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廢園隔壁園子的假山頂。
傅寶筝正坐在一塊高高的大石塊上, 一眼不眨地緊盯隔壁廢井發生的一切。
方才在另外一座假山上,四表哥告訴她,傅寶嫣有古怪, 怕是要搞事。
傅寶筝猛地就想起了上一世, 娘親好心帶柳珍珠去別家參加賞花宴, 有心要将柳珍珠介紹給貴族圈的貴婦們,若有合心意的男子, 娘親是想撮合給柳珍珠安排親事的。
結果,竟在別人花宴上發生了那樣不堪的一幕來。
上一世的傅寶筝還未出閣,當時并不太懂爹爹經歷了什麽,可嫁人過後死去,這一世的傅寶筝再回憶上一世的事, 卻是有幾分明白了——當年, 也是有人騙爹爹說有小男娃調皮掉下了廢井,爹爹不疑有他, 真下井去救了。
然後就悲劇了。
待衆人圍觀在廢井外,護衛挂了繩索下到井底,只見爹爹大腿失血不止人昏迷了過去。待護衛将昏迷過去的爹爹救上井口外時,陽光下看清楚了爹爹的衣裳不太齊整,胸膛敞露一片在外。
救上來的柳珍珠更是衣裳不整,褲子都落在了井底, 顫抖着身子用大長裙使勁裹住露在外的玉白腳丫和小腿。
兩人形容如此,而圍觀的人壓根不去深究,就一片倒地認定爹爹與柳珍珠有了茍且, 從此爹爹對外形象一落千丈,而柳老太太更是要死要活地一日日摟着柳珍珠淚流滿面。
柳珍珠倒是會扮可憐,一次次跪倒在娘親房門前,指天發誓道:
“郡主,國公爺他是冤枉的……事實真相應該是,有人打昏了我丢進廢井裏,國公爺下去救我,結果歹人使壞,居然事先在井底撒了迷.藥。”
“國公爺真的沒有碰我,當時他發覺不對勁,就用我頭上的簪子劃破了大腿,放血清醒……可是沒想到,國公爺失血過多,昏死了過去……”
“真的,都不幹國公爺的事,我和國公爺衣裳不整……應該是國公爺昏死過去後,我被迷.藥弄得失去了神智,胡亂撕扯了兩人衣裳……”
“郡主,真的都是我的錯,是我一個人的錯,求您別冤枉了國公爺,不要跟國公爺生氣……都是我的錯,我不該中途離席,被歹人算計了去……”
“我落發做姑子去……”
那會子,柳珍珠始終扮演着純情的小白兔,是個可憐又無助的小姑娘,次日就離家出走真去了尼姑庵裏落發出家,腦袋剃的光溜溜的。
沒兩日,這事兒就傳遍了京城每個角落,一堆人數落傅國公府仗着權勢欺負人家一個沒爹爹撐腰的小姑娘,毀了人名節,還不肯納進門,欺人太盛。
再之後,柳老太太得知柳珍珠當了尼姑後,一頭撞在門框上尋死覓活的。沒法子,在老太太的數落下,在柳老太太一次次的以死相逼下,傅遠山帶着腿傷,親自去尼姑庵将柳珍珠接回府裏,從此住進了大房。
雖然,爹爹從未踏足過柳珍珠房裏,可也一次次被娘親擠兌,被娘親連人帶枕頭一塊趕出房門。
那之後,娘親再沒對爹爹溫柔過,夫妻倆不是争就是吵。
爹爹大聲告訴娘親,柳珍珠也是無辜的,也是受害者,他這輩子不會碰她,但是一定會給柳珍珠該有的錦衣玉食。若将來柳珍珠想通了,願意嫁給別人,他會風風光光送她出嫁。
可是這話,娘親會信?
半年後,爹爹就去了戰場,帶着夫妻間的争吵不休,帶着一腔的郁悶,爹爹帶兵出征了。
爹爹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去了戰場後,柳珍珠是如何一次次挑釁娘親的,故意裝扮成柳珍貞的樣子一次次來給娘親晨昏定省,刺激娘親。後來柳珍珠還給爹爹寫家書,家書被娘親截了,你道裏頭寫了啥?
“遠山哥哥,你說你喜歡看我畫狐貍媚,喜歡看我穿大紅遍地金的大長裙,珠兒今日就是裝扮成這樣,握筆給你寫家書呢……”
“遠山哥哥,昨兒我問我娘親,為何你這般喜歡看狐貍媚和大紅遍地金的大長裙,我娘給我說了一個故事……遠山哥哥,那個故事是真的嗎?你和大姐姐的愛情真的好凄美,珠兒聽了心底好難過……”
“遠山哥哥,昨兒我又夢見大姐姐了,她畫着你最愛的妝容在跳霓裳舞,我娘告述我,那支舞是你和大姐姐在西北草原上一塊編出來的……”
“遠山哥哥,關于圓房的事,珠兒知道你心頭顧忌郡主……沒事的,珠兒願意等……”
那一封封被截獲的家書,看得娘親心頭越發恨了,有一次直接寄了和離書去西北,而爹爹接到和離書沒幾日,情緒太過悲恸,死在了敵人算計下,頭顱被挂在長.槍上羞辱數日。
爹爹死後,娘親也徹底崩潰了,心情抑郁不吃不喝,很快也跟着爹爹去了。娘親死前對爹爹又愛又恨,愛恨交織,到底是恨多一些,還是愛多一些,怕是死前的娘親自己沒有明白過來,娘親最後一句遺言是“死不同穴”。
是的,娘親因為愛,追着爹爹死了,卻因為恨,死不同穴。
傅寶筝回憶上一世的一幕幕時,心頭一陣唏噓。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坐在山頭回憶上一世時,傅寶筝的身子居然像阿飄似的,闖入了上一世的娘親世界裏,偷看到了娘親截獲的一封封家書。
“難怪,上一世的娘親那般不肯原諒爹爹,竟是因為柳珍珠的那一封封家書。”傅寶筝的小手捏緊了裙子,“娘親真正介意的并不是柳珍珠,而是介意爹爹和柳珍貞曾經的那段過往吧?介意爹爹心底惦念柳珍貞,從而特意照拂柳珍珠?”
傅寶筝也不由得想,若是上一世換個姑娘落發進尼姑庵,爹爹會不會硬起心腸任由她去,絕不接回傅國公府?
不知怎的,傅寶筝想起四表哥給她看的那兩幅柳珍貞的畫像,冥冥之中覺得,爹爹不會是真與柳珍貞之間有很深的羁絆,從而多多少少在照拂柳珍珠吧?
真是如此,就過分了哦!
傅寶筝正緊鎖眉頭胡思亂想時,忽的廢井那頭再次熱鬧了起來,她放眼望去,只見爹爹指揮護衛将掉落廢井裏的柳老太太給擡了上來,好似渾身是血。
看到血衣一片,傅寶筝忽的一陣反胃,隔了這般遠都仿佛聞到了那股濃烈的血腥味。
“不對啊,好端端的,柳老太太怎麽會昏厥過去,墜落井底呢?”傅寶筝蹙眉道,“柳老太太可不是個多愛女兒的人,還能看了眼井底,就刺激得昏死過去了?”
怎麽想,怎麽不對。
傅寶筝回頭一看,不遠處李潇灑正仰躺在大石塊上睡大覺,她忍不住小聲問道:
“李公子,你們是不是對柳老太太做了什麽呀?”
譬如,忽的一根銀針飛過去,弄昏了柳老太太。
李潇灑正閉目養神呢,忽的聽到傅寶筝清脆的詢問聲,只覺得她聲音好聽極了,忙扭過頭去看她,好乖乖,她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像個仙女似的,真真是看一眼都能讓人心情賊好。
絕哥挑女人的眼光,果真是極好的。
“李公子,你們是不是對柳老太太做了什麽呀?”傅寶筝見他傻乎乎地躺在那,不回話,還以為他沒聽清楚,又問了一遍。
“哦,那個啊,”李潇灑趕忙拍拍自己腦袋,收回看大仙女的眼神,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起來,
“我們怎麽可能會對柳老太太他做什麽呢?興許是井底的太子殿下讨厭被人睜大雙眼,盯着他衣裳不整的樣子看,就瞪了柳老太太一眼,老太太嘛,膽子小,經不住高位者吓……就給吓得昏厥過去,掉到井裏去了。”
“哦,這樣啊。”傅寶筝随意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她心底信了沒,反正又開始老老實實重新坐好在自己的石頭上,不再問了。
李潇灑見傅寶筝乖乖地閉了嘴,又老老實實坐在石頭上一動不動,像個木雕美人了,他忍不住想,老大的媳婦兒果然好騙,三言兩語就哄騙過去了。
大概這就是實打實的乖乖女了吧。
贊嘆傅寶筝乖以後,李潇灑又忍不住心頭有愧疚,人家乖吧,你就騙人家,不厚道哦。
但是,實情太過血腥,真告知了她也不合适啊。畢竟柳老太太的一條命很可能就這樣沒了,她若是知道是絕哥交代的,會不會誤以為絕哥心狠手辣,從此心底畏懼絕哥,不敢靠近了啊?
絕哥卻是也不是什麽良善之輩,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血,但在小姑娘面前永遠是谪仙一般的存在啊。
挑撥人家小兩口感情的事,他李潇灑經常做,但是挑撥絕哥和他媳婦兒的感情,打死他也不敢做啊。
自顧自想了一圈,李潇灑還是覺得自個做得對,這事兒就該騙着她。
好在,她也好騙。
李潇灑怎麽都沒想到,傅寶筝只是絕美的容顏在外,長相乖巧罷了,內心還是很通透的,她一聽李潇灑那話,就知道李潇灑壓根沒跟她說實話呢。
不過傅寶筝并不失望,她知道自己之前跟李潇灑和秦霸天都沒什麽交情,別說與他們沒什麽交情了,就是與四表哥之間也沒什麽交情,涉及到深層次的東西,他們騙着她,不告訴她,是很自然的事,不需介懷。
以後,她與四表哥交情更深了,得到他們徹底的信任了,興許再問點什麽,他們就會坦誠相告了吧。
傅寶筝自信地笑了笑
廢井井底。
太子蕭嘉站在井壁邊的黑暗裏,送走了渾身是血的柳老太太,看着井底那一攤濃厚的血,聞到那股子濃厚的血腥味,他心頭發顫。
怎麽變成這樣了?
怎麽會變成這樣?
蕭嘉記得有個小丫鬟告述他,說是嫣兒不小心墜落了井底,讓他趕緊去救。
他只記得他火急火燎奔到廢井,朝廢井裏喊了幾聲,明明還聽到了嫣兒的哼唧聲和一聲聲“救我……”
可是他才剛攀着繩索下到半空中,就頭腦不清醒起來,眼前一次次出現嫣兒柔媚的笑臉,她一把撲到他懷裏小手亂動,她撅起小嘴迎合他,他迷迷糊糊中好像對嫣兒做了不該做的事。
蕭嘉腦子裏很清楚,他還沒娶她,不能對她做那種禽獸之事,可是就是控制不住,最後還是發生了。
蕭嘉原本想,發生就發生了吧,期間她哭了,哭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就拼命哄她,給她承諾……
可是待他在井底再次清醒過來時,他看到了什麽?
他居然正抱着一個陌生姑娘在做那等禽獸之事。
躺在他懷裏的壓根就不是嫣兒,不是嫣兒。
“娘……”柳珍珠哭着仰頭呼喊被護衛一點點往上送走的娘親,娘親渾身是血啊,柳珍珠哭得雙眼紅腫,“娘,您醒醒啊,娘……女兒不能失去您,不能啊……”
陌生姑娘哭喊聲裏的絕望,聽得太子蕭嘉腦袋疼,劇烈地疼痛,忍不住想堵住耳朵不去聽,可是怎麽堵都堵不住,那一聲聲啼哭就響徹在他耳裏,打在他心裏,激得他難受得要命。
護衛們将柳老太太弄上去後,第二個接的就是太子。
太子順着井繩爬出廢井時,外頭圍觀的人群已經散去了,但太子蕭嘉知道,無論圍觀的人群還在不在,他今日的醜聞都已經是散播得所有人都知道了,明兒個就是全京城都知道了。
再也瞞不住的。
蕭嘉一臉的疲憊。
就在傅遠山給他狼狽的身子披上一件披風,陪他走向林子外時,身後廢井邊,那些護衛在竊竊私語:
“井底的那個姑娘怎麽辦啊,她自己力道小,爬不上來,咱們若是抱她上來,豈不是毀了她……”
這話落進了蕭嘉耳裏,他腳下步子頓。
半晌後,蕭嘉問傅遠山:“傅國公爺,你府上有女護衛嗎?”
傅遠山一愣,随後明白太子這是在維護柳珍珠,不希望她被別的男人碰,但是實話實說:“咱們府上,還真沒有女護衛。”
太子蕭嘉愣了一瞬,也不知他心底在糾結什麽,最後他折回到了廢井邊,竟在衆目睽睽之下,攀着井繩再次下到了井底。
待太子蕭嘉再次費力爬上來時,他懷裏抱着渾身狼狽不堪的柳珍珠,方才傅遠山給他披上的那件披風,也已經轉移到了柳珍珠身上。
廢井外頭,陽光很足,太子蕭嘉将陌生姑娘抱出廢井的那一剎那,低頭看了她臉一眼。
“是你?”蕭嘉認出來這姑娘,竟是驚馬時,他摟住她細腰在地上滾了一遭的那個白紗帷帽姑娘。
柳珍珠滿臉淚痕,緊抿嘴唇,可憐兮兮地望住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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