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以身許國

九月的天烏雲蓋頂，綿綿細雨淅淅瀝瀝下了十多天，南方的屋裏屋外都泛着潮濕的氣味。

仔細聞，還能聞到一絲因為長期下雨産生的黴味，十分難聞。

醫院病床內，俞塵轉過頭，望着窗外飄蕩的絲絲縷縷細雨。胸膛微微起伏，嘴唇張開，汲取這個世界給予最後的一點濕潤。俞塵呼吸聲已經輕微到幾不可聞，如果不注意看甚至會讓人以為他已死亡。

從昨天轉出ICU開始，俞塵的生命就已經開始倒計時。

他清晰的知道，自己快死了。

“咔嗒”

開門聲傳來。

病床上的俞塵緩緩轉頭望過去。

看見來人，俞塵瞳孔微縮，感覺心髒驟然抽痛，如同被綿密的針刺痛一樣。俞塵喘着氣，緩了好一會兒才平靜這突如其來的疼痛。

俞塵仇恨秦峥的存在，覺得他是那個罪人，所以瘋狂針對他。

明明能擁有正常的家庭，能享受父母疼愛，即使運氣不好，也會長成他那樣天真和自由率性。偏偏和他互換了家庭生長，他成了一個普通家庭的孩子，秦峥成了柳城首富的獨生子。

如果生來就如此，俞塵或許會偶爾期望不滿一下人生不公，卻不會滿腔仇恨。

因為本來擁有的被搶走，所以心中怨氣橫生。用少年人的歇斯底裏反擊，期望秦峥這個天真的人也去嘗一嘗自己受過的一切。

俞塵想看看，和自己同處一個環境，秦峥還能不能那麽優秀，意氣風發。

思緒萬千，十分飄忽。

他想起，秦夫人曾經流着淚問他。

秦峥做錯了什麽。

當時他沒有回答，選擇了逃避。

現在他可以回答了。

秦峥沒有做錯，做錯的是他。

他垂眸不再繼續想，反正一切行為，在親生父母眼裏都是功利的，是來搶走秦峥擁有的一切的。

不過現在都沒有意義了，倒是可以期待少了他做阻礙，他們父慈子孝和樂融融的畫面。

拎着一籃水果的青年推開病房門走了進來。

望向病床上的人，臉上帶着善意憐惜的神情，把水果放在了病床旁的櫃子上。

“……俞塵，我來看你了。”

“我還帶了人來。”

青年讓開身體，露出後面一臉不情願的中年男人。

俞塵眸光微閃。這個人，明明十惡不赦，卻安然無憂，真是諷刺啊。

俞塵還記得，對方是如何對自己色厲內荏威逼毆打的。

穿着單件需要上千的灰色休閑套裝，帶着一頂同色系的帽子，手腕上帶着金黃璀璨的鑲鑽勞力士，仿佛一個成功人士。

可是膚色卻不如養尊處優的那些人白，也穿不出閑适自在的模樣，黝黑發黃的膚色襯得他有些滑稽，畏畏縮縮的表情更是讓人心生違和。

俞塵凝視着這些東西，疑惑對方不會覺得這些東西充滿血腥味嗎？

感受着俞塵的視線，男人眼中閃過一絲心虛，但又立刻掩飾過去。

在青年不斷的暗示下，才不情願上前，充滿皺紋的臉上強行扯出一抹笑道：“俞塵，身體快好了吧。”

話語中沒有一絲關心，看不出病床上躺着的，才是他養育十幾年的孩子。

秦峥似乎沒聽到男人話語中的冷漠，凝望着虛弱的俞塵，眼裏滿是愧疚道：“知道你吃不了東西，就沒帶來，你安心養病，等過段時間好了，我就帶你回家。”

回家兩個字從秦峥嘴裏吐出來，自帶嘲諷效果。心電監護儀的滴聲都變得快了。

俞塵眼神死死盯秦峥，嘴裏發出“嗬嗬嗬”聲，胸膛急促起伏，整個人俯身，大量的血充滿他的呼吸罩。

他想問他，回家？

秦峥的天真中，帶着無知的殘忍。

在車禍前，他剛從社交媒體的主頁上得知自己被逐出秦家，而俞家也早在他準備認親後斷絕關系。

俞塵想問秦峥，自己哪裏還有家可以回。

俞塵的手強撐着身體擡頭盯着秦峥，在看了三秒過後，移開了眼睛，失去力氣跌落在病床上。他已經不想再做這些無所謂的争辯，也因為過往争辯太多，該說的話已經全部說完。

“血、俞塵，你不要激動，先別思考其他，爸爸媽媽們都會是你的後盾，我的家就是你的家，等你好了為就帶你回去。”秦峥對上對方直視而來的視線，連忙勸慰，慌張的按下了呼叫鈴。

望着對方移開視線，秦峥心裏仿佛有一塊大石頭一樣。

明明所有人都勸慰自己，錯換不是自己的錯，可在對視面前人澄淨的眼神時，秦峥還是會不由自主感覺到心虛虧欠。

因為，不管再如何安慰，自己也是既得利益者。

秦峥身後的男人皺了皺眉，厭惡地看着快要死去的俞塵。

都要死了還要麻煩他們。

俞塵用盡最後的力氣扯開呼吸罩，雙眼中滿是解脫。

他不知道這些人心裏的所思所想，也不在乎了。人之将死，很多看起來重要的，需要用生命追求的東西，現在看起來都沒有那麽重要了。

俞塵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呢喃細語，而伴随着這些細語，一旁的心電圖緩緩變成一條直線。

“如果有來世，我、我與你們，不再糾纏……”

或許死亡，才是他們之間糾纏的完結。

這一團亂麻，由他出生開始，由他死亡斬斷。

假如有來世，他不再奢求那些不屬于自己的一切。

命運如此，或許從頭到尾就是錯誤的。

過往在青年腦中如同幻燈片一片跑過。

俞塵從旁觀者的視角，看着自己在知道真相後，不顧一切攔住秦氏總裁，請求他進行親子鑒定，費盡心機想要回到秦家，敵視那個占據了自己“位置”的人。

視線落在自己躺在病床上的身體，他恍惚記起來，自己才二十歲，俞塵眼中流露出悔恨的情緒。

俞塵被同學嘲笑時沒有後悔，被養父母要斷絕關系時沒有後悔，被秦家人說不像秦家人時沒有後悔，甚至在車禍後他都沒有後悔。

因為他知道，自己一直追求，一直想要的是一個充滿溫馨幸福的家庭。

幸福感就像是徒步在沙漠中沒有水源的人找到了綠洲，太令人向往了。

可這一切在他失去生命後，都失去了顏色，變成了灰白，變得不重要起來。

他後悔了，他不該為了追求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糟蹋自己，把應該把握住的東西弄丢了。

幻光一夢，他清楚的知道了。自己用盡生命追求的東西，根本不值得！

“重來一輩子，我希望可以好好學習，誰都不要認。不理會他們所有人，不被他們束縛，也不再争取那些所謂屬于我的一切，自由地在屬于自己的天空翺翔。”

“既然他們期待的不是我，不喜歡我，厭惡我，那就盡量不見面了吧。我想看看，不屬于他們的天空，不想糾纏在這些累積的仇怨虧欠裏了。”

“我不愛他們任何人了。”

病床前，伴随着滴滴答答的儀器聲，以及醫生護士繁忙的搶救腳步，穿着病號服的青年眼神冷靜，神情苦澀說道。

“我可以讓你幫我實現我的願望嗎？”俞塵看着身旁氣質超絕，神色冷漠，看起來同他差不多年紀的青年，乞求道。

他的直覺告訴他，面前這個人，或許能夠完成他的遺願。

青年穿着黑色短衫和同色長褲，黑發茶瞳，皮膚精致白皙，看起來毫無攻擊力的清隽長相。可是在外人眼中，卻帶着不可直視的冷酷和凜然，讓人望見的第一眼，就心生畏懼恐怖。

俞塵陷入黑暗後再睜開眼，第一時間就是被青年吸引了。

俞塵知道，自己只能到此為止，可面前的人還有無限可能，能夠替他好好活。

這就夠了。

黑衣青年沉默時間有些長，長到讓俞塵惶惶不安。

他看向俞塵，眉頭微微輕蹙，“回到過去，圓滿你的遺憾，那你能付出的代價是什麽。”

俞塵聞言卻微微一笑，知道對方答應下來，看向自己的身體，“都可以。”包括靈魂。

生命燃燒一世，抵得過千萬世的庸碌。

細雨中，晚風吹動着紗窗，撫在青年垂落的手腕上，再緩緩被收回。

經過半小時的搶救，醫生宣告病床上人的死亡。

青年望着他，點頭答應下來。

“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