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宮中
子時,禦書房中燈火通明,景明帝正在批閱奏折。身邊候着的老太監瞟見門外低低映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外面的太監壓低嗓子道:“宮門口傳了消息過來,四皇子回來了。”離得再近點,又道,“說是跨馬闖入宮門的。”
因為這事,值夜的侍衛吓得不輕,還以為是什麽膽大包天的刺客。
老太監稍稍思量了下,先是安排人在前面阻攔,再輕手輕腳地回到禦書房。“陛下,四殿下回來了。”
景明帝額頭一跳,放下了筆。
老太監将外面的事情潤色了一番,委婉地禀上。
“你覺得他這回是想做什麽?”景明帝揉揉太陽穴。
老太監見狀,忙上前服侍,只敢挑好話說,“老奴記得四殿下年幼時特別黏人,總纏着陛下與皇後娘娘,說不準這回是想念陛下與娘娘,特意回宮探望的。”
這是假話,他知道,景明帝也知道。
深夜直闖宮門,絕不是想念父母,來清算的還差不多。
袁正庭清廉公正,敬重皇權,斷然不會委屈了他。又有六皇子的事在前,現今沒人敢輕易招惹嚴夢舟。
除非是……
景明帝壯年登基,至今已七年,在位期間勤政律己,從谏如流。私德上,他好美酒,然則酒品好,非縱酒誤事之人。
朝堂與民間皆是好名聲,這讓景明帝很是受用。
他自負只要在位時間再久一些,功績必能超過列位先祖,會被後世贊頌千年。
史書上赫赫有名的皇帝皆有種種诟病,大多在于私德,譬如風流情/事、君臣之誼、皇家親情等。
景明帝不認為這是不足,卻也不願意背負這些,他要做一個完美的君主。
在已過的四十年中,他唯一認定的污點,是七年前抛妻棄子的事。
當時流寇有辰王撐腰,氣焰嚣張,他可以在那時返身率親衛救回妻兒,但會耽誤時間。彼時皇城兵變,每一刻都至關重要。
一邊是至高無上的皇權,一邊是王妃與兩個幼兒,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妻兒沒了還能有,父皇只有一個,掌握大權的機會也只有一次。
回京是救駕,何況在他人看來,為救駕犧牲了妻兒,是孝道。他的皇位來得名副其實,無人可指摘。
王妃能帶着長子逃離困境,他很驚訝,最疼愛的兒子沒了,他也很傷心。
至于幼子好端端的為何會從馬車上墜落,負責護送的侍衛說流寇追的緊,慌亂中沒人看清楚。
那時車攆中只有母子三人,他去問王妃,王妃泣不成聲;去問長子,長子悲恸,搖頭不語。
景明帝便只當那是流寇兇狠,車攆颠簸所致。
後來幼子找回,景明帝很是喜悅,也不在意嚴夢舟是真的忘了,還是假裝的。他那時七歲,就算記得,怨恨的也只是抛下他的母後與兄長。
于是景明帝繼續做好父皇,為彌補,對嚴夢舟盡可能地偏袒,甚至将他托付給老臣袁正庭。
現在敢招惹嚴夢舟的,除了嚴皇後,就是太子。
景明帝沉吟後,命人放嚴夢舟進來,再派太監去請嚴皇後。
“護衛叛主該如何處置?”嚴夢舟進來後也不行禮,只冷聲質問。
明君的準則之一,便是不會無由斬殺下屬。景明帝道:“給人定罪,是需要證據的。”
嚴夢舟外衣上纏着一圈繃帶,他粗魯地扯開,露出的是血淋淋的刀口,血水沒了阻擋,滴答着落在白玉階前。
景明帝面露心疼,快步從桌案後走出來,連聲命人宣太醫。
護衛跪在嚴夢舟身後,冷汗直流。
這傷口并非他所為,是嚴夢舟在宮門外當着他的面自己劃傷的。那會兒他不知嚴夢舟這是何意,現在知道了。
傷不是他做的,但罪名是真的,他無從抵賴。只盼着皇後娘娘能救他一命。
“當啷”一聲,匕首甩落在護衛面前,上面尚帶着未幹的血水。
嚴夢舟拒絕任何人為他處理傷口,只問:“護衛叛主,如何處置?”
景明帝道:“當斬。”
證據是真是假也不重要,皇家護衛,本質就是家奴,要殺要剮全随主人家的意,明面上的證據,只是為堵住悠悠衆口。
景明帝命侍衛将人拖下去,被嚴夢舟阻攔,他終于跪下行禮,問:“父皇可會給兒臣安排新的護衛?”
“這是當然。自你幼時丢失,父皇與你母後未有一日安心過,必不能重蹈覆轍。”景明帝扶起嚴夢舟,情真意切道,“父皇知曉你好武藝,這回給你挑個武藝最好的,也是最忠臣的,保證只聽你一人的命令。”
嚴夢舟不傻,根本不信。
景明帝便在他面前招來禁軍統領,一番詢問後,統領道:“确有一人,正好今夜當值,現在即可面聖。”
傳喚而來的是一個高瘦年輕人,統領道:“此人看着不顯,武藝卻是禁軍中最好的,生性木讷,只知奉命做事,不懂變通。”
“皇兒,你可滿意?”
嚴夢舟不挑人,反正他都不會信任,回道:“多謝父皇。”
統領道:“此人名喚……”
“二狗。”嚴夢舟接住他的話,行至那護衛面前,冷聲說道,“你以後就叫這個名字,要和狗一樣忠誠,記住誰才是你的主子。”
統領臉色難看,看向景明帝,後者皺眉,然而護衛本人接受良好,恭順回道:“屬下記住了。”
嚴夢舟無視有微詞的他人,撿起匕首走到跪着的護衛跟前,慢條斯理道:“至于叛主的狗,活着無用。”
話音落,向着護衛橫刀而去。
護衛下意識地閃躲,繼而僵住。就在這時,殿外傳來動靜,正是姍姍來遲的嚴皇後。
“娘娘救我!”護衛高喊。
嚴夢舟深夜闖宮的消息早早傳到皇帝耳中,嚴皇後自然也知曉了。皇帝在見嚴夢舟之前就派人請她,态度已然很清楚——他是要做明君的。
明君的皇後也必須德行無損,所以這個護衛不能留。
嚴夢舟對她的到來與護衛的求救聲恍若未聞,被護衛躲開了一刀,立即追上下一刀。
護衛以為皇後的到來是他的生機,眼看着利刃逼近,這次沒躲,被一刀劃在了脖頸上。
高大的身軀搖晃幾下,噗通倒地,血水濺在了嚴皇後腳邊。
嚴皇後掩在袖中的手顫抖着,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驚聲問道:“這人做了何事惹怒皇兒?”
嚴夢舟沒理她,踢了踢抽搐着的屍體,沖着新護衛道:“把他手上的五彩繩解下,系在你自己手上。”
新護衛面不改色,按他所言行事。
被落了面子的嚴皇後臉色又白了幾分,景明帝身後的太監疾步走近她,低聲與她說了幾句。
如此為她解了圍,嚴皇後面色才又好轉,着急地抓住嚴夢舟手臂,驚呼道:“皇兒,你的傷口還在流血!太醫呢?怎的還沒到?”
嚴夢舟笑了,看着她道:“母後放心,小傷而已,并無大礙。”
說話時,他将手臂抽出,右手搭在了嚴皇後手上,又道:“外傷算不得什麽,難忍的是骨傷。兒臣右手食指似乎曾折斷過,天一轉涼,就刺骨得疼。須得禦醫好生診治一番。”
嚴皇後扶着他的那只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抖,很快疼惜道:“皇兒受苦了……”
嚴夢舟殺護衛時無人阻攔,人死後斷了幕後主使的線索,倒被帝後責備了幾句。又因敢在殿前殺人挨了頓不輕不重的訓斥,然後被安置在幼時的宮殿中歇息。
次日,聽聞消息的太子急急入宮,拜見完帝後,就去尋胞弟,然而等着他的只有空蕩的宮殿。
宮人道:“四殿下傷口疼痛難忍,天不亮就去太醫院了。”
太子尋到太醫院,只見太醫院亂糟糟的,恍若遭人劫掠後的慘樣。
“人呢?”
“回太子,四殿下搜羅了許多藥材,已經走了!”
太醫院的人叫苦不疊,聖上要他們好生醫治四皇子,可四皇子看着比他們更像是醫者,開口就是名貴少見的藥材,人參、靈芝、蟲草之類的,他也不挑,能拿多少拿多少。
“去哪了?”太子厲聲喝道。
“這、這、小人不知……”
此時的嚴夢舟已到皇城外,縱馬疾馳,身後跟着一輛馬車。趕車的護衛拖着滿滿當當的東西,鞭子都快抽斷了,就是跟不上新主人。
皇城距狀元鎮不遠,馬車大半日就能抵達。嚴夢舟只身策馬,沒有累贅,只用不到兩個時辰就到了小疊池。
把缰繩抛給袁府的下人,他徑直去了竹樓那邊。
施綿正坐在門檻上,腳邊貼着一只棕毛小狗,只比成年人手掌大了一點,是沒斷奶的奶狗。
這一日有風,她披了件薄披風,坐得太矮,披風的一角落在了地上。小狗咬住披風使勁拉扯,施綿一手壓着披風,一手去摸小狗的腦袋,開心道:“搶不過我吧,你太小啦……”
一人一狗玩鬧着,有人隔着一丈遠的距離說道:“那是我的小狗!”
說話的是個與嚴夢舟差不多大的少年,神情很是不耐。
施綿的手趕緊從小狗身上拿開,眼巴巴道:“是它自己來找我的。它喜歡我,十三,能不能讓它與我玩一會兒?”
十三走過來,不顧小狗的反抗把它嘴巴掰開,甩掉施綿的披風,說道:“它來找你的,你也不準碰它。這是我的狗,不給你玩。”
嚴夢舟剛出竹林就聽見這句話,眯眼看看十三,活動了下手腕,高聲道:“小九,我要與他打一架,會見血,你先進屋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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