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秋柿

? 小茹不知道自己是屬于那種乖巧的人還是愚鈍的人。

自己很聽話,任何人的話都聽,但就是還是什麽事都做不好。

她被歸為了第二類,在丞相府裏當個竈頭丫鬟。同被分配出去的瘦馬說她命好,丞相府不比尋常富貴人家,有權有勢,随便當個通房大丫鬟,就算出人頭地了。小茹倒沒有什麽高攀之心,只求不要給自己活罪受,讓自己幹一份簡單的活吃一口普通的飯就好。

這輩子不嫁人了就這樣“混吃等死”,那也是可以的。

小茹的要求并不高,但現實往往在人的底線之下。她每日需做之事包括洗菜,燒火,擦盤子……這些事兒在別人手中真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而已,可是不知為何它們到了自己這邊就會發生怪事兒。有時候一個好好的盤子到了自己手中,會整齊得碎成了兩半。這原因肯定是瓷器燒制得不好,但從小茹的角度考慮就是自己的運氣不好。

因為這些倒黴事兒,她時常被上竈的婆子打罵,她們皆是平原山丘裏跑着長大的人,和她這樣精細教養出來的瘦馬不一樣,舉止粗魯或者豪放,決斷魯莽或者果敢,反正和忸忸怩怩整日渾渾噩噩的小茹不一樣。她們做事手腳麻利,說話幹幹脆脆,有時候丫鬟還敢跟主子頂嘴,要是再扛上了,就如發狂野獸般一頭往門上撞,震耳欲聾得喊着,“我死,我死,我死給你們看!”

小茹親眼見過丞相府裏有丫鬟半夜特地跑到主母房門口去上吊,當真是轟轟烈烈。這些事于小茹來說都是不可思議的,她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府中的仆婦們看小茹奇了,這世上竟有這樣的廢物點心?小茹看府中的仆婦也神了,同樣是女人,她們是如何做到這樣幹練又強壯的?思來想去的,最終化作掉不完的淚。要她說,便是心裏有吃不完的苦,這眼淚比自己明白,該哭的。

大抵這世間所有的事在小茹眼裏都是苦楚,無論是天下之主,還是萬民之奴,皆有不如意的地方。

不如意便是苦。

小茹整日介吃不好,睡不好,原本就瘦,如今單剩骨架子了,森森然得讓人看着慌。

她每晚睡在通鋪上時就大把大把得掉淚,她本就愛哭,這會子更是哭得個沒完沒了了,清早起來,眼睛紅腫着,腦子更加得不靈敏了。管事的婆子都對她唉聲嘆氣,語重心長得教導她道:“從良後要守自己的本分,一個丫鬟就是要做事的,不是讓你來享福的。”

“從良不是我願意的。”小茹委委屈屈得回應着,淚水就自作主張得撲簌簌往下掉。當瘦馬不是自己決定的,從良也不是自己說了算的,這世間為何有這麽多身不由己之事?

“堂堂正正得做人難道不好嗎?你非得要去操那皮肉生意?”她們像怪胎一樣得看着小茹,心中思量這人的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麽東西。

小茹錯愕了半晌,都忘了擦淌下來的眼淚,原來這就是堂堂正正得做人啊?!原來堂堂正正得做人這麽苦?幹不完的活,聽不完的罵聲,還有解不開的心結。她的目光一一從周圍人臉上掃過,抽抽噎噎得問,“我……不堂堂正正得……做人了可不可以?”

話音未落,剛巧路過的丞相夫人陪房聽見了,吆五喝六得進來,拿起擀面杖直直得對着小茹的腦門就是重重一下,打得她額角青腫,站立不穩,直直得往後倒去,也沒人敢扶。

瘦馬被分配到官宦人家都是要編府造冊的,有記錄在案,算是皇室的賞賜。若是有哪個瘦馬重操舊業,該府邸還不被人嘲笑死。丞相夫人的陪房一貫看不慣這種長得略有姿色,除了勾人本事啥都不會的小妖精,平常就對笨手笨腳的小茹頗有微詞,如今又聽她說這樣的胡話,恨不得将她活活打死。

不過,她也賴再動手,踹了暈厥過去的小茹幾腳就回身去禀報給丞相夫人了。

——

小茹醒過來時,發現被人扔在冷冰冰的炕上,沒水沒食,無人問津。過去在玉人樓裏,誰生病了都有一大幫子姐妹看顧,遞水送茶,熬粥炖藥。想起過去瘦馬之間的情分,小茹就疑惑,怎麽如今這些堂堂正正的人都是這麽沒人情味的?

她的頭還是很痛很沉,擡眸能看見窗外有一棵柿子樹,一根橫枝從窗口伸進來,上頭有不是很綠的葉子,也有不是很黃的柿子。

柿子長得不大,但長得讨喜,小巧玲珑的一個。小茹想啊,自己要是就是這麽的一個柿子該有多好,不用洗菜,不用燒火,也不用擦盤子,這輩子就那麽短短的一會兒,出芽,開花,結果……其實再一細想,這大千世界,除了人,其餘的花鳥蟲魚,飛禽走獸一輩子都不會這麽複雜,起初是棵柿子樹,将來就不會變條狗。

可是人呢,這會子金玉滿堂,做人上人,下一刻就枷鎖加身,死生難測。何況,小茹只有從人生一個低谷跌到另一個中去。有的人說這一關熬過去,回頭看看,就會發現當時的自己是有多堅強,有多值得驕傲。可是小茹是不信的話的,她只相信過了這個坎,還有那個難。

她現在不哭了,心裏頭也沒有那麽堵得慌了,想起紅萼來也不會難過得不能将歇了。

相府房梁挺高,繩子也多,上吊方便。小茹掀起破破爛爛的被子爬下炕,別的事做得不順利,挂繩子倒是一步到位的。小茹也不知道冥冥之中是不是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跟着自己了,要自己作伴,所以自個兒身上才會發生那麽多的怪事兒。

此時此刻,她沒有如尋常婦人那般又驚慌又咒罵——“滾滾滾,去去去,別跟着老娘”,而是平靜得對着虛空說話,“那裏的生活怎麽樣啊?會不會也要讓我洗菜燒火擦盤子啊,我可不會喲。”說罷,頭一伸,套進繩結裏,人立馬就撲騰。

死就那麽一回事,眼一閉氣一斷,剩下的就都是活人說了算了。

小茹從沒有把死生當作一種大事來看待,相比之下還不如洗菜燒火擦盤子來得大,因為死了就沒人說自己做得不好了。是以,脖子被繩索勒着雖痛,但小茹心裏頭卻沒有那麽難受,反而痛快得很,解脫了解脫了……

只是她最終沒死成,碰巧有睡一個房間的丫鬟過來取東西,就喊人救下了她。

小茹被救活時,既無奈又恐慌,活下來是不是還要洗澡燒火擦盤子?她煩透那些東西了,為什麽要讓她做這些?她真的不會嘛!眼淚掉光了,就剩下無窮無盡的憤怒。

管事的婆子聞訊後氣沖沖得過來,罵罵咧咧得質問道:“你為什麽要尋死?”猜猜她總是會說自己覺得以前的生活太罪惡,所以羞愧得活不下去了。或者是其餘複雜的原因,例如在這裏沒伴兒,一個人孤單得慌。

可是小茹望着或嫌惡或關心的臉,平淡得說道:“我不會洗菜燒火擦盤子,你們非要我幹,我幹不好,那我就只能去死了。”

幹不好就去死,這其實也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哪一種逼迫都可以将人致死的,就如皓首窮經的讀書人也會一時想不開投河自盡,就如國破家亡的臣子也會絕食而亡。小茹是個最卑微不過的小人物,死了沒人給她著書立說,可是她的死也是被逼的。

管事的婆子鄙夷得瞪了她一眼,橫眉豎眼得說道:“站着吃飯是沒有躺着吃飯舒服。”此話的譏諷之意大家夥都聽得明白,年紀小的紅了臉,尚長些的低頭偷笑。小茹不明白她們為何這種神情,她覺得自己越來越遲鈍了,啥事都想不明白了。

管事婆子也奚落夠了,問道,“你不會洗菜燒火擦盤子,那你到底會啥子喲?”

小茹認真得想了想,說,“我會唱南曲,我會彈琵琶,以前有堂客老是說我天生金嗓子,還有一雙巧手。”對啊,小茹突然有了那麽一點自信,他們說自己是一雙巧手,就算不會洗菜燒火擦盤子也是一雙巧手!

正當她欣喜之中,有人插嘴說道,“你怎麽那麽賤呢?那都是賣笑的玩意兒。人家把你當婊/子哄,你還真當信了。啧啧啧,真不知該說你什麽好?”

是這樣的嗎……小茹愣神了一會兒,一雙剛有點氣色的眼睛又瞬間黯淡下去,漆黑得像顆最深最深海底的黑珍珠。她略略偏了偏頭,确認無疑得說道,“我可能真的是個賤貨。”她說這話時有點茫然又有點堅毅。

細細思量來,好像自個兒是只會坐在玫瑰椅中打着扇子磕着瓜子與人說笑,原來自己本身就是适合當瘦馬的。過去小茹覺得羞恥,現在竟有三分的懷念意味。瘦馬就瘦馬,沒了清譽,可是衣食無憂,可如今呢,不光是遭人恥笑,還吃不飽穿不暖,活的不如一棵柿子樹。

現時是無論如何都回不去了,小茹呆呆得望着房梁,那根粗壯的繩子還挂着,有風吹過時,就晃悠悠擺動,像是在勸說什麽似的。

我要離開這裏。小茹咬着嘴唇在心裏說,雖然不知道出去後的生活會怎樣,但是她絕對不想再在這裏生活了。換成另一種不那麽公正的說法就是——這裏的人都看不起我,這裏的人都嘲笑我,我不想留在這裏了。

你們非得逼我留下來,那我就只能繼續去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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