見扶豔竟跪在門前,嘆了口氣,不好插手,索性裝瞎子看不見。
夜裏,春天的晚上也涼。
扶豔跪久了,身上涼,聚起驅寒的靈力不斷擴散,搞得最後有些筋疲力盡。
恍惚眼睛渾濁之時,身上被披了一件毛裘大衣。
蕭念稚湊近他,雙手圍攏他的雙肩,溫柔道:“冷不冷,跟我進屋吧。”
扶豔腦子凍僵,有些反應不過來,心中剛注入了一點暖意,濕了眼眶,道:“師父。”
扶豔一晃眼回到十幾歲的那樣,全身心無防備地靠在蕭念稚的身上。
不知怎麽,蕭念稚有些急,拉着扶豔往裏屋走。
離着半截,一把冰箭呼嘯而至,阻攔了他們的去路。
作者有話要說: 琴瑟:負離,妖燈,龍九
神秘主人: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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