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一別兩寬◎

許林秀淋雨之後再次一病不起,這次他沒有像往時那樣整日都卧床不動,大夫來了,配合問診,服用藥劑,有時任青松和他說話,許林秀像沒聽到,又像聽見了。

他對任青松笑笑,在旁人看來,似乎在專注的養着病,收斂了。

過了幾日,身子好轉。

許林秀伫立在演武場外,安靜地看了一會兒任青松練武。

一刻鐘後,任青松練不下去了,收刀,徑直走到他面前,低頭問:“怎麽一直看我。”

許林秀只是笑。

任青松莫名的,也笑了笑。

他見許林秀似乎真的想開了,氣色都恢複不少,就道:“陪你去院子走走。”

許林秀點頭:“好。”

他道:“去觀景臺看看吧。”

前些時候生病疏于打理自己,許林秀剛病愈後叫冬秋幫他把頭發束起,人瘦了,但也精神了。

白杏色月白竹紋的薄衣襯得他人愈發柔韌纖細,任青松不由看了又看,許林秀嘴角始終揚着淺淺的笑意。

臺下滿園盎然清新之色,主院叫人重新打理過,已恢複舊時的風光。

半晌,任青松不合時宜地想到一事,他在雨中和閣樓之上的許林秀隔空遙望,當時雨太大了,他看不清許林秀的神情。

本應溫情脈脈,任青松不願煞風景,但他心報有一絲不安,感到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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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捺情緒,低聲問:“當日,你在此處想了什麽。”

任青松沒指名當日是哪日,許林秀卻與對方心知肚明。

許林秀莞爾,沒有正面回應,而是說道:“記得六年前,我在許宅那座荷池見到你,當時我想事情想出了神,你卻誤以為我要投池自盡,忙施展武功上前,緊攥着我,不由分說地一頓訓斥。”

彼時十六七歲的任青松雖是個比較穩重的少年,話倒不似今日這般少,還顯出有些氣性在。

那年的任青松想不明白許家如此珍寵的小公子,生來錦衣玉食,有哪裏想不開的地方需要弄到投水自盡的地步。

但任青松訓了幾句就說不下去了,回了神的許林秀平靜而不解的看着他。

少年有些避生,垂着臉,病後面容憔悴,讓任青松想起雨後折了花蕊的新梨,萌生出保護他的念頭。

任青松的記憶跟随許林秀的陷入回想,他心念一動,只覺眼前的許林秀和那個十幾歲的少年似乎又重合到了一起。

心中憐惜泛濫,啞聲道:“那日我和你初見,就想永遠護着你,如今亦然。”

許林秀眉眼帶笑,任青松心下的不安依然未散,仿佛霧裏看花,眼前的人溫柔朦胧。

他喚:“林秀。”

許林秀應了一聲,目光聚落于後山翠竹,兩畔楊柳,似乎沉醉其中,忘記給任青松一個回應。

****

翌日,任青松去了兵營,在他之後,洛和寧的馬車靜靜跟着前往官署,許林秀在閣樓觀望很久,久到人都離開了,返身下樓。

他臨軒窗而坐,眼前是綠荷粉藕,卻伏在書案靜思。

冬秋小心翼翼地守在旁邊,心裏的怪異始終說不上來。

公子似乎好了,又似乎沒好。他病情初愈,還在調養恢複階段,氣色卻迅速地紅了起來,明豔照人。

忽然,許林秀輕聲吩咐:“冬秋,替我研墨。”

他展開宣紙,執筆點墨,凝神之後,在空白的地方鄭重地寫下第一個字。

冬秋跟在公子身邊,得公子言傳身教,認得一些字,瞧着瞧着,眼眶溢出濕潤。

許林秀第一封書信,吩咐冬秋在三日後送往許宅,親自交到許廉手裏。

他初到異世,惶然不安,彼時痛失親人,心中郁結,兩輩子所求的一點親情,在這一世許廉和李昭晚都給了他。

兩人将他視作親子,又待他如親子。盡管陰差陽錯,其中夾雜幾分偏執念想,但幾年來付出的情意是真,倒叫許林秀羞愧。

許林秀知恩圖報,雖不是許氏兩人的親子,卻已将他們視為雙親。

許林秀不是他們的許林秀,卻也是他們的許林秀。他想祈求許廉和李昭晚的原諒,願往後餘生,盼他們能給自己一個盡孝心的機會。

第二封書信,看着像信,卻不盡然,而是一張債務條。

許林秀在心裏盤算一遍私賬,羅列出任府上下每年吃穿用度的花銷費用。和任青松婚姻四年,他有能力供府內開銷。

親兄弟都要講究明算賬,除府內平常開銷,及自願向長輩往來的人情利益,從他賬戶上扣除此部分,餘下的,任明世應當歸還向許家索要的銀兩。

許林秀把數字列得詳細清晰,該他出的,他願意出的,從無吝啬。但任家不能以他和任青松的關系作為籌碼來要挾,任明世欲壑難填,對許家步步逼進,貪求無厭。

此書一式三份,一份自己保留,其他兩份各交到任青松和許廉手裏。

最後一張紙……

許林秀頓着筆尖,紙上暈開一朵墨漬。

他從小生長在扭曲離奇的環境,兩世所求,不過溫暖與被愛。

後覓得良人,有幸度過四年婚姻,與之相互陪伴,此情過往皆歷歷在目。

他珍惜和任青松的感情,過程不斷學習,處處經營這段從未涉及過的婚姻生活。無論前世或今生,這是他擁有的第一份,亦是唯一一份的愛情和婚姻。

從始至終,他問心無愧。

曾以為能與君青絲共白首,直到相看隔着萬水千山,一切散了,才知道留不得。

勉強挽留,只會困住所有人,誰都在為難。

這個世界,人人告訴他可以三妻四妾,人人都叫他不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既然誰沒有錯,那麽錯的就是他,他錯在妄想。

何況他與任青松之間,已經遠遠不止第三個人的問題。

既然都錯了,那就讓他親手結束。

守在旁邊的冬秋漸漸張大嘴巴,看着紙上落下隽秀堅定的字跡,沒有了半點的反應。

第三封書信,是許林秀寫給任青松的和離書。

*****

炎節雨水驟至,打着烏瓦白牆,雨聲急切,像玉珠錯落跳動。

長街層層青石積滿水光,從官署回府的馬車一停,洛和寧咳着嗓子走出。

數日闌風長雨,陸續有人受涼病倒,洛和寧屬其中之一。

洛和寧病後向官署告了假休養,馮淑自己身子還未痊愈,就替他張羅着大夫診治,連任明世也到偏院看望了一次。

主院冷清,偏院倒接二連三的去了人,對洛和寧關懷備至,照顧他亦細致入微。

任青松在兵營值夜整宿,策馬剛入大門,過前廳就被馮淑叫住了。

馮淑道:“青松啊,小寧正生病,你去看看他。”

任青松向長輩問候,步子沒停,去的并非偏院方向,而往主院走。

他衣上還沾水珠,背後過廊外的雨淋淋灑灑:“差下人照顧即可,我去看一看林秀,他近日身子總時好時壞。”頓了頓,又道,“娘,事情過去就過去了,若有空閑,去看看林秀吧。”

想起昨日和許林秀在觀景臺的相處,任青松心緒輕快了不少,又惦記對方是否受凍着涼,疾步中帶起廊道幾處落葉旋轉打飄。

主院的人都被遣了下去,連平時跟在許林秀身邊貼身伺候的冬秋都沒留下。

任青松立在門外,四周只餘雨水刷過屋檐的聲響,驟雨初歇,轉至小雨,淅淅瀝瀝,靜得讓他無端地更覺奇怪和不安。

他推門而入:“林秀。”

目光瞬間捕捉到安靜伏在書案上的身影,垂下的青絲幾乎遮住許林秀的面容。

任青松以為對方病倒,急着上前去扶,甫一碰到,人就醒了。

那雙時刻深情脈脈的眼眸清潤明亮,許林秀朝任青松笑了笑:“你來了。”

任青松喉嚨一緊:“嗯。”

又問:“怎麽在這裏睡了,你身子還沒恢複好。”

許林秀道:“沒事。”

他微微仰頭,安靜看了一會兒任青松。

任青松下意識地握住他的手腕,道:“娘過陣子就來看你,小寧受了風寒,娘正在那邊,她不應厚此薄彼。”

許林秀搖搖頭:“我不想聽這些。”

任青松就不說了。

他打量收拾的整潔不染的屋子,內心的怪異愈發濃重。

“林秀,你身子不适,為什麽還把伺候的人都支走了。”

許林秀依然靜靜注視被任青松握起的手腕,沒有掙脫,淺然一笑,嘆息道:“我想在個清淨的地方跟你說件事,只有我和你。”

任青松不解:“何事。”

許林秀摸出兩份書信。

第一封,是他列出來的詳細單子,任青松看完,沉默。

許林秀說道:“你雖以孝為先,但我深知若你堅持,任家的掌事人只有你。”

任明世老了,翻不起多少手段,他靠的無非只有作為長輩的威嚴,加之拿捏了任青松的性格,用孝義壓制。

許林秀遞出第二封。

這次,他動作慢了些,神情專注。

任青松展開書信,攥在許林秀掌心猛地緊了力道。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紙上展開的字跡。

和離書……

許林秀遞給他的,是他親手所寫的和離書。

任青松目含痛苦,手指顫抖,一紙和離書險些掉落。

他啞聲問:“為什麽?”

像不敢相信,把紙中內容細細地看,越看越震驚。

四目相對,任青松仍沒能從震動驚愕中回神,反觀許林秀,眉若遠黛,淡然疏冷,明明就坐在任青松面前,卻猶如隔了一層霧。

任青松艱澀道:“林秀,我不願與你和離,若是因為洛和寧的緣故,今後我不再與他往來……這樣的書信莫要再寫……”

許林秀淺淺一笑:“青松,我和你之間,早已遠不止一個洛和寧,從許多事發生的那一刻起,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任青松沉聲:“我不答應。”

許林秀側首閉眼,澀聲問:“我只問你一事,你能否答應,我和除你之外的第三個人,着喜服,在喜堂上對拜高堂,行婚約之名。”

任青松想都不想:“不——”

旋即,他緊皺眉心:“林秀……我、我……”

許林秀語氣平靜。

“你處變不驚,行事穩定,對你爹所為早就了然于心,但你卻從無幹涉阻攔。”

“青松,你是任明世的兒子,可我同樣是我爹的孩子。”

許林秀望着他已按了手印的和離書,內心深處從來沒有像過此時一樣平靜。

塵埃落定。

縱使任青松不願與許林秀和離,動靜卻傳到了任氏一家人耳邊。

他們紛紛往主院圍聚,下人們都被驅散到外頭,任明世冷着臉,質問許林秀:“你又在玩什麽花樣?”

任青松拿着和離書僵持不動,任明世眼尖,一把奪過。

“和離書?”

馮淑忙問:“什麽和離書?林秀……你……你要與青松和離?”

幾位夫人不敢相信,紛紛勸阻。

“為何要和離啊?林秀,你和青松感情好好的……若事情傳出去外人怎麽看任家?”

“別做糊塗事,離開任家,和離後外人會如何議論你?”

和任家結親可是常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夫人們勸許林秀冷靜,四周太多人說話,吵吵嚷嚷,許林秀不為所動。

他始終側首,冷眼旁觀。

任青松痛苦不堪,嗓子幹澀,下巴起了一片青色的胡茬。

他無法正視許林秀回避的面容,雙眉緊蹙,試圖拉起那雙曾握過無數次的手。

任明世道:“你想和離,許家要跟任家斷了關系……”

許林秀等周圍吵夠了,安靜了,他抽出被握緊的手腕,任青松不願放開。

半晌,見他腕上勒出的指痕,不得不松手。

許林秀聲音并不大,當他開口,微啞如玉質般的清晰地落在每一個人耳中。

“任家高門,是我許林秀高攀不起,我來時如何,走時亦然。”

任明世問:“你此話是何意?!”

許林秀微微一笑,任青松面色痛楚,繼而冷聲開口:“爹,你少說幾句,這是我與林秀之間的事情。”

任明世怒道:“他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弄出這場鬧劇,簡直駁了我任家的臉。怕只怕離開任家的庇護,許家什麽都不是!”

許林秀笑意不減。

任明世說得沒有錯,過往雲煙皆像一場鬧劇,鬧劇拖得越久,對誰都不好。

任青松遲遲不願簽了手印,許林秀有辦法,不到此刻不得已的地步,他不想傷害對方。

可許林秀別無選擇。

他回避任青松深深的目光:“是我高攀不起,也厭惡了三人行。”

無需太多言辭修飾,許林秀幽幽望着馮淑,輕聲說道:“我嫌他髒。”

任青松如遭雷擊。

馮淑腦子一嗡,唇色蒼白,整個人軟軟地下滑。

任明世忙去扶她:“夫人——”

馮淑目含淚光,連連搖了搖頭,嘴唇顫抖的說不出話。,

任明世握住她的手,被許林秀的一句話激的怒火攻心。

他道:“離了任家,你真當許家還算什麽東西?當你算個什麽東西?!”

接着攥起任青松的一只手,奪過許林秀手裏的印色。在任青松怔愕之際,任明世用任青松沾了印色的指腹按在和離書上。

“爹——!”任青松從未對長輩露過火氣,他隐忍不發,卻不代表他心若頑石,沒有悲怒。

許林秀沒聽任家父子兩如何對話,他拿到了想要的結果,接下去,就沒有他的什麽事情了。

他該從任家退場了。

和離書需夫妻雙方帶到府衙,經由确認更改戶籍。

許林秀垂眸,溫聲道:“和我過去一趟吧。”

紛擾聲如潮水落退。

從許林秀遞出和離書時任青松已渾噩難堪,他喪失了引以為傲的理智和穩重,腦子沉得像攪弄了一團漿糊。

餘光裏,只看得見許林秀柔韌筆直的背影,兩人一路走去府衙,許林秀始終沒有回頭看一眼。

又下了起雨,長街印出濕潤的水光。

許林秀從府衙出來,他左轉離開,見任青松追上,雨霧中擡起幽幽濕濕的眸。

四目交彙,許林秀眼底的情緒猶如歸于平靜的潮落。

在任青松開口之前,他輕嘆一聲:“都尉大人,你我今後一別兩寬。”

“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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