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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敏日複一日重複着家——學校——便利店三點一線的日子。她睜開眼,眼前只有黑板、試卷、各色顧客,沒有她自己,有時候她甚至會突然忘了自己長什麽模樣。同桌在玩兒“吃雞”游戲,她偶爾偷眼看一看,迅速心領神會了一個“茍”字。滿滿一個大教室裏,所有老師同學都是活着,唯獨她是茍着。
在各科老師連番的試卷轟炸後,漫長的一天終于結束了。校園廣播掐着點開始播放周傑倫的專輯,江敏在《七裏香》前奏清脆的敲擊聲和風聲裏大步離開。今天有偶像樂團來校演出。她跟這個年紀的大多數女生一樣,也有留意這個很棒的樂團,但她沒辦法留下來觀看,需要趕時間去便利店上班。其實如果跟店主說說,未必請不了假,但江敏是不可能為了這樣的事情請假放棄全勤獎的。
江敏早前也是個對錢沒什麽概念的天真女生,也不過幾年,眼裏除了成績,就只剩下錢了。她總有很深的危機感緊迫感,希望手裏能攥越多越好的錢,沒錢就要低聲下氣去求人,她不願意那樣。
也許很快就有同學在班級群裏上傳視頻了,希望他們能拍得清楚些,不要抖手。她啃着餅一路疾行暗暗這樣想着。
果然,七點半開始,班級群裏就陸陸續續開始出現演出相關視頻。江敏将手機的音量調至只剩一格,在偶爾沒有顧客的時間裏,一個一個點開看。有工作人員在調試樂器的,有樂團成員親切跟同學打招呼的,有學生會的小領導跑來跑去指揮人的,有表現欲極強的同學卷着試卷喂喂兩聲突然開嗓吼叫的......令狐苗苗另辟蹊徑,上傳了個顧子午跟人說話的視頻,顧子午全程只露出小半張側臉,聲音卻很清晰。班級出現了兩級分化的刷屏的問號和感嘆號。
八點至十點半是正式的演出時間。江敏斷斷續續刷着視頻,在同學們抑制不住的尖叫聲裏,聽到了她最喜歡的《山海》、《哪吒》、《逢魔時刻》,她還喜歡《妖怪》,可惜這首歌太小衆,不在樂團的演唱名單裏。
曾辭似乎跟家裏人吵架了,今天來的特別早,江敏得以在剛過十一點就下班回家。依舊是一路疾行,像個點着的炮仗似的,至無人的河堤段,屁.股漸漸離開了座位,又像踩着哪吒的風火輪。
行至河堤中段,江敏遙遙看到個隐隐約約的人影,那人走得搖搖晃晃的,好像是喝多了。江敏斂住呼吸,用力蹬了幾下,一下子就竄過去了。幾乎就在兩人交錯的同時,江敏聽到一聲惡意滿滿的嗤笑。
“顧子午,不如就一起死吧?喂,我說,你的痛苦是你家人的鍋,我的痛苦是你的鍋,你也不無辜。但就算了,我也不跟你計較了,你不願意跟我共生,你當我願意呢?你活得像個妖怪,我活得像個見不得光的鬼,我早他媽膩味兒這種藏頭露尾的生活了。”
“顧子午,我上回出門的時候,你爸媽沒有看出來是我呢。剛剛碰上你的朋友章章了,他也沒有看出來。顧子午你看,你跟我,他們居然已經分辨不出來了。你比我聰明,你來猜猜,是你在消失,還是我在消失。”
“顧子午,我特別挑了護城河,離你家八百裏遠,又大半夜的,你還能有什麽辦法呢?”
......
江敏感覺這個顧子午實在太奇怪了,他在說什麽胡話,她聽不清,也聽不懂。她單腳支在地上,回頭不解地望着。她一貫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事準則在拼命催她離開,但顧子午離開便利店前那個美好的見牙不見眼的燦爛笑容在微弱地扯着她的衣角懇求她留下。
江敏張了張口,剛要招呼一聲“喂”,就看到顧子午踢掉鞋子順着河堤下去了。江敏愣了愣,似乎一時想不明白眼前正在發生什麽,但也不過一兩秒,她就回過神了。她倏地松開單車把手向着他下去的方向跑去,恨不得跑出風聲。
“喂,喂,顧子午,你要幹什麽!”
顧子午在河水幾乎要沒到胸口時恍恍惚惚聽到女生的聲音,但他沒有心力回頭,只當自己是聽錯了。他繼續往前邁,期望下一步就能踩空沉下去。正逢舊的一天和新的一天的交界時刻,星光十分黯淡,他仰頭望了望,突然喃喃自語道:“......我根本沒有必要問她,我自己就知道殺人的感覺,真的是......又害怕又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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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敏自小就住在護城河邊,曾見過護城河河床是什麽模樣,所以知道顧子午再往前走不出多遠就要沉下去了。她一面着急地大聲叫他,一面快速向他逼近,幸好顧子午最後聽到她的聲音,腳下微頓了頓,給了她時間險險扯住了他。
顧子午掙紮得很激烈,罵得也很髒,但他跳下來之前實在是喝了不少的酒,力氣和意識都在迅速流失。江敏只跟他僵持了兩分鐘,就感覺自己的作用力超過了他的反作用力。她果斷伸腳使勁兒踹他的膝窩,在他仰下去的同時,迅速托起他的下巴,帶着他單臂往回游。
江敏泳技一流,但力氣實在有限,到了淺水區,借不到浮力,幾乎是拖着顧子午回來的。一路拖行中,她只能顧着他的腦袋不被雜物擦到或磕到,其他地方就顧不得了,磕磕絆絆到了岸邊,借着昏暗的燈光粗略一看,顧子午的腳正汩汩流着血。江敏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是件領口有些松的破舊短袖,破舊短袖裏面有個防走光的打底背心,她想了想,轉身背對着他,将兩條胳膊從短袖裏抽出來,微微舉高寬大的短袖罩着自己,脫掉了裏面的背心。
顧子午依舊有微末的意識,依舊在罵人,但聽着已經漸漸像是夢話了。江敏給他包好腳,壓制着生理上的不适,繞至他身後,繼續去拖拽他,打算要最起碼将他送到河堤上,也便于救護車能第一時間看到。結果他突然像是恢複了些意識,勾勾手指叫她轉至他身前。她剛轉過來蹲下,他就不由分說伸臂摟緊了她,然後顯然是出于純粹的惡意,而非生理上的忍不住,嘩啦,吐了她一身。
江敏在救護車烏拉烏拉的聲音裏橫臂抹了把眼睛,然後将歪着腦袋徹底沒了聲息的顧子午輕輕放倒在地上。
顧子午是在一陣争吵聲中醒來的。他甫一睜開眼睛,便看到剛剛停戰的顧初墨和柳笙。兩人都戴着生人勿近的墨鏡,顧初墨的墨鏡比較深,顯得輪廓也深,柳笙的墨鏡垂着細細的銀鏈,顯得脖子纖長細致。兩人俨然依舊是機場匆匆趕路不茍言笑的明星,而非一個差點救不回來的少年的父母。
顧子午按着胸口輕咳了咳,終于吸引了兩人的注意,顧初墨沒有立刻上前,只皺眉遙遙望着,柳笙倒是上前了,但一只手将伸未伸的,十分躊躇。
顧子午盯着天花板,半晌,聲音低啞地叫:“媽。”
柳笙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小午,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的?他想幹什麽?”
顧子午頓了頓,慢慢道:“他喝多了。”
顧子午疲憊地閉上眼睛,向沒人的方向側了側腦袋,一顆忍了很久的眼淚輕輕砸在深色的枕頭上,不露一點痕跡。
你果然分辨不出嗎?叫你媽的就是你兒子嗎?
江敏在顧子午的家裏人來醫院以後就悄悄離開了。彼時天已破曉。她在河堤上撿到了他的鞋子——傳說是AJ限量聯名款,價值五位數。勾着鞋子走下河堤,借着模糊的天光,在淺水區的枯枝上撿到了他的黑色錢包——他曾經從裏面抽出一張銀行卡不由分說硬塞給他。
江敏沒有着急上岸,她抓着他的鞋子和錢包,望着微波蕩漾的河面,默默回憶着顧子午。顧子午在午夜寂靜無人之處跳河,雖然是酒精催化了情緒,但也很明顯死志堅定。她想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她這樣的人尚且茍且偷生着呢。
由于一夜沒睡,江敏實在是爬不起來了,她掙紮着在七點半給杜沛打了個電話,原本只要請一個上午假,最後一狠心,直接請了一整天。杜沛聽着她困頓嘶啞的聲音,真當她是病了,利索給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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