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豆包姑娘(二)

第十七章豆包姑娘(二)

雨勢越發的大,像仙人撒珠,濕了大地,潤澤萬物。澆得老者身上是蓑衣都有雨簾,剛進屋檐,就見明月跑了過來,擺手說道,“屋檐下也被雨打濕了,別跑,小心摔着。”

聽見這話的明月還是跑了過去,嫣然道,“您還當我是總摔跤的小姑娘呢。”

明盛脫下蓑衣,又道,“衙門裏最近有什麽大事發生沒?”

明月抿唇笑笑,“我就說爺爺心裏放不下衙門,每次遠游回來,第一個問的就是衙門。秦大人再過一個月就走了,接任的官員也快來了,白哥哥都讓我勸您回去呢。”

明盛嗤笑一聲,語氣裏滿是對衙門的不滿,沒有答話。脫下蓑衣後,倒是瞧見她身後走來一個年輕男子,臉色立刻嚴肅起來,看了明月一眼,嚴苛得讓明月心尖一抖。爺爺要吃人啦!

蘇雲開已經快步走了過去,因明月在中間,屋檐下狹小不能容二人并立,便站在明月後面作揖,“晚輩見過老丈。”

見他舉止有禮,談吐氣沉不躁,面貌俊朗,眉宇無戾氣,識人無數的明盛面色這才好了起來。明月也趁機說道,“爺爺,你不知道你走後縣裏發生了命案,多虧了蘇公子,這案子才順利破了。他明天就要走了,來跟我道別,正好下雨,他又沒帶傘,我總不能讓他在外面淋雨吧,所以就請他進來了。”

明盛問道,“那為何是從廚房出來,有你這麽請客人的麽?”

蘇雲開忙道,“是明月姑娘見我淋濕了衣服,所以帶我去廚房烤火。”

明月趕緊用力點頭,明盛還是對她板着臉,對着蘇雲開時臉色倒好些,“是我孫女招待不周,請蘇公子移步去前廳喝口暖茶吧。”

蘇雲開不好太過打攪,見雨勢漸停,便道,“我明日還得啓程,包袱還未收拾,既然已經道別,那就不打攪了。”

明盛沒有多做挽留,只是說道,“帶上傘吧。”

蘇雲開道了謝,從明月手中接過傘。許是燈光晦暗,只覺她臉色也不太好,遞傘的時候飛快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本想多問兩句,但人家姑娘的爺爺就在一旁緊盯,指不定她有難言之隐,就沒再問,只是對她笑笑,“我走了,明日你若有空,可以來送送白捕頭。”

明月微愣,“你願意讓水水跟你去?”

明盛聽見她在這男子面前喚那名字,就知道這人也知道白水的身份了。是明月已經信任到将這秘密告訴他了,還是他自己發現的?看着孫女長留在他身上的目光,他隐約明白了什麽。

蘇雲開說道,“嗯,來的時候也在遲疑,但仔細一想,哪怕這次我阻斷了她的機會,也阻斷不了她的念頭。日後萬一她看走眼信了個壞人,那不是我的過錯?所以倒不如讓我來為她鋪這條路,也算是這八天的緣分。”

“可是這樣的話,以後要是被發現了,你也會被牽連的,畢竟你是提拔她的人。”

蘇雲開驀地笑開,“那就以後再說吧。”他又向明盛作揖道別,随即撐開傘往外走。

明月看着他撐傘離去,默然無語。爺爺已經進屋,她還沒動,只是一直看着,想目送他出門。他說白水跟他有八天的緣分,她可是跟他有十三年的緣分呢。

但他最後還是沒想起來。

院子未鋪石板,被雨水一沖,滿院爛泥。蘇雲開走在以平整石頭鋪就的簡單石路上,快到木門,旁邊風過樹動,有隐隐細雨飄來。他擡傘左擋,餘光便瞧見右邊有一顆桃樹倚在牆壁上,未修未剪,樹枝外探。快至二月,已萌生花苞。不聞花香,不見花瓣,在暗夜下,沒有過多樹葉的桃樹像嵌在宣紙上的一幅畫,那紅色花苞點在紙上,別有一番生意。

一株詩意桃樹入眼,迎着清風細雨,春意撩人,未見晴空,卻覺明朗。

蘇雲開心境舒展,靴踏門下,餘光不再見桃樹,心頭卻突然咯噔一跳。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他沒有來過這裏,但他肯定來過南樂縣。

父親為官清廉剛正,每逢奸臣當道,他必定是被貶谪的第一人。每逢忠臣輔佐,他也定是第一個被起用。所以他兒時總會跟着父親一起搬家,從北到南,從南到北。甚至有一次父親被貶谪回了江州老家,後被起用。他随父親入開封,途經南樂縣。

南樂縣,南樂縣……

那老者,那明朗的一日。

他想起他被狗追了。

為什麽會被狗追?

因為他跟母親說去客棧外面走走,結果就看見個小姑娘被狗追趕。他過去幫忙,還給她買包子吃。

“我不愛吃餅,我喜歡吃豆包。”

“小哥哥你叫什麽呀?”

往事如蓮花,一層一層盛開,将遺忘了十三年的記憶全都撥到心頭來。

他還記得她小時候的模樣,卻不知道她長大後的樣子。

蘇雲開怔怔轉身,看着那還在屋檐下瞧來沒有回去的人,緩聲開口,“豆包姑娘?”

明月猛地一怔,已然忘了作答。可她這個反應,卻是最好的回答。

确定了她是記憶中的人,蘇雲開只覺溢滿了奇妙感。他又覺得詫異,十三年了,她是怎麽一眼就認出他的。

明月抓着衣角,眨了眨眼,終于是笑了笑,“原來你還記得我。”

兩人久別相認,反倒是沒了之前的自在,拘謹起來了。一時兩人都不上前,隔着大半個院子說話,加之有雨,聲音不大,聽得就十分認真,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蘇雲開輕輕點頭,“記得,只是剛剛才記起,不如你記得清楚。”

明月覺得他還記得這件事,記得她就是那捧着豆包吃的小姑娘就心滿意足了,“那時我還小,跟現在的模樣肯定不一樣了。”

蘇雲開溫聲,“那你為什麽能認得我?”

明月說道,“年底的時候,水水告訴我有個叫蘇雲開的人成了我們大名府路的提刑官,我也不肯定你會不會路過,又是不是你,只是會多留心面生的人。那天百寶珍聚攏了很多人,我路過時就多看了幾眼,然後就看見你腰間挂着的那塊玉佩,跟你那時的一模一樣。”

蘇雲開低頭看了看,這塊紅玉是家傳的,他一直随身不離。

“後來我走近了看,看見你的手背上,也有疤痕。”

他擡手看着,這傷痕,還是當初為了救她,被狗抓傷的。沒想到時隔多年後,竟然也成了辨認的标識。或許她不知道那個在朝廷的蘇雲開是不是他,但她卻還是仔細聽着“蘇雲開”的去向。說着話,也漸漸少了隔閡般,他笑了笑,“還好,最後認出你了。”

明月也欣慰一笑,“可不是,見你要走,我都快難過死了。”

一個姑娘對一個男子這麽說,蘇雲開聽得心頭起伏,明月也察覺到了不對,臉又騰起紅雲。

屋裏有人輕咳,引得兩人注意,才道,“該進屋了,外頭冷。”

明月應了聲,蘇雲開又道,“明早我來還傘。”

“不用,反正我要去送水水,順道拿回來。”

“嗯。”蘇雲開怕她不知道,補充道,“辰時。”

明月莞爾一笑,“記住了。”

兩人又站了一會,蘇雲開這才走。等走得不見蹤影了,明月才終于回屋。

明盛已經喝完了三杯茶,見她進來,也倒了一杯給她,問道,“他就是蘇雲開?爺爺還記得他,沒想到長得一表人才了。也是難得,這麽多年還是一身正氣,沒有變歪。”

“不是說三歲看到老麽,八十年後他也會是那樣正直正氣的人吧。”

明盛瞥她一眼,不知道的還以為說的是她的八十歲。

明月拿了茶壺過來給他斟茶,笑道,“爺爺,他就是衙門公文上的蘇雲開,我們大名府路新任的提刑司。”

明盛握杯的手一震,“他就是新任的提刑司?”

“嗯。爺爺總說上頭不正,您不想變歪,如今看來,可以正回去了。”明月知道爺爺并不想離開衙門,還想繼續做仵作,只是官場黑暗,不想繼續待下去。

明盛沉默許久,沒有說話。爺孫默然無話,良久他才問道,“你想去南樂縣外面的地方看看麽?”

明月笑道,“當然想呀,爺爺不是說,要做一個好仵作,眼界不能太小麽。”

“那就跟你白哥哥去外頭走走吧。”

“這倒是好,她……”明月一頓,“爺爺你是讓我跟蘇大人去大名府路麽?”

明盛板着臉道,“我是讓你跟你白哥哥走。”

明月眨眨眼,這好像沒什麽不一樣呀。爺爺剛才貼門後偷聽他們說話啦?她臉又一紅,可一會就說道,“我要是走了,就留下爺爺一個人在這了。”

“我回去做仵作,也沒空陪你了。”明盛心中不舍,可姑娘大了,他不想她留在這,“蘇大人是個好官,他明知白水是女子,可仍維護她,願領她去府衙。你不是一直想做仵作麽?仵作非官,不需要入仕,有能者為之。他是提刑官,每日就是跟各種案件打交道。你在他身邊,為的是磨砺,也是為了能成為一個好仵作。爺爺不需要你陪,只想明家能再出一個好仵作,也算是完成你父親的遺願。”

明月雙眼酸澀,不敢輕易應聲。

誰知道南樂縣下一個縣官會不會又跟秦大人一樣,瞧不起女子,也不願與女子為伍。

她絞着手指,只覺長夜漫漫,心緒難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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