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仍
葉曉擡步走到桌邊坐下,伸手摸了茶壺壁試了下溫度後,他一手拎起茶壺,一手從茶盤中翻出兩個杯子。
将杯中的茶水蓄到八分滿,葉曉放下茶壺,擡眸朝站在窗邊的宮嶷看去,“投誠?”
眸底一片清明的宮嶷左右活動了下脖子,走路非常穩當的他直接走到葉曉對面坐下,宮嶷端起對方倒給他的茶輕抿一口,随後從袖中掏出一篇文章,“這是歐陽若宴會上交給我的文章,說是他那不成器的兒子所作,讓我看看并順便提點幾句。”
在葉曉同霍淩暗中較勁——某人單方面較勁——的時候,聊得越發熱絡的宮嶷與歐陽若早已開始稱兄道弟,你一聲“賢弟”,我一聲“賢兄”,兩人互相吹捧對方之際,酒意正酣的宮嶷伸手接住了對方遞過來的文章。
就着醉意當着衆人的面翻看這篇文章,确保該看到的人都借機看到文章了以後,宮嶷這才扶着額頭,笑着對歐陽若搖搖頭,“不行了,真的是老了老了,酒喝多了就連文章都看不出個一二三來了。”
“賢弟如果不介意的話,容我拿回去後好好琢磨琢磨。”
“好說好說。”歐陽若同樣酒意正濃,根本不在乎宮嶷是否當場就能給出意見——畢竟他兒子不在席上,無法當場接受宮嶷指導——,他笑着再次對宮嶷敬酒,“賢兄,請。”
“請。”
你來我往之間,兩人之間的這番互動,完全沒有引起多少有心人的關注,甚至還沒有另一邊的葉曉同霍淩之間的“鬥嘴”來得熱鬧。
葉曉雖然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霍淩身上,卻也注意到了宮嶷這邊的情況,只不過他沒想到“文人”之間的“交流”都如此委婉,而又光明正大得讓人很難心生懷疑。
最重要的是,宮嶷大人居然還真的有點用?!
控制住想往室內某個一點用都沒有的殿下身上瞟的視線,無論心下在想什麽,面上保持平靜的葉曉接過宮嶷遞過來的文章,卻沒有馬上翻看,而遞出文章的宮嶷的嘴也沒有停下來,“歐陽若肯定早有準備,不然誰參加宴會還帶着自己兒子的文章?”
歐陽若給宮嶷的這篇文章,明面上是一篇游覽山水而有感而發的游記,實際上在贊嘆大周的國泰民安、霍家的統治有方之餘,文中還加了一句“人擇明君而臣,鳥擇良木而栖①”的藏頭。
意思明顯得宮嶷想猜錯都難,“我要是還猜不出來歐陽若那家夥的意圖,我這戶部尚書也就不用當了,而李公明那老家夥的名字也可以倒過來寫!”
想到他一把老骨頭還要跟着太子殿下東奔西跑,整日擔驚受怕,再想想李公明那個說不定都已經回到都城的老家夥,宮嶷就忍不住恨得咬牙切齒,甚至直接将嘴中的茶葉嚼吧嚼吧的咽了下去。
看着不知想到什麽而有些出神的宮嶷,葉曉嘴角輕抽了一下,懶得探究對方在想什麽,他低頭翻看起了手中的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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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宮嶷所言,他從這篇文中看到了那含蓄而又隐晦的“投誠”,只是看完後仍舊有不少疑惑亟待解決,但是強迫症發作的葉曉在此之前,想先弄明白一個問題,“這,關李大人什麽事?”為什麽是李公明這個名字倒過來寫,而不是宮嶷這個名字倒過來?
“老夫樂意。”
宮嶷将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緩解了渴意的他聲氣越發足了,“看不慣李公明那老家夥,我還需要理由?”
李公明同宮嶷之間的“恩怨情仇”,簡直可以說上三天三夜,不小心問了個蠢問題的葉曉輕咳一聲,若無其事的将話題拉回到正軌上,“那麽,宮大人您怎麽看?”
說到正事,宮嶷将某個還陷在黃河邊的老家夥抛之腦後,他就連表情都變得嚴肅起來,“歐陽若算是李公明那家夥的同鄉,我雖然沒跟他接觸過,但也聽李公明說起過這個人。”
毫不客氣的連名帶姓的稱呼李公明,半點不覺得有什麽問題的宮嶷端起茶,輕抿一口後接着說道,“這是一個‘老好人’,左右逢源,滑不溜手。”但是問題就出在這裏,歐陽若的表現看起來沒什麽問題,然而在宮嶷看來卻顯得有些急切,跟他本身的性子一點都不符。
宮嶷指節扣了扣桌面,看着葉曉手中的文章,他忍不住皺起眉,“他的行為,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恩?”葉曉擡頭,“您能具體說說嗎?”
“歐陽若當時給我這篇文章的時候,遲疑了一下。”宮嶷雖然酒喝得多,然而卻是千杯不醉的體質,他當時不但很清醒甚至還注意到了不少細節,“雖然他最後還是交到了我手中,但歐陽若過後,卻時不時的往我裝文章的袖子看,同時看向太子殿下的時候,眸底卻帶着失望與……”沉吟了下,宮嶷還是用了這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奇怪的形容,“期望。”
急切與遲疑,失望與期望,各種複雜的情緒交織起來,使得歐陽若表現得再完美,也仍舊讓宮嶷覺得有哪裏不太對。
宮嶷能夠理解歐陽若的遲疑與失望,畢竟面對他們這幫都城來人遲疑是很正常的一件事,面對太子殿下失望也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但是歐陽若在急什麽?又在期望着太子殿下什麽?
而且,歐陽若的投誠可不可信?
指節再次扣了扣桌面,緊皺着眉頭的宮嶷做下總結,“在我們來江南之前,應該發生了一件讓他完全沒想到的事情。”
葉曉擡頭,直接給了宮嶷答案,“應該是羅家被滅門這件事。”
根據他得到的消息,歐陽若的兒子同羅家嫡女定了親,歐陽家和羅家本就良好的關系将在今年冬更上一層樓,只可惜秋天還沒過去,羅家就被滅門了。
“什麽?”宮嶷猛地站了起來,“羅家被滅門?!”春初時他還曾與羅德誠通過信,怎麽還沒幾個月就連人帶家族的都沒有了?
宮嶷不敢相信,他緊緊的盯着葉曉,不放過對方的任何一絲表情變化,“你确定?”
葉曉點頭,給出了無比肯定的答案,“我确定。”
他直視着宮嶷,完全沒有避開對方的視線,“具體怎麽回事,我的人還沒給我消息,所以我也不好說。不過近來能夠影響到歐陽若狀态的,應該就是這件事了。”至于羅家滅門這件事裏面的水到底有多深,就要看他的手下能做到什麽程度了。
看着神色平靜到近乎淡漠的葉曉,知曉對方從不說假話的宮嶷不得不接受現實,他神色恍惚的坐了下來,“真沒想到啊……”回想起羅德誠那個老家夥大笑着向他炫耀自家孫輩的樣子,宮嶷的手肘放在桌面上,雙手撐住了額,他遮住了泛紅的眼底,卻沒能掩飾住那幹而澀的聲音,“江南的水,果然深不可測。”
——都怪李公明那個老家夥!
宮嶷忍不住磨牙,心下恨不得李公明此時就出現在他面前,不撸袖子揍那個姓李的家夥一頓他就不叫宮嶷!
沒有讀心術的葉曉,感受不到宮嶷對李公明的怨念,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得知羅家滿門被滅這個消息的宮嶷。葉曉沉默了下,他側頭朝太子殿下所在的方向望去,低聲說道,“這不就是我們來江南的原因嗎?”
江南的水不深,他們也不會出現在這裏。
“你說得對。”作為積年的“老狐貍”,宮嶷不過片刻就收斂好了所有的情緒,恢複到原本精明能幹的狀态,甚至能平靜的就羅家被滅滿門這件事分析下去,“我們現在需要弄明白羅家被滅滿門是怎麽回事,歐陽若同這件事之間的牽扯,有多少人摻和了進來,還有……”宮嶷逐條進行分析,不願意放過任何一個線索。
羅家被滅已經是不可改變的事實,與其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之中,不如找出兇手讓羅家人安息。
懷着這樣的想法,宮嶷覺得他們可以将重點放在歐陽若的身上,“歐陽若會是一個突破口,我覺得我們可以……”
沒等宮嶷将可以怎麽樣說完,葉曉擡頭打斷了他的話,“不,我們現在要做的是——等。”
“等?”
葉曉點頭,“是的,等。”
沒等葉曉想好如何向宮嶷解釋,內室突然傳來的打呼聲,打斷了他們所有的思路。
“呼……啊呼……呼……”
隔着四五丈的距離,太子殿下哪怕睡得人事不省,也仍舊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展現屬于他的存在感。
無法忽視,不能忽視。
一聲接一聲而且還帶着節奏感的打呼聲,讓宮嶷跟葉曉說了上句就忘記下句是什麽,而葉曉注意力也漸漸無法集中,第一次發現霍淩醉酒後睡着會打呼,他此刻滿心都是——該如何避免霍淩以後出現如此不得體的情況。
話題完全聊不下去了,葉曉同宮嶷對視了一眼,視線一觸即離。
達成只有彼此才知曉的默契,控制住表情保持一臉平靜的宮嶷站起身,壓下心底對太子殿下的無奈,他對葉曉颔首示意,“天色已晚,老夫也該走了。”
葉曉同樣站起了身,“宮大人慢走。”
待得将宮嶷送出房間,葉曉又回轉到了室內,并回到桌邊的原位坐下。
葉曉沒回歐陽家給他安排的房間,并不放心霍淩的葉曉準備親自守着對方,就着一壺茶便想靜坐到天明,順便整理一番思路。
與此同時,不知何時來到霍淩所在院落附近的羅欽,在即将從光影重疊的交界處走出,只差一步就要轉過轉角的時候,有人出聲喚住了他。
“羅欽,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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