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雲煙第一次見到霜來是在自家的清平茶館,那天的人格外的多,聲音太喧嘩。原本被吵的頭昏的她見了霜來,那樣好看的人,在陽光下仿佛一個不真實的夢。吵吵嚷嚷的聲音在般如詩如畫的夢境裏也被拉扯得稀薄,落在耳裏成了溫柔的梵音。

“吃茶嗎?”

到後來她也暗自懊惱着,她們之間第一句話,竟這般平淡無色,甚至還被她說得結結巴巴。

雲煙第二次見到霜來還是在自家茶館。當時的霜來還是生人勿近的臉,即使近在咫尺,也如遠山白雲。

她全神貫注的為他泡一壺茶。與他同來的人誇她不僅生得美,手藝也不錯。而他則是一臉古井無波地望着漸漸充盈杯中的茶水,茶色倒映滿他的眸子,格外清澈雪亮。

原本盼着他一句稍微誇獎她一句,卻又不由得在他的眸光裏走神。手一偏,流淌出壺嘴的水在桌面濕了一片。

她連連道歉賠不是,驚慌得絞着衣角,都不敢看他。

“小心。”他只是淡淡的看了雲煙一眼,并無半點不愉。

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一直都記得。

再後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我叫雲煙,雲散如煙落的雲煙。”她捏着帕子,努力學着曾經見過的官家小姐的樣子和腔調。

“霜來。”

沒有半分波瀾的語氣卻在她心裏漾起陣陣漣漪。

霜來,原來還有這麽好聽的名字。她在心裏一次一次的默念着他的名字,拉扯了太多回,盈滿了溫暖纏綿。

雲煙跟霜來遇見的次數越來越多,霜來終于識得她。她就像是入畫的鳥兒,叽叽喳喳地向眼中景色描繪着她所見所聞。他不再擺出冰冷的表情,也不再吝啬于誇獎,心情好時也會揉一揉雲煙的頭,誇她一句“阿煙真是聰明”。

然後?然後應該是什麽?後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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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煙漫長一生中獨獨忘不了兩件事,一是初見一瞥,二是有夜風高月明,月光灑在霜來身上,她跟在他背後,無端的因這樣的美色惶恐:霜來會不會就這樣突然消失?随後溫暖的觸覺讓她回過神來,她側過臉,看見如月色一般溫柔的霜來牽着她的手,臉上有淺淺笑意:“阿煙可是怕了?莫怕,有我在,天下何處你都能去得。”

“其實阿煙只想要你陪着,其他哪也不願去。”這句話雲煙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這天下何其大,她雲煙并不貪心,想踏足的只是霜來的身邊。但他要去的地方,不會有她。

霜來即将去邊塞平戰亂,雲煙在茶館為他餞別,她倒好三杯茶,一杯一杯地遞給他:“我從未認真學過四書五經,卻也知道些禮數。據說從前有個女子為心愛的人送別時送了一山又一山。我本想效仿這位先人,只是去邊塞的路不太平,我不想讓你擔心。還請将軍喝下這三杯茶吧。”

她把心中梗着的不舍和眷戀連同着溫熱的茶水一起喝下,浸透四肢百骸。

“第一杯祝你一路順風。”

“第二杯願你旗開得勝。”

“第三杯望你平安歸來。”

一身戎裝的霜來接過茶,一飲而盡。溫柔地描繪過她明媚的眉眼,然後拿出他自己打磨雕琢的桃木簪插在雲煙的發間,在她的額上落下輕輕一吻:“霜來定不違約。”

雲煙笑着給他整理了衣冠:“我這三杯茶可不是免費的,還望将軍早日歸來,還我三杯茶錢。”

雲煙記得确切,霜來給自己的回答是“好”。回答得那般斬釘截鐵、毫不猶豫。

霜來離開的時候正是他最常喝的廬山雲霧采茶的時節。他奔赴前線,她就去收羅了許多新茶。把玩着桃木簪,算着他歸來的日子,她備好茶一日日等着。

可是她給他煮的茶一壺壺冷卻倒掉,他也沒有回來。

将軍沒有榮歸故裏,将軍戰死,埋骨他鄉。

據說戰場上橫屍累累,早已分不清哪一具屍體是将軍。

據說将軍不是敗給鞑虜,是因為将軍功勳聲望太高,年少的新皇早就将他視為眼中釘,只欲拔之而後快。所以這次平戰亂不過是個借口。

雲煙聽着茶館說書人口裏變換了無數個版本的故事,卻始終不信霜來會死。

他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會失約?

他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就這麽輕易的死在戰場上?

她不信。

她從十八歲,等到垂垂老矣,等到所有人都忘了曾經有個叫霜來的将軍,他也仍在她的記憶裏格外清晰鮮活。

直到臨死之前才恍然大悟,原來将軍真的騙了她。将軍再也不會歸來,将軍一直欠着她三杯茶錢。

他明明,他明明答應了她的。她所有的時光都壓在了愛他等他之上,卻連告別都沒有一句,輕易就碾碎了她最美好的歲月。

她的怨氣太多,怨霜來,憑什麽只借着區區數月的相處就揮之不去,讓她後半生都是在無盡的等待中度過。

怨自己,為什麽見過他之後再見別的人,總覺得差上一籌,如果她知道這一籌換了她的一生…如果知道......

也怨命運,命運作弄了她,讓她跟霜來遇見,又不讓她跟霜來相守。

雲煙怨氣積蓄過多,無法消散,不能正常轉世。

“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便該随人死燈滅一同消散。”閻王憐憫地望着她,聲音卻淡然疏離。

“消散?”雲煙笑了一聲,有點惶然和嘲諷:“我本以為是這樣,但我執念了一世,用的不是一具身體。”

她指指自己透明的魂魄:“刻在了這裏。”

“執念本無用,”閻王搖了搖頭,神情莫測:“你跟我來。”

她跟着閻王去了一次輪回鏡。

這鏡子能讓一個死去的人回到想回去的地方,重新開始人生。只不過這人不會有後來的記憶,也不會發現這是一場鏡中夢。

鏡中畫面流轉,就連有些她已經忘卻了的記憶都接踵着呈現出來。遺落在時光裏的溫情點點湧上心口,吹散了郁結的怨憤。

寬袍廣袖的閻王手拂過鏡面,背對着她淡淡的問:“還需要嗎?”

雲煙跪坐在奈何橋前捂住臉,笑得慘然。

她一直覺得第一次初見像是在夢中,從沒想過原來那真的是夢。她已然進過一次輪回,只身踏入輪回鏡的時候她想過要如何不愛上他,勸了自己一遍又一遍。即使知道重來的時候不會有記憶,她也寄希望于遍遍重複能稍微留下那麽一點點的印記。

卻在又一次看見霜來的時候,她被他吸引着沒有理智的沉淪,又等了他一生怨了他一生。

猶如飛蛾撲火。

她在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

恍然間雲煙似乎看見霜來,他一身銀色甲胄,意氣風發俊美無鑄。他在她發間插了一支簡單的桃木簪,在她額間落下輕柔如羽毛的吻:“霜來定不違約。”

“我走過了兩生兩世,那麽漫長的時光,卻再不曾遇見你。”她輕聲嘆息着,眼中湧上一層悲涼。

雲煙失魂落魄的站起身來,朝閻王搖了搖頭:“不用了,沒有必要了。”

是了,不管再來幾次,結局都不會有半點改變,愛與不愛從來都身不由己。既然重來一次還是一樣的下場,一世一世重疊的怨念終會壓垮心中深藏的眷戀,不如帶着最美好的回憶,就此別過。

沒有轉世的必要了吧,因為再遇不上霜來這樣的人。

再遇不見。

不如不遇傾城色。

“霜來,我等了你兩世。來世我願不再見你,換你等不到我。”雲煙笑着,聲音輕得像是淺薄的煙霧。

“這也算我們的三生三世。”

沒有人回她。

雲煙只聽見忘川冷冽的風吹過,吹得她早就搖搖欲墜的夢境碎裂坍塌,一點點将她掩埋。那逐漸透明的靈魂,輕飄飄的,好似散去了一切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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