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胖大海”大半場都在揮舞他的棒球杆,敵方近不了身,所以幾乎沒怎麽受傷,就胳膊肘蹭破了一點油皮。顧午和章章的傷就嚴重些。顧午下巴落下個斜長口子,流了不少血,章章替顧午擋了一棍子,後腦勺腫起個大包,兩人其他擦傷淤血傷不計其數。

距離“胖大海”家小區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就有一個小診所,大約并不是二十四小時營業,只是剛好有人的吊針沒有打完,就一直沒有歇業。在章章的堅持下,三個人在小診所裏各自做了簡單的消毒包紮,然後繼續出來壓馬路。

——章章是再次得到了顧午妥協的原諒,有點感動,也有點愧疚,願意陪着顧午徹夜壓馬路,直到他消失。

——江敏是情緒激蕩,激蕩于顧午、章章、“胖大海”的仗義出手,也激蕩于譚一玎原來不過如此,他在別人手裏,也只有被收拾的份兒,就跟她一樣,跟條狗似。

——顧午只肯承認自己不過是在配合章章和江敏。章章是個只能聊以慰藉的朋友,江敏是個不小心殺過人的、成績比顧子午好的、免費給過他奶茶和熱狗的怪脾氣女生。

章章跟江敏不熟,所以一開始并不太說話,只聽着江敏和顧午說,自己偶爾附和兩句。

顧午也不知道什麽情況,在江敏這裏笑點很低,就好像江敏口中的标點符號都是有意思的——章章聽着顧午聲音裏抑制不住的笑意,忍不住數次轉頭看他,一度懷疑他是第三人格。江敏也跟章章印象裏那個成績好到逆天卻整天獨來獨往的沉郁女生形象有不小的區別。她緊握着棒球杆砰砰砰敲人,尖聲命令敵方不許打我方的模樣,居然有些可愛;顧午每每彎下眼睛笑,她遮遮掩掩看一眼又看一眼的行徑,也跟他周圍每一個生活無虞成績平平的普通女生沒有區別。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就懸挂在大道的盡頭,此時已經差不多要到市郊了,沒什麽來往車輛,只有呼呼的風聲。三個人并肩走着,不知誰起的頭,突然聊起了恐怖故事。結果最嚣張的顧午最沒有膽量。章章根據劇情翻出一個碩大的白眼,直接吓得他倒退中“砰”地撞到江敏身上,再慘白着臉反身躲到江敏身後。

章章很是無語:“顧午,你是個男生。”

江敏不着痕跡地掙出自己的胳膊:“也不是多吓人的故事。”

章章立即不服:“那你來個。”

江敏也沒做推辭,給講了個“鬼新娘”的故事。她的敘述能力特別好,只是寥寥幾句就将故事的背景和場景交待的很清楚且很有畫面感。章章和顧午很快就被帶了進去。兩人都沒留意到江敏娓娓敘述時不起眼的一些小動作,于是當聽到江敏繪聲繪色吐出“鬼新娘”那句驚悚的“嘻嘻,你回頭看看我,你認不認識我呀”時,兩人回頭往江敏面上一掃,俱是直着嗓子“啊”地驚跳——江敏不知何時拆了馬尾,将頭發全部糊到了臉上,她桀桀一笑,自黑漆漆的頭發縫裏露出白嫩嫩的兩腮和彎彎的唇角。

顧午心跳漏了一大拍,章章也是,兩人互相看一眼,各自藏起對自己膽量的心虛和對對方膽量的不屑。江敏惡作劇成功了,也并沒有什麽反應,她淡然将頭發別到耳後,道:“我去前面騎車回家了。”

顧午一愣,下意識抓了下她的胳膊,他抓得快松得也快,以至于江敏都不能确認他是看見她腳下有個易拉罐怕她踩上去,還是......不想跟她分開。

章章面不改色道:“江敏再見。”

跟江敏剛剛分開,顧午捂着腦袋蹲到了馬路牙子上,他的情緒平穩下來了,顧子午就要回來了。很多學術期刊上寫,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的轉換,要有什麽什麽條件,但根據章章這些年的觀察,也許是個體差異,總是,似乎并不需要什麽條件,或者說,顧子午在情緒劇烈波動的情況下偶爾會轉換,在情緒沒有波動的情況下也偶爾會轉換——只不過情緒波動下的轉換生理反應比較大,而且通常只持續一小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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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輛小破車鳴着笛開過去,然後一腳剎車在十米開外停下,車窗刷地降下來,一個寸頭長長伸出了脖子,用山海關的口音扯着嗓門兒問:“喂,哥們兒?什麽情況?需要幫忙不?”

章章擺了擺手,也扯着嗓門兒回:“喝多了,謝了哥們兒,不用。”

小破車離開以後,顧子午徐徐直起了腰,他輕輕“嘶”了聲,不由伸手去碰觸下巴上的紗布,問:“什麽情況?顧午打架能輸?”

——顧午如果願意能知道顧子午在做什麽,但顧子午卻對顧午的行徑向來一無所知。

章章十指交叉扣在後脖頸上,跟顧子午一起背對着大道盡頭的圓月往來時的路走,他沒有立刻回複顧子午的問題,只輕聲感慨道:“老顧,我今天突然再明确不過地發現,顧午是一個人,是一個獨立于你之外的人。”他說着,轉身倒着走,以便能跟顧子午毫無保留地面對面交流,“他性格傲嬌暴躁,但比你好哄,他有自己喜歡的食物,有自己喜歡的姑娘......跟你真的是哪兒哪兒都不同。即便同樣是玩兒游戲,你偏好手機游戲,他偏好電腦游戲,你擅長競技類的,他擅長射擊類的。”

顧子午依舊耿耿于懷于自己下巴上的傷口,雖然聽進耳朵裏了,卻懶得搭理他,只偶爾出聲,不輕不重地提醒他看好腳下的路。

章章習慣了顧子午不肯好好表達關心,所以并不往心裏去,只顧自瞎叨叨着:“而且雖然你們長着同一張臉,但我只是顧午一個人的顏粉。嗯,就是這樣,今天開始,我是他的顏粉。他跟江敏在一起,兩只眼睛一直是彎彎的,笑得非常生動、非常有感染力、高糖分、直擊心靈......來,你也笑個我看看,你不能比他差了。”

顧子午用看神經病的目光看章章。

章章轉回來跟顧子午肩并肩向前走,他問:“喂,即便顧午不出來,你是不是本來也要打譚一玎?”

顧子午默了默,輕描淡寫地爆了個粗口:“太他.媽欠了。”

章章回之以肆無忌憚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敏第二天上課數次主動給“胖大海”講題,“胖大海”不聽還不行,她就跟個蒼蠅似地一直叨叨叨叨。“胖大海”一個上午第六次被她故作不經意地用胳膊肘撞醒,再被杵一大堆寫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紙,終于哭喪着臉嚷嚷開了。

“江敏啊,你就不要再羞辱我了,沒有你這麽恩将仇報的。你以為你自己的演算步驟已經很詳細了對不對,你以為你的講解已經鞭辟入裏了對不對?我真不懂啊。來來來,你攤開咱倆的卷子看一看,你成績147,我成績67,我要能理解你的思路,我何至于考67?真的真的,我求你了,我不想考B大,我就考個大都本地的學校就特別好。”

江敏咬着筆杆子看着眼前鮮紅的“147”和“67”,半晌,再把令狐苗苗的“87”展平并排一攤,在兩人忍無可忍暴起之前,若有所思道:“我大概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了,我回去買張畫畫的大紙,給你們做個知識樹,你們可以從樹根的基礎知識看起。”

“胖大海”和令狐苗苗面面相觑,然後不約而同地一人握住江敏一只手。

“胖大海”:“江敏,以後要砍誰你說話。”

令狐苗苗:“雖然不明白有什麽前情提要,但是有需要你說話,我也能砍。”

“咚”書本的棱角杵在課桌上的聲音。是不知何時從後門進來的杜沛。

三個人就跟被燙了似的火速松手,各自伏在自己桌上,摳眼屎的摳眼屎、翻卷子的翻卷子、借筆的借筆。卻依舊沒能逃過杜沛幽幽的毒舌:喲,什麽情況,個位數都是7,感覺特有緣分,上課前就地結個義?

江敏是成績最好的那個,能吃得下這樣的埋汰;“胖大海”沒臉沒皮慣了,也能吃得下;只有令狐苗苗一個,性格使然,跟杜沛的舅甥關系使然,給杜沛在人前一頓嘲諷,羞臊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高二和高三之間的暑假,總是開始得晚,結束得早。歷屆如此。因為衆所周知暑假結束以後高三在即,而高三是人的一生裏所知的為數不多的兵荒馬亂的一年,這一年的好與壞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着接下來數年的命運和際遇。

江敏的成績依舊穩穩排第一,年級第一和班級第一,但這驕人的成績并不能激勵她此時再接再厲繼續做題,她煩得甚至恨不得将卷子暴力團一團,用砸鉛球的力道砸到對面張楚楚的臉上——江大川畢竟是親爹。

“敏敏,這張卡你收着應急用。”江大川将自己剛剛折騰出來的一堆舊物擱在地上,自錢包裏翻出一張卡遞過來,“爸爸經常出差,你多點錢傍身我比較放心......你下周考試結束就暑假了,兼職就做到暑假結束吧,高三收收心好好學習。”

江敏垂眸看着卡,半晌,道:“不用了爸爸,我錢夠用。”

江大川緊皺眉頭,露出了微末的不耐的神色。他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但是江敏越來越不像他從小養大的貼心姑娘了。最近這半年,江敏越來越陌生的眼神、越來越抗拒的态度,仿佛他就只是一個不讨喜的叔伯長輩,而非爸爸。

張楚楚輕輕撫了撫微凸的小腹,笑道:“敏敏你就收着吧,我跟你爸爸在來的路上商量好的。也不希望你真有應急的時候,但錢多不壓身。”

江大川聞言驚訝地回頭望着張楚楚。他沒有跟她商量,他以為給自己女兒錢是不需要跟她商量的。但他十分感激她的積極表态,他知道江敏介懷張楚楚。

“敏敏。”江大川做了個深呼吸。

“爸爸,”江敏瞪着張楚楚的肚子突然打斷他,她感覺一股酸脹直沖腦門和鼻腔,她輕聲問,“她懷孕了?”

“啊……”江大川聞言一愣,眼神些微閃爍,張楚楚的小腹不大,平常吃飽了也就這樣,他不明白江敏是怎麽看出來的,他本來計劃再過一段時間等張楚楚胎位穩了再告訴江敏,他尴尬地道,“敏敏,是這樣的,就,也不是計劃中的,但是,也不好打掉,你阿姨四十出頭,再要個孩子也不是不......”

幾股激烈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在胸腔裏翻江倒海,江敏感覺自己的面目可能都猙獰了,但在江大川和張楚楚看來,眼前的高中生只是有點恍惚,就像一口氣上了四節特別磨腦子的數理化課,在最後一節課下課前不留神精神松懈下來開了個小差。

江大川徒勞地繼續解釋:“敏敏,我們不是有意瞞你的,是你阿姨的身體吃不消,怕有個意外,所以目前誰都沒說。”

江敏擡頭直視江大川,雖然一再試圖隐忍,卻還是在一句話之間紅了眼圈,“我知道了,爸爸,我的錢夠用,你的給你的小孩留着吧。”

太陽像個雞蛋黃,險險挂在河道對面,江敏一個人在河堤上坐着,目光沒有焦距。江大川堅持扔下銀行卡,帶着張楚楚很不高興地走了。他說他對她很失望,沒有人對不住她,她到底是在犟什麽。江敏也不知道自己在犟什麽。當然,只是她思考的方向跟江大川不大一樣。她是在思考,自己明明已經決定,以後跟江大川盡量切割清楚,最好能漸漸斷了往來,但為什麽在知道江大川要有新的小孩的這一刻,她還是感覺被深深打擊,還是感覺很難過。

江大川曾經是一個合格的父親的。他出差給她買裙子,生日帶她去吃大餐,背着耿曉姝偷偷給她零花錢,手機相冊裏全是她的照片,跟同事聊天一口一個“我姑娘”。也就耿曉姝去世以後短短幾年的時間,他越來越讓她失望。當然,在他那裏,她也越來越讓他失望。不然,他不至于遮遮掩掩不敢告訴她,他将有新的小孩。

江敏希望自己能是一個比較酷的人,但很顯然,她一點也不酷。她甚至想打個電話跟江大川低頭求饒,告訴江大川,她真的從來沒有“肆無忌憚地傷害別人”,不要放棄她,不要有新的小孩。

但江敏到底沒有打出那個電話。她知道那根本無濟于事,她動搖不了江大川。江大川下半生裏的重要角色是張楚楚,江大川的眼裏似乎也只剩下張楚楚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入V,會三更。

——沒在寫的過程中入過V,我想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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