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雲湧 (1)

冷宮外,劉瑾公公一大把年紀,抖着一身肥肉,在宮門口走來走去,樣子滑稽得很。

不長眼的小太監添堵道:“公公,一個時辰都過去了,皇上和将軍怎麽還沒出來?不會打起來吧?”

劉瑾連呸了好幾聲,“閉上你的烏鴉嘴,将軍要是和皇上打一架還好,就怕将軍逆來順受,任打任罵,屁都憋不出來一個,皇上肯定更生氣。”

小太監一臉便秘的表情,心道:那可是血屠天下的将軍,手握十萬蘇家軍,戰功赫赫,在皇上面前至于那樣嗎?

然而冷宮裏的情形比劉瑾預想的好不到哪裏去。

北燕帝負手而立,連背影都透着霜寒之氣,哪裏還有幼時半分溫柔的模樣,“朕沒想到你真的能贏了離婁,那時的你就像一只傷痕累累的小狼,明明瘦弱不堪,卻有着飲血食肉的狠勁。”

蘇辭一直低眉未言,晾着他自己說了半天。

北燕帝繼續道:“後來朕才知道,你之前與朕比武,都是讓着朕的,怪不得師傅每日罵你,卻依舊承認你是他最好的徒弟……阿辭,你一定要這樣嗎?連句話都不肯和朕說?”

有的時候人就像瓷器,因為從來被擁有,所以從未被珍惜過。當有一天脆弱的瓷器被摔得粉碎,它便再也不屬于任何人,即使勉強拼湊起來,也不是原來的模樣。

蘇辭依舊那副恭敬溫順的模樣,“臣無話可說。”

時至今日,到底還有什麽可說的呢?他們之間沒有誤會,有的只是直白的事實。

北燕帝突然一陣苦笑,眸子裏藏了三分戾氣,“你只是對朕無話可說吧。”

蘇辭聽得出他話裏的怒氣,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一副陛下息怒、任憑發落的樣子,頭重重磕在地上,偏偏她這般模樣最惹得北燕帝火大。

為什麽?為什麽連看朕一眼都不肯?

帝王怒氣上頭,一腳踢翻了凳子,失态得像個瘋子,拽住她的頭發,迫使她擡起頭來,“阿辭,你就那麽恨朕嗎?就這麽喜歡跪着?”

鎏金色的面具很美,襯得少年皮膚更白皙,蘇辭吃痛得微微咬緊牙關。

北燕帝見她依舊不言,怒火更盛,粗暴将她的頭按回地上,“好,那你就跪着吧。”

說完,闊步往外走。

蘇辭這時才緩緩開口,聲音很輕,輕得人差點聽不到,平淡道:“不恨,不管皇上信不信,臣從未恨過。”

若不是在意,怎麽會被傷得遍體鱗傷?若是真的恨之入骨,怎會為他守這萬裏河山?

北燕帝腳步頓了一下,卻又毫無猶豫地踹開宮門,大走了出去。

劉瑾見皇上一出來,就是一身冷汗,心道:将軍怎麽就不長點心呢?人家都上趕着巴結皇上,就她怎麽缺心眼怎麽來。

果不其然,北燕帝臨走時,冷冷吩咐宮人,讓蘇辭一直跪着,沒有他的旨意,不許起來。

荀老将軍知道後,帶着炎陵、趙雲生等一衆武将,跪在禦書房門口求了半天情,但帝王鐵石心腸是出名的。

直到後半夜,北燕帝與一群文臣商議完了戶籍改革之事,才讓蘇辭回去。

北燕帝是故意的,一瘸一拐的蘇辭與那群文臣一同出的宮門,被嘲笑了一路,右相等人險些笑壞了肚子。經此一事,北燕帝和大将軍不合之事落了鐵錘。

宮門口,褚慎微一身白衣站在将軍府的馬車旁,他不說話的時候,還真像個溫潤如玉的公子,自帶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蘇辭見到某人,嫌棄地撇了撇嘴,“你怎麽在這兒?”

褚慎微上前攙扶她,“将軍有那麽嫌棄在下嗎?裝得和真的一樣。”

蘇辭:“……”

她沒裝,就是真的。

褚慎微嬉皮笑臉道:“別人都有官職,能進宮為将軍求個情,褚某身無所長、一窮二白,只能在宮門口邊喝西北風,邊等将軍了。”

他故意貼近她耳垂,低語道:“将軍您怎麽跟一群沒教養的狗一起出來,他們一直這樣汪汪叫,您也不上手打?”

蘇辭偏過頭,他的呼吸拍打在她脖頸,癢得很。

褚慎微見她避之不及的模樣,覺得有趣,追着她耳朵說,“我有辦法,讓那群糟老頭子閉嘴。”

蘇辭眉頭一皺,覺得他笑得實在不像個好人。

誰知褚慎微突然手上用勁将她摟入懷中,又将她的手放在他腰上,從旁人的角度看,分明是蘇辭調戲別人。

本來兩人竊竊私語的樣子就有幾分耳鬓厮磨之态,如今當衆卿卿我我,有些上了年紀、恪守禮法的文臣險些當場被氣暈,有些年輕文官幹脆羞了個面紅耳赤,有的則一副世風日下、不忍直視的模樣,卻又偷着瞄了幾眼,一大幫子人呼啦啦地都跑了。

蘇辭:“……”

她這斷袖的名聲怕是這輩子逃不掉了。

蘇辭瞪着抛媚眼邀功的某人,“這就是你的辦法。”

褚慎微厚顏無恥道:“正是,多管用啊!将軍不必感謝在下,都是褚某分內的事情。”

宮門口的侍衛沒法跑,只能目睹了全程,一直盯着蘇辭的腰,心道:那小白臉足足比将軍高了一頭,将軍這小身板可真厲害,難不成說将軍是下面的?

蘇辭感覺到侍衛們異樣的目光,渾身別扭。

将軍府。

黎清為蘇辭處理膝蓋上的淤青,氣得都要上房了,“他到底還想怎樣?上次是砸頭,這次是罰跪,下次呢?姐姐,就當我求你,別總這樣忍着好嗎?”

屋裏只有她和蘇辭二人的時候,她才敢這般稱呼蘇辭。

蘇辭接過黎清手上的藥,不痛不癢地敷在膝蓋的淤青上,又開始不說話。

黎清急道:“你四歲遇見他,為他當牛做馬十六年,還不夠嗎?我們辭官好不好?不再管他的破爛江山,外敵不都被你平定了嗎?我們走吧!”

北燕雖然暫無外患,但內憂太嚴重了,謝王兩家絕不是肯安分的主兒,要不是兵權一直被蘇辭緊握在手裏,怕是早出岔子了。

忽然,徐可風捧着醫書破門而入,和屋裏的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咦,看書太入迷了,又忘記敲門了。

蘇辭自小認識他,自然知道他的老毛病,也沒怪罪,“我膝蓋上的是小傷,就不勞煩徐大夫了。”

徐可風收起醫書,拿起随身攜帶的藥箱,“是皇上讓我來的,就算不看看膝蓋,也要讓我再檢查一下将軍手臂上的傷。”

他撸起袖子,那身破綠袍又多了兩個補丁,堂堂太醫院院士的兒子自然不窮,就是有病,喜歡窮酸樣,生怕走在路上被人打劫。

蘇辭默許,摘下了左臂上的玄鐵護腕,徐可風見了直搖頭,最怕不聽話的病人,左臂都傷成那樣,怎麽還總裹着那鐵刀片,好在恢複得不錯,他這才放心。

只是徐可風號着蘇辭的脈,臉色又凝重了起來,“恕在下直言,将軍年方二十,本應是鼎盛之年,只是将軍身上有積年的舊傷,渾身上下沒有那塊骨頭沒斷過。若能常年靜養,身上的傷還可以痊愈,但将軍多年郁結于心,憂思過重,這才是最傷人的,長此以往怕是難享常人之壽。”

黎清當場就急了,“徐白臉,你說的都是什麽屁話,什麽叫難享常人之壽?”

蘇辭依舊平靜得像碗陳年的白開水,“無妨,我活不到老的。”

說完,她拾起一旁的披風,走出了屋,“黎清你送徐大夫回去,我還要去趟軍營。”

黎清被她的話弄得一蒙,“将軍,你說清楚,什麽叫活不到老?”

徐可風一把攔住黎清,這丫頭實在太鬧騰了,目送蘇辭離開。

“你就別煩将軍了,她心裏什麽都清楚。自古以來,那個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武将是能安享晚年的,別說安享晚年了,能活到不惑之年就不容易了。放眼朝堂,別說那些一肚子壞水的文臣,就算是皇上……怕也不希望将軍活太久。”

黎清壓制着心底的怒火,“将軍做錯過什麽?一生精忠報國也有錯嗎?”

徐可風低頭嘆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朝堂之上哪裏有對錯,百官各自為營,看誰的利益壓過了誰而已。

年輕氣盛的少年初入官場時,倒确實抱着顆為國為民的心,但時間久了,周圍的官都貪,你不貪嗎?你不貪,在官場上活得下來嗎?最後敗給了一句“識時務者為俊傑”,落得個“初心易得,始終難守”的下場。

翌日。

蘇辭這人屬于八百年都不着家的,那空蕩的将軍府本就是皇上賜給她的一個鐵籠子,都讓她分給無家可歸的屬下住了,再加上她軍務繁忙,褚慎微要見上她一回兒都不容易。

天香酒樓,二樓的雅間。

褚慎微推門進來的時候,都不太敢相信,“将軍這麽摳門的人居然舍得下館子?”

蘇辭本在窗邊安靜地坐着,見那白衣勝雪的人,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褚慎微:“猜的,您閹了右相的侄子,卻不着急為自己脫罪,讓皇上将案子交給監察禦史徹查,定是留了後手。”

蘇辭:“那你倒是說說我留了什麽後手?”

褚慎微不客氣地夾了口菜吃,“您的目标不是右相的侄子,更加不是右相王寄北,是兵部尚書那老混蛋吧,皇城中所有的拐賣人口的黑店都是兵部尚書背地經營的,這天香酒樓就是其中之一。上次跳樓的那位鳳兒姑娘也是被拐來的,奈何還沒來得及運出城,就被右相的侄子看上了,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将軍可不是要閹了兵部尚書,您這是要斷了他的命。怎麽?将軍終于打算插手朝堂諸事了?”

蘇辭眸子一暗,看着面前那張比畫還好看的臉,這樣聰明詭谲的人不是仙,就是狐貍精。

褚慎微自顧自地飲了口小酒,“不過将軍是不打算給自己留後路了嗎?您要是開了這個頭,就不能停下來,到時候下您怕是會朝野上下得罪個遍。”

蘇辭淡淡道:“我從來沒有後路,也不需要後路。”

從她答應北燕帝上戰場那天起,早就把自己的後路斷得一幹二淨,死是早晚的事,不過死之前做點什麽由她決定。

街道上一陣騷動,兩人立即望向窗外。

一戶富貴人家開倉救濟貧苦百姓,百姓們蜂擁争搶,一個五歲的小姑娘被人推倒在地,不停地有人從她身上踩過。

蘇辭剛要出手,一襲湖藍色衣袍的男子一把抱起孩子,飛身離開了人群,正是昨日在朝堂上瞪蘇辭的那位禦史大人――扶蘇澈,此人長得極為俊逸,與茗妃有幾分相似,就是整個人像被冰封在湖裏,寒不近人。

他将孩子放下,冷着張臉,差點吓壞小姑娘,語氣卻出奇溫和,“可有傷到?”

不知為何,他這樣子讓蘇辭想起了初遇北燕帝時,其實從他一開口,蘇辭便知道那是個外表極冷卻溫柔到骨子裏的人。

褚慎微的目光停在蘇辭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吃味道:“将軍在這兒坐了一個上午,不會就是為了等扶蘇大人吧?”

蘇辭毫不避諱道:“是。”

她伸手從盤子裏抓了一粒花生豆,指尖輕彈,花生豆正打在扶蘇澈的頭上。

公子擡頭,日光落在半張側顏上,比半月山的雪還好看。

蘇辭倚窗道:“請公子樓上喝一杯。”

扶蘇澈眉目依舊清冷得很,沒有回應,大步離開了。

褚慎微看熱鬧不嫌事大,興致勃勃道:“居然還有人敢駁了将軍的面子。”

蘇辭也不惱,“你不就經常數落我嗎?走吧,扶蘇大人要我們跟他走。”

褚慎微眉頭一皺,“他何時說的?”

蘇辭未言,只是輕笑。

褚慎微看着朝街角走去的扶蘇澈,那家夥從出現開始就擺着張臭臉,有說過半句人話嗎?

一炷香後,蘇辭和褚慎微坐在扶蘇家夜明珠鑲頂的馬車裏,只能說扶蘇家确實富可敵國,簡直都流油了。

褚慎微直接動手去摳人家車上的夜明珠,絲毫不嫌丢人。

蘇辭也不管,硬逼着扶蘇澈開了口,“素聞将軍治下甚嚴,難道就是這麽教導屬下的?”

“他不是我的屬下,故而除外。”

褚慎微終于停止了丢人的動作,似乎還嫌棄那夜明珠,擦了擦手,“能讓扶蘇大人主動開口說話真不容易。”

扶蘇澈若此時還看不出這兩人一搭一唱,是故意的,那就白活了二十多年。

褚慎微:“誰讓禦史大人這般冷漠?我家将軍以前也如此,還不是讓褚某收拾得服服帖帖。”

說着,他還往蘇辭身旁靠了靠,蘇辭則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反正她這名聲都被褚慎微敗光了,連挽救都不想挽救了。

扶蘇澈別扭地看着二人,居然嫌棄地往旁邊坐了坐,扯開話題,“将軍出門就帶了這麽個……位先生。”

蘇辭不鹹不淡道:“是他硬跟來的。”

扶蘇澈突然不想說話了,這股的膩歪勁是怎麽回事?傳聞果然不虛,蘇辭絕對是個斷袖。

馬車一路颠簸,總算來到了皇城外的宗正寺。

宗正寺本是國寺,但自從前朝開始大興道教後,就連宗正寺也從皇城遷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扶蘇澈下車後,看着面前破爛的寺廟,“這就是将軍說的地方?”

“正是。”

蘇辭帶頭往裏走,推開那随時都會掉落的寺門,徑直走了進去,似乎對這裏格外熟悉。

廟中一個髒和尚正在露天做飯,褚慎微透過炊煙看過去,這不就是那日武神街上給跳樓女子當肉墊的和尚嗎?

髒和尚見到來人,雙手合十,行禮道:“貧僧純一見過諸位施主。”

蘇辭接過和尚手裏的炒菜勺,“你帶這位扶蘇大人去見後院的客人,飯我來做。”

純一和尚點頭,兩人頗有幾分默契,遂而領着扶蘇澈去了後院。

不得不說這宗正寺極大,院中沒有一棵雜草,顯然是有人經常打掃,但寺院窮得叮當響,破磚漏瓦,連個好一點的板凳都沒有。

等純一和尚領扶蘇澈從後院回來時,蘇辭已經做好了飯,寺廟裏的孤兒一個個排好隊過來盛飯,大約有十六七個,從四歲到十二歲都有。

褚慎微留在蘇辭旁邊給她打下手,實為添亂,“将軍把半年的俸祿都捐寺裏了吧,你就不能勤儉持家一點嗎?真是敗家,好歹留一點。”

蘇辭:“我要錢沒用。”

扶蘇澈看着那襲紅衣的少年動作熟練地拿着鐵勺,似乎沒想過那雙持劍的手還會幹這種粗活,“将軍時常來嗎?”

純一和尚:“貧僧是在武神街上結識的将軍,自那以後将軍日日都來,送些糧食蔬菜。若是得空,便會哄着這些孩子玩會兒再走。”

蘇辭喂完一個四歲的孩子吃飯,便起身朝扶蘇澈走去,“見過鳳兒母女了?”

武神街一事後,蘇辭便将鳳兒母女藏在了破廟,不然早在事發當晚就被右相的人給殺了,為此純一那黑心和尚坑了她半年的俸祿。

扶蘇澈點頭,“但證據過于淡薄,若是能查到城中黑店具體有哪些,再一舉查抄,把握大些。”

“貧僧知道”,純一笑意昂然說到。

扶蘇澈:“你知道?”

“貧僧每日在城中各大街巷乞讨,對城中之事了然于心。”

扶蘇澈拱手道:“煩請大師告知。”

純一和尚等着就是這句話,笑眯眯地伸出手,“一千兩銀子。”

扶蘇澈一愣,而蘇辭完全熟悉他這個套路,她上次就這麽栽溝裏的,在世人的眼裏,和尚大多是清心寡欲、淡然無求的,而純一可謂和尚界的一股泥石流。

他滔滔不絕道:“若是施主嫌多,也可以不給。不過施主從進院門到現在,觀賞了舍寺不少的良辰美景,看在您是将軍的朋友份上,貧僧給您打個折扣,一百兩如何?”

扶蘇澈:“……”

純一和尚:“想必扶蘇家的少主不會缺銀子,更不會做出不給錢便跑這種丢人現眼的事情吧。”

于是乎,扶蘇澈出宗正寺的時候,荷包裏足足少了一千一百兩銀票,任誰白白被坑了這麽多銀子,也不會有什麽好臉色,更何況是扶蘇澈那種臉本來就很臭的人。

蘇辭難得謙遜有禮,“我本以為扶蘇大人不會管這種閑事,不過還是要有勞扶蘇大人了。”

扶蘇澈:“此事涉及朝中黨派之争,我本不願多管,但舍妹前日告知我,将軍曾在宮中幫過舍妹一次,就當還了人情。”

蘇辭:“在下幫得了茗妃娘娘一次,卻幫不了一世,扶蘇大人也是。茗妃娘娘在宮中過得艱苦,即便我不說,你也知道,與親生骨肉分離的滋味不好受……”

扶蘇澈眉頭一皺,“将軍到底想說什麽?”

蘇辭:“我想茗妃娘娘知道如何做才能在後宮中不被欺淩,并且骨肉團聚,扶蘇大人若想幫娘娘,勢必要做好卷入黨争的準備,畢竟決定一切的人是皇上。”

扶蘇澈揮袖而去,似乎極為不悅。

茗妃只有問鼎謝皇後之位,才能在後宮子憑母貴,這就意味着她在前朝必須有強大的支持,那她哥哥的官職就絕不能僅僅是一個監察禦史,而扶蘇澈素來對朝堂暗争反感,那麽冷的一個人讓他與百官打交道着實困難。

褚慎微從寺門後面悠哉地走出來,分外欠揍道:“啧啧,那可是北燕首富,将軍這麽快就把人家得罪了。”

蘇辭:“他會想清楚的。”

褚慎微:“扶蘇家雖出身江湖,但四年前皇上登基時,可是出了不少財力人力,光是皇上私下裏養的軍隊就是扶蘇家一手出的銀子,又派出不少武林高手相助,難道只是因為茗妃娘娘一人?”

蘇辭:“扶蘇家主愛惜女兒,扶蘇澈疼愛妹妹,這很正常,可惜扶蘇家再有錢,亦是在士農工商之末,沒有權勢,扶蘇澈入朝為官,也只是為了妹妹能在後宮好過點。”

褚慎微突然靠近她,一臉的八卦樣兒道:“話說四年前皇上只是個沒權沒勢的廢太子,是怎麽勾搭上扶蘇家的小姐的?”

蘇辭眸子一暗,“我不知道。”

褚慎微的眼睛何其毒,一眼便看出蘇辭的異樣,只是未道破。

當年先帝駕崩,諸皇子奪位,十六歲的蘇辭剛當上了邊關的大将軍,帶着三千精兵趕回皇城,這三千精兵亦是燕狼衛的前身,她冒着掉腦袋的危險,替北燕帝開路,一路殺盡皇宮。

那一戰中,關內侯本是站在北燕帝一方的,但他擔心蘇辭的功勞大過他,以假玉玺設計蘇辭,那裝着假玉玺的機關盒淬了毒,只要有人伸進手去,刀齒便會卡住那人的手,毒也會随之入骨。

一幫子機關大師拆了兩日,才拆開機關盒,徐可風雖然保住了蘇辭的一條命,卻沒有保住她的左手。刀齒上的毒腐蝕了骨肉,即便皮肉可以再生,可是浸了毒的骨頭無法再生,而且極為脆弱,動辄便會折斷。

在蘇辭面臨着斷手之痛的那幾日,北燕帝新皇登基,連下幾道聖旨,其中一道便是迎娶扶蘇茗。

那時若不是沈涵給了她一巴掌,告訴她左手廢了,右手就不能用了嗎?她怕是真的會廢了。

傍晚。

蘇辭忙完了一大堆破事,急匆匆進宮,北燕帝今日準她入宮探望沈涵,她自然要抓緊。

“師傅,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

她只有在沈涵面前才會像個孩子一般笑,偶爾有些幼稚。

沈涵本來在園裏給大白菜澆水,看到那跑得滿臉汗的少年,不由一陣心疼,“混賬東西,慌慌張張像什麽樣子?還不趕快進來。”

蘇辭推進一個特制的輪椅,“這是黎清新做的,整個輪椅都是由機關齒輪控制。你坐上去,只要按動這幾個按鈕,便能前進和改變方向。對了,我還給溫姨買了些胭脂水粉……”

沈涵将毛巾扔到她臉上,“別廢話了,趕緊擦擦汗,進屋吃飯。”

溫姨趕緊端着菜從廚房出來,“阿辭,你來了,皇上這次特意提前告訴我們,你何時會來,你師傅下午就把菜做好了,一直溫在鍋裏呢!”

北燕帝似乎永遠這樣,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蘇辭何時能進倚梅園由他決定,能待多久也由他決定,是賞是罰都在他一念之間。

熬了四年,蘇辭終于和師傅吃了頓飯,飯桌上說的盡是這些年的軍中趣事,未提及半分苦楚,大抵是長大的孩子都是這般。

沈涵無意間提了幾次家鄉金陵的風光,他雖然嘴上不少,但蘇辭知道他想離開皇宮,被囚在皇宮四年,誰不想回家鄉看看?

她低眉無言,沈涵心疼她,她又何嘗不心疼自個的師傅?

待到半個時辰後,蘇辭出了倚梅園,劉瑾已等在門外。

“蘇将軍,皇上要見你。”

……

禦書房。

書案前,半明的燈火照在帝王的側臉上,無有溫和,只有冰冷。

蘇辭看完劉瑾遞來的折子,向來無所波瀾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凝重,“臣不同意。”

北燕帝一日勞累,揉着頭,有幾分倦意,低沉道:“朕不是在與你商量。”

蘇辭:“但皇上知道,沒有臣,此事無法施行。”

北燕帝差點又掀了桌子,“蘇辭,上次罰得還不夠嗎?”

劉瑾哆哆嗦嗦地站在一旁,他就知道大将軍總有本事把皇上惹炸毛,這進屋說了還不超過五句話,怎麽就又吵起來了?

蘇辭目露堅決,卻沒有像以前一樣卑微下跪,“這次就您砍了臣的頭,臣也不會同意。”

北燕帝一把就掀了桌子,龍顏大怒,“蘇辭,你是真的以為朕不敢殺你嗎?”

蘇辭擡眸看他,木蘭花開的那日他也說過相似的話,不過沒殺她,而是把她送給了關內侯。

她跪在地上,再也藏不住眸中的那抹傷,“臣曾經說過,能為皇上做的都會做,唯獨此事例外,救皇上賜死,幹淨利落地賜死。”

北燕帝不忍地皺眉,想去攙扶蘇辭,卻始終走不過去,良久後消了氣,才嘆息道:“起來吧……朕說讓你起來……”

劉瑾正發愁這僵持不下的兩人,突然有人進來禀報說謝皇後求見,可算解了這燃眉之急。

蘇辭這才起身,欲退下,可北燕帝不讓,這二人較勁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大眼瞪小眼呗!

“臣妾拜見皇上”,謝皇後進來就察覺到滿屋子的□□味,目光游移在兩人之間,委婉開口,“皇上,臣妾要禀報的是後宮之事,是否要讓将軍……”

北燕帝:“你說你的,蘇将軍不必回避。”

謝皇後語噎了一下,皇上這般态度也鬧不清是和将軍關系差,還是關系好。

“臣妾要告發茗妃私自誘拐小皇子之事,皇上已嚴令禁止茗妃探望小皇子,可前幾日茗妃居然收買了奶娘,私下接觸小皇子。”

歷朝歷代為了防止外戚幹政,皇子不得教給生母撫養是常事,但像北燕帝這般連探望都不行,似乎別有用意,像是在逼兔子咬人。

不到片刻,謝皇後就将一幹人證宣到殿上,說了一大堆罪責,茗妃跪在地上,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

蘇辭在一旁聽着,事實倒是事實,就是被謝皇後一番添油加醋說了出來,再加上一群人證滿嘴放炮,要不是小皇子是茗妃親生的,謝皇後一定能給她安一個謀害皇子的罪名。

謝皇後:“臣妾還有物證,這長命鎖是在樹林發現的,本是茗妃想給小皇子的,但不慎遺落到草叢中,奶娘可以作證。”

北燕帝毫無興致地看着後宮這一出大戲,冷冷道:“茗妃,你還有什麽話說?”

蘇辭倒是開口,“臣有話說。”

別說一衆後宮女子驚了一下,就連興致缺缺的北燕帝都挑了一下眉,“講。”

蘇辭:“這長命鎖原本是臣打算送給小皇子的,前日剛好在路上碰上小皇子和奶娘,本想送上,卻不慎遺失,沒想到是掉到草叢裏了,皇後娘娘的掌事宮女那日見到的明明是臣,怎麽就換成茗妃娘娘了呢?皇後娘娘就不怕犯了欺君之罪嗎?”

掌事宮女從進了禦書房就一直哆嗦,她為了邀功,沒告訴謝皇後她那日遇見了蘇辭,撒謊說她瞧見了茗妃,只是被茗妃跑了,哪裏知道告發時蘇辭會在場,還給她捅了出來。

謝皇後瞬間就蒙了,一直瞧着掌事宮女,而蘇辭更是盯着掌事宮女不放,逼問道:“掌事姑姑,那日在場的應該還有不少侍衛,你怎麽不叫他們來作證呢?”

掌事宮女當即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把所有事情都攔到自己身上,倒是忠心,謝皇後忙着撇清自己,茗妃則一直低着頭,除了蘇辭說話時,看了她一眼。

蘇辭不得不承認北燕帝娶了位極為聰明又城府極深的妃子,她不是白幫茗妃的,北燕帝是什麽樣的人,蘇辭心裏清楚,那人若不是對茗妃有幾分喜愛,茗妃不會誕下龍子,不然謝皇後和王貴妃入宮多年肚子可有過半分動靜。

帝王心術操控的不僅是群臣,還有和群臣有着千絲萬縷關系的後宮。

最後,北燕帝訓斥了皇後一頓,将人轟出去,只留下了蘇辭和茗妃。

劉瑾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過來,眼睛笑得都沒了,“皇上,小皇子來了。”

北燕帝的眉目難得沒有那麽冷,接過孩子,特意緩了一分語氣,對蘇辭道:“你不是要把長命鎖送給小皇子嗎?還站着幹嘛?”

蘇辭愣了一下,方才皇後臨走前,她特意向皇後要回了長命鎖,反正人已經得罪了,不怕得罪的更徹底一點,只是……

“臣……”

她本來想私下還給茗妃的,畢竟是人家母親對孩子的一份心意,她送哪門子長命鎖啊?

北燕帝:“還要朕請你不成?”

劉瑾眼巴巴地看着蘇辭,心道:我的将軍啊,皇上都服軟了,您就別幹着了。

蘇辭這才猶猶豫豫地上前,将手裏的長命鎖挂到小皇子的脖子上,小皇子似乎很喜歡她,撲騰着手腳想抓她。

蘇辭呆呆地看着孩子的小胳膊小腿,有些愣神,心道:孩子都這麽小不點嗎?

而北燕帝看着她呆滞犯傻的模樣,似乎又看到了那個總喜歡跟在他屁股後面的小阿辭,冷俊的臉上破天荒地浮現了一抹笑容。

劉瑾見了,趕緊給茗妃使眼神,茗妃何其聰慧,當即會意,帶着貼身宮女退了下去。

兩人走出禦書房後,就連貼身宮女都是一腦門子不解,這情形不對啊,按理說,這時候不應是皇上和茗妃這對真夫妻抱着孩子一家人親昵嗎?怎麽換成了蘇辭?

貼身宮女:“娘娘,皇上和将軍不是不和嗎?”

茗妃顯然沒有聽進去這句話,秀眉颦蹙,“你見過皇上那般笑過嗎?”

她入宮四年,從未見過北燕帝那般溫柔的笑容,她一直以為這世上沒人能融化開帝王冰冷的心,原來只是人不對……

為何?

禦書房中,小皇子對蘇辭眉開眼笑,依舊撲騰着手腳,想抓她的面具。

劉瑾在一旁拍馬屁道:“皇上您看,小皇子多喜歡将軍,這是求将軍抱啊!”

北燕帝難得高興,示意蘇辭接過孩子,她一輩子拿刀拿劍的手,哪裏會抱孩子,一時手忙腳亂。

“皇上,臣……”

北燕帝:“無妨,輕輕抱着便是。”

蘇辭費死牛勁,才僵硬地抱過小皇子,她本擔心自己一身殺戮,會吓着孩子,可小皇子卻笑得格外高興,咿咿呀呀地說個不停,惹得蘇辭都笑了。

“他長得真像殿下小時候。”

那蝴蝶翼的鎏金面具露出她白皙的小巴和緋紅的嘴唇,将笑容勾勒得愈發動人,北燕帝與她近在咫尺,不由地心跳了一下。

蘇辭察覺北燕帝一直看着她,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有些失态,低頭道:“臣失言,望皇上恕罪。”

“何罪之有?”

北燕帝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摘她的面具,“阿辭讓朕看看你。”

蘇辭吓得後退了一步,當即跪在了地上,“臣面容已毀,怕驚吓聖駕,還請皇上恕罪。”

她十四歲初入軍營時,便因長得過美,招來不少麻煩,是半月山之戰後,荀老将軍建議她戴上面具,不然她一個三軍将領生得比女子還美實在是惹人非議。

北燕帝看她那樣子,以為是戳到她心上的痛,便沒有再勉強,“下去吧,明日讓黎清進宮見朕。”

蘇辭眉頭微皺,沒再說什麽,将小皇子交給劉瑾,就退了出去。

倒是北燕帝一直捂着心口,劉瑾見狀,問道:“皇上可是不舒服?”

北燕帝揮了揮手,“不是,只是方才心跳的有些快。”

……

蘇辭出了禦書房,沒走幾步,就遇見了等候多時的茗妃。

茗妃端莊行禮,開門見山,“今日多謝将軍解圍。”

蘇辭回禮道:“臣只是陳述了事實。”

她可半個字都沒瞎說,只是少說了一些,北燕帝又不傻,什麽都清楚,放不放過茗妃還不是全憑他一句話。

蘇辭:“臣借花獻佛将長命鎖送給小皇子,望娘娘莫怪罪。”

茗妃:“本就是送給宗兒的,多虧了将軍,不然本宮也沒有辦法看到宗兒戴上,只是本宮從來不喜歡欠人情,将軍三番四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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