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清歡

? 小茹是在一個搗蛋孩子都已回家的黃昏出現的,那日她梳着低調的發髻,只用一根不值錢的木頭簪子绾着,小腳兒一颠一颠得往顧長遠的別院走來。這一路上,她也沒少問,也沒少打聽紅萼與顧長遠的事。

她知道紅萼離開後一定會來找顧長遠,就如她脫身後立馬來找顧長遠。

在她們相識的一堆男人之中,顧長遠是最好的,年紀輕,心眼少,耳根子軟,好騙好糊弄。即便小茹和他沒什麽前塵,她也來找他。除了他,她還能指着誰?

小茹敲了門,惶恐不安得等着,出來開門的是東觀,認得小茹,愣了愣,繼而暗自偷笑,他少爺的女人緣還真是不錯,但都是禍水。那個害他有家歸不得,這個不知道又打算挑出什麽事來。

小茹人生得腼腆,心思兒也沒紅萼那般活絡,但就是好學,在丞相官邸看慣了門房打秋風,這會子竅兒通了,向東觀塞了點好處。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東觀的臉色就好了幾分,吱溜一聲給她通報去了。

顧長遠把小茹請到內宅裏,命東觀去街上買點好吃的回來,最好再溫一壺酒。小茹是紅萼的朋友,顧長遠也當她是朋友。

燈燭昏暗,桌上有四個碟子,酒是上好的女兒紅,這頓飯也算豐盛了。對于顧長遠來說,這意義不僅于此,還在于他很久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了。一個人吃飯是沒有情調的,食之無味,現在一下子對面有了一個女人,這氣氛就遠遠不同了。

即便現時現刻的小茹不再濃妝豔抹,不再唱着悠揚宛轉的南邊小調,舉止規規矩矩,一副良家女子的小模樣。顧長遠看着她慢嚼細咽的樣子有些恍惚,那精致而婉約的眉眼有着江南水鄉的溫柔,宛若明月夜下的優昙,溫馨而踏實。

顧長遠只喝了點酒,其餘的皆落了小茹的肚,盡管她吃的是那樣的斯文,但食量真是驚人。

她胃口不小,做事卻沒有能耐,丞相府讓她罄身兒出了,那些老婆子詫異這樣的人為什麽還要活在世上?小茹也不知道,只覺得沒死成就該活下來。

人來這世上走一遭,難道非得證明自己是個出類拔萃的人方才沒有白活一場嗎?多少人蹉跎而過,不是一事無成,而是忙忙碌碌得忘記了自己到底想要什麽,最可悲之處,這樣的人竟還能站在道理高處恥笑曾經竭力努力過沒有成功卻依舊踏踏實實活着的人。

“小茹,你以後有什麽打算?”等小茹酒足飯飽,顧長遠問起她的後路,會這樣問,代表着他并不想将小茹留下來。小茹也聽出這話的意思了,眼眶濕了濕,在他心中自己比不上紅萼,不僅在于容顏,還在于心性。

紅萼豪氣,拿得起放得下,她呢,終日煌煌,曾經擔憂自己賣不出去,如今擔憂自己不被他人所挽留。她是多怕被別人拒絕啊?她卑微如塵,可依舊費盡心思得活着,不是為了錦衣玉食,只為一口飽飯。

她垂首,淚光在眼角閃動,在燭火得照射下,一對眸子明澈而悲傷。她不言不語也不動,一頓飯的恩情已化作了雲煙。她幾乎想愚鈍而自欺欺人得問,你是不是嫌我吃得太多了,我吃少一點,你可不可以就将我留下?

顧長遠見不得女人這副梨花帶雨的樣子,有些自責,她剛來,自己就想趕她走,豈不是太過薄情?這樣的事也得過些日子再提。

他這麽急切得希望小茹離開,也是怕等紅萼回心轉意之時,見到他身邊有小茹,就霍然轉身而去。紅萼不是小茹,看着是熟絡,跟誰都說得上話,但其實沒有人能真正走到她心中去,顧長遠也不能,所以有一點錯,都會使得紅萼抽身而退。

別院裏的屋子多,顧長遠讓東觀随便給小茹安排一間屋子,別凍着餓着她便可。

小茹算是暫時有了容身之所,忘掉顧長遠有意同她的疏遠,竭力裝出一副渾然不知的樣子,在院子裏養花,上街買菜,替顧長遠精打細算過踏實日子的光景。

她最喜歡的就是顧長遠的書房,挂滿了名人的字畫,有時也會是他自己寫的,字如其人,簪花小楷,一樣的斯文而娟秀。顧長遠淩亂的書房因開始有人打理變得整潔而儒雅。小茹也識字懂文,雖然過去學的是淫詞豔曲,但總歸有了那麽點才學,知道詩箋與金石考據不該放在一起,字帖與琴書曲譜風格是不同的。

認得顧長遠越久,小茹也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值得托付一生。可惜,他和紅萼的情分兒擺在前頭呢,她插不進足,這樣做也不厚道。

小茹心思很重,有時候即便臉上沒有什麽,可心底裏也在受着煎熬,明月透窗時總是難以将歇,喃喃自語:我就這條活路了,紅萼姐,你讓給我吧。

中秋之月,躲在雲霧之後不出來,庭院裏擺着一紅漆小桌子,上頭有糕點與香燭。顧長遠問小茹這是幹什麽。

她道:“拜月,是拜月,我家鄉的習俗。月亮不出來,我們就請它出來。”

顧長遠問她是不是想家了。

小茹答:“我忘了我家在哪了,我也忘記我爹我娘的樣子了。”

顧長遠噢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

小茹也靜默了許久,忽而憂愁得擡頭望他,“顧少爺,是不是你想家了?”

“是啊。”終于有人明白他的心情了,顧長遠原本并非戀家之人,可這些天下來,他便落寞異常,特別是在這樣的時日。

這些天,他也冷靜了下來,為一個紅萼與自己的父親反目成仇真真是可笑,難道他真想一輩子浪蕩下去?他忽然明白考取科舉的意義不在于為官做宰,而在于一個人并沒有那麽多條路可以走,他作為一個平凡之人本就該循規蹈矩按着先人的方式摸索生活。一個讀書人去學泥瓦匠砌牆,去學販夫走卒賣漿者之流做小本生意也是不切實際的,這不是高下之分,而是養尊處優的他哪裏還能做得了這些?

有人曾譏笑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且自命不凡,不肯做些添磚加瓦之事。可這世上,各行有各色人物,為什麽非要讀書人越界呢?你自小教他讀聖賢書,傳授大成至聖言論,等到他風華正茂意欲實現聖人鴻圖之時,卻塞給他一塊磚,告訴他做人要腳踏實地,現在從搬磚開始,他年你就是一代祖師爺了,你不要看不起這行當。

這很可悲,也很可笑,更做不到。

顧長遠輕裘緩帶得坐在熏籠上,望着漫天的星辰,目光怔怔,忽而一只白皙若玉的手伸過來,掌心放着一個蓮蓉蒸糕,“顧少爺,吃口糕點吧,你有心事暫且放下吧。”

顧長遠擡眸,月光下的小茹沉靜而美好,眉眼眀兮,第一次發現她也是明眸善睐的。他接過糕點,卻扭過了頭,神色難測得嘗了一口,

小茹的臉色時不時得緊繃一下,似乎有些話想說卻欲言又止,這樣小心翼翼的也是可憐。她尋了一個不好不壞的時機,低聲說,“咱倆一塊兒過吧,一塊兒等紅萼姐回來。”嗓音有些沙啞,懇切意味濃重,帶着不自信與孤注一擲。

若是他拒絕,她就真沒臉再繼續留下去了。小茹的臉皮不厚,她只是被逼上梁山了。

她站在月下,有風吹起她布料粗劣的衣衫,卻也清麗脫俗,每一個真摯的人都有其動人之處。她低垂着眼眸,在等顧長遠回應,其實這話她說得違心,她并不希望紅萼回來。

有這樣陰暗的心理,她自個兒都要瞧不起自己,可依舊還是這樣想。看來風塵教會了她許多,包括出賣與背叛。

顧長遠視線所及是滿桌子精致的糕點,心頭不知是何滋味,只覺得□□添香便就是這樣的。過了好久,他才一聲輕嘆,認命般得點了點頭。

他也不再等紅萼了。每一份愛都是需要回應的,她頭也不回,那他也只能上岸了。在海裏淹死的人一定都是沒有閱歷死有餘辜的人。

很顯然,一貫懦弱的顧家公子并非看不清世情,癡念已過,便是伧俗人間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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