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簽名

回去的那晚,戚衍少見的做了夢。

夢裏他還是十二年前的模樣,穿着洗的發白的深藍色校服,扛着相機的記者激動的把他圍在中央。刺眼的閃光燈連同如機關槍一般的快門聲,壓的他喘不過氣。

站在後排的攝影師被前面個高的男人擋的嚴嚴實實,他只能努力往前擠,伸長了胳膊把鏡頭貼在他臉上。他們七嘴八舌的提問,戚衍一個字也沒聽清。

在密密麻麻的麥克風和鏡頭中,突然有人朝他遞過一只手,指節漂亮手指細長,戚衍握了上去,而那只手也回握住了他。像是深陷泥潭的孤兒,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戚衍用了很大的力氣,把那人的手都攥紅了。

但那人一聲沒吭,戚衍好奇,順着那人的手臂往上看,是男人漂亮又冷漠的臉。

而戚衍沒來得及和那人說話,耳邊突然傳來女人沙啞的叫喊。戚衍直挺挺的從床上坐起,他一時間有些恍惚,不太靈光的大腦裏,只有男人漂亮的臉。

“衍衍吶,你再不來奶奶可是要死掉啦。”隔壁房間的老人毫不避諱,沒來得及抹油的輪椅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戚衍不再胡思亂想,他掀開被子下了床。

“成天死啊死啊的。”戚衍趿拉着拖鞋走到老人身邊,蹲**,伸手握着老人皺巴巴的腳,用恰到好處的力氣一下下揉着。

老人似乎心情很好,她搖頭晃腦的笑笑,說:“人到了年紀都是會死的,早死晚死不都一樣。”

蹲在地上的戚衍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慢慢擡頭,薄薄的眼皮往下陷,顯得眼睛更大。老人見他這副模樣,連連擺手噤了聲,戚衍重新回到每天的日常工作裏,順着腳背一點點往上。最近肌肉萎縮的好像更厲害了些,戚衍這麽想着,手上的勁兒不由自主更大了些。

“該剪指甲了。”戚衍站起身,邁出八步就從卧室走到客廳,他拉開抽屜在裏面翻着指甲剪,老人絮叨但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從卧室飄出來。

“有這麽好的孫子,我林一玲可得多活幾年。”戚衍找到了指甲剪回到卧室,對着喋喋不休的老人嘆了口氣,這些話他的奶奶每天都要說好幾遍,翻來覆去,不知疲倦。

戚衍把林一玲的手放在膝上,老人的指甲薄而脆,剪得不能過短也不能過長,戚衍琢磨了好幾年才掌握住了竅門。有時候他想,要是狗仔這個活做不下去了,幹脆去給人剪指甲好了,戚衍認為這是門手藝。

年紀大了,林一玲的眼神和記性都不太好,甚至有時候會忘記,戚衍已經21歲了。

“我可比你爸運氣好。”林一玲笑眯眯地看他,渾濁的眼裏滿是愛意,“他走的早,可沒能享到你這孩子的福。”

戚衍嗯了一聲,手中的動作沒停,他聽見林一玲笑着說,“不過沒事兒,我是他老娘,替他享這福也是應該。”

“今天李阿姨有事。”戚衍不鹹不淡的打斷林一玲的話,用磨板把老人泛黃的指甲修成圓潤的弧度,接着說:“要不要找護工來給你洗澡。”

“呸。”林一玲眉毛上挑,耷拉着的上眼皮勉強撐起,她冷哼一聲,才說:“護工可別想掙我的錢,把我扔池子裏就想要二百,我看她是瘋哩。”

戚衍什麽都能照顧,但唯獨洗澡是他做不了的,還好隔壁李阿姨還念着之前戚家的舊情,時不時來幫忙。後來戚衍不願再麻煩別人,便花了大價錢找了護工,可林一玲梗着脖子,中氣十足的把人給罵跑了。

瘸着腿的老太太,扶着輪椅顫顫巍巍的站着,一副要追着護工跑出十裏地的模樣。

戚衍很後悔沒瞧見這一幕,因為那天,他正蹲在面包車上,曬得兩眼發暈,苦苦等待夏時深喝完茶。

他站在客廳發愣,老太太在卧室把電視聲音開的震天響,戚衍一邊往卧室走一邊開口:“你聲音小一些,要不隔壁叔叔又要來敲門。”林一玲完全不搭理他,皺着眉擺着手,示意讓他往一邊去,不要擋住自己看電視。

老式的厚體電視機音響不好,好像總是帶着電流聲,滋滋啦啦。遙控器被老太太緊攥在手裏,戚衍嘆了口氣,蹲**低着腦袋,去摸電視下方的音量鍵。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音響處傳來,戚衍為了調音量,整個耳朵都貼在音響旁,而男人的那句臺詞,一字不落的灌進他的耳朵裏。

戚衍收回手,揚着腦袋去看電視裏的人。男人坐在咖啡廳的落地窗旁,穿着黑色的襯衣,袖口卷到臂彎,露出一截幹淨有力的小臂。戚衍看着電視裏的夏時深,臉上挂着與平時截然不同的笑容,他伸直了胳膊,把小銀勺裏的蛋糕喂進了一旁坐着的女孩兒嘴裏。

那一刻,戚衍下意識的覺得,夏時深會在那個女孩張開嘴的那一刻,冷不丁的再把手收回來,接着漫不經心的将蛋糕放進自己口中,眉梢都透着得意。

但畢竟是電視劇,塗着大紅色口紅的唇,含上了那支銀色的小勺。

林一玲看電視時總喜歡和人搭話,戚衍少見的看着電視入神,老太太不願意調低電視聲音,又怕自己說話戚衍聽不見,便扯着嗓子喊:“你瞧這男娃長得多好看,把旁邊女演員都比下去了!”

畫面轉換,是夏時深的近景,在分辨率不太高的顯示屏上,他的臉還是很漂亮,戚衍這麽想。

林一玲想的卻更多,她身子向後靠,語氣失落,說:“不過這男娃演的是男二號,下場肯定不會好。”

戚衍也懶得調音量了,他站起身,端着茶幾旁的搪瓷杯朝客廳走。

“電視劇哪裏有很壞的結局。”戚衍擡手去拿保溫壺,剛打開蓋子,就聽見老人的聲音從卧室傳來。

“也對,只要活着就成。”

滾燙的開水冒着白色的熱氣,茶杯裏泡着零星幾片茶葉,随着液體的晃動不斷下沉。戚衍伸手去拿茶杯,指腹觸到杯沿,他猛地縮回手,用被燙過的手指摸了摸耳垂。熱度不下,戚衍站在櫃子前,目光落在挂在牆上的錦旗。

深紅的絨布上有一層浮灰,戚衍覺得,他要是湊上去吹兩下,鼻炎一定會犯的。

上面榮譽市民四個大字十分醒目,為了表示誠意,還特地用了燙金字體,可惜質量不怎麽樣。市字最上面的點已經脫落,中心的那一豎也搖搖欲墜,一副往下掉的模樣。戚衍伸出手,指尖在上面按了兩下,可惜一點兒作用都沒有。

錦旗下面擺着一個相框,左下角貼着哆啦A夢的貼紙。照片上的男人下巴上有一圈胡子,相貌不善,但卻笑得開心。他抱着的孩子卻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大約是男人的胡子紮的他很痛,垂在身側的手指微曲,透着抗拒。

戚衍長出了一口氣,不再看錦旗和相框,握着燙手的茶杯走進卧室。

戚衍沒繼續看夏時深演的那部電視劇,因為在他剛走進卧室時,錢有為便給他打了通電話。

“來一趟。”

字數不多,語氣不善。

錢有為早晚會給他打電話,畢竟他那晚所有的照片,只有夏時深倚着欄杆的背影,還有他被夏時深強迫拍的那張。

果然,當戚衍站在錢有為的辦公室裏的時候,錢有為嘴角處耷拉着的肉****的,他似乎氣急,抄起手旁的煙灰缸就要朝他扔過來。

戚衍穿着寬松的亞麻圓領衫,單薄的胳膊在袖管裏顯得空蕩蕩,有為目光在他身上來回掃,好像是找不到投擲點,最後象征性地把煙灰缸扔到他腳邊。

錢有為口沫橫飛的說了半個小時,最後咽了兩口唾沫,端起手邊的咖啡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才繼續說:“晚上有夏時深的粉絲見面會,你去一趟。”

“這次就正常拍照。”錢有為打了個嗝,接着說:“這是他第一次粉絲見面會,流量肯定少不了。”

“我和夏時深打過照面了。”錢有為聽見這話擡起頭,“而且我說我是他的私生飯。”

他在回家的那晚,搜索了私生飯詞條,才發現那并不是什麽好話。

“夏時深怎麽說?”

戚衍垂眼看着自己的鞋尖,盡力回想昨天夏時深的表現,“他舔了下嘴唇。”

“然後呢?”

“然後轉身走了。”

錢有為嘴角向下一撇,随即點了點頭,“那沒事兒,他沒報警就成。”

夏時深窩在窄小的沙發椅上,因為地方不夠,左腿直挺挺的伸着,右腿搭在沙發扶手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晃着。掉在沙發縫隙間的手機連着震了好幾下,夏時深翻了個身,有些不耐煩的用手臂遮住了臉。

沒過一會兒,一個穿着黑色防風衣的男人推開門,腋下夾着彩色的紙卷。

“深哥我給你打電話你怎麽不接啊。”

夏時深慢吞吞的從沙發上坐直,漫不經心的打了個哈欠,含糊不清地說他沒聽到。

“喏,這是你要的宴會簽名海報。”夏時深沒馬上接過,他單手撐着腦袋,問道:“名字找到了嗎。”

坐在一旁的男人從海報上挪開目光,抿着嘴,一副憋笑的模樣。

“呂威揚。”夏時深的嗓音帶着剛剛惺忪的鼻音,眉梢輕挑。

男人連忙把海報在他面前攤開,語速很快,說:“這麽多名字,我看了好幾遍,就這個沒見過。”

夏時深在沙發上坐好,手臂搭在膝蓋上,身子微微前傾,從海報最頂端的簽名往下看。那日的宴會到來的大多是富商或藝人,所有簽名全都龍飛鳳舞,一撇一捺拉得很長,恨不得霸占整個海報版面。

直到最後,他才在最邊緣的位置,看見了三個字。

筆跡有力但清秀,像是那個很白的瘦弱男生會寫的字。

呂威揚想笑也正常,夏時深看着海報角落上錢有為那三個字,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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