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在劫難逃
與別人想象中不同,魏瑾瑜這會兒十分平靜,他的發并未束起,只随意披散在肩頭,因他是悄然被送出京城之後塞在船艙底下一路到了江南,這路途之上并不好受,折騰下來很是受罪,但魏瑾瑜一雙眼睛仍顯得精神奕奕。
他原也是自小千嬌萬寵長大的,身為靖王世子,錦衣玉食自不必說,尋常苦難自也輪不到他,可彼時随着太子一路南下,卻是什麽苦都吃過——若他當真是那等嬌弱的公子哥兒,根本不可能做得到這一點,那會兒,可是純粹他在照顧太子。
原本京城之中只道靖王世子風華無雙,卻不知正是用容貌,成功的掩蓋了他其餘方面的出色,甚至或許那種目下無塵矜驕傲慢同樣只是一種保護色。
他乃是夜晚被抓,甚至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裏衣,卻好似身着華麗錦袍一般端麗雍容,這是天生的氣質,不因外物而擾。
謝玉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手腳戴着鐐铐,卻好奇地透過木格窗戶看向外面的魏瑾瑜。
這是一棟樹屋,且是這個島上最高的一棟,從這裏看下去,視野極佳,可将四下裏的風景盡收眼底,外面還有一處平臺,夜可觀星,白日裏,卻可以看到煙波浩渺的玉陽湖,不至于有船接近而無法發現。
不同于在靖王府的衣着貴重,謝玉只穿着簡單的天青色上衣,月白下裙,黑發用一根烏木簪子挽着,素面朝天,別無墜飾,甚至連個耳環也不曾戴。
“你來啦。”魏瑾瑜微微一笑,一雙眼睛仍然那麽澄澈。
謝玉看着他,站在原地,“給個理由?”
“理由?”魏瑾瑜擡頭看她,“謝玉,你相信過我嗎?”
謝玉歪着頭仔細想了想,最終還是搖搖頭,“好吧,沒有。”
若是她真正信任魏瑾瑜,魏瑾瑜絕不會對她只知道個皮毛,對她的玉陽十二塢也只看到這樣一個大概,于是,貿然行動,造成這般不痛不癢的結局。
聽到這話魏瑾瑜并不生氣,他只是嘆了口氣,“我也想過,如果我們就這樣下去,會是這樣的結局,大概就是……相敬如賓吧?你待我很好,卻從來不是用對等的目光來看我,或許喜歡我這張皮相?卻也僅限如此。”
謝玉聽着,用腳将一旁的木凳拖過來,優雅地坐下,“所以呢?”
“人都道紅顏枯骨,到頭來,我也是會老的。”魏瑾瑜平靜道,“我很害怕,若是我老了,再不是這副模樣,你是否會毫不猶豫地離我而去,當然,或許我們會有幾個孩子,他們将會是你的牽絆,但是謝玉,雖同你在一起只有短短的兩年,我卻知道,你從不是為了些許牽絆就能停下腳步的人。”
謝玉微微一笑,“你當真還挺了解我的。”她想了想,“但我應當不會這般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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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瑾瑜也笑,“謝玉,早就說過,我沒有欺騙過你,也是真的喜歡你,事實上一開始我也很無措,這只是我失憶時陷入的感情,為何恢複記憶之後偏偏無法擺脫,”他凝視着謝玉,“後來,我就想,若是我那會兒不曾為太子擋那麽一下,不曾落水,不曾為你所救,不曾失憶,那便好了。”
謝玉挑起眉,“所以,你竟是寧願不曾同我相遇嗎?”
魏瑾瑜卻搖頭,“并不是,我想以另一種方式與你相遇。”
“哦?”
“如果不是以開始就那麽弱勢的姿态,或許你會更容易正視我一些。”魏瑾瑜嘆了口氣,“我從不怨天尤人,反抗什麽所謂的命運,既然發生了的事,我便不會後悔,落水、失憶、與你成親,進而陷入感情無法掙脫,我雖厭惡這等狀态,卻也已經接受了。”
謝玉撐着下颚,“其實我并不想聽這些。”
“嗯,我只是想告訴你,若是不曾遇到你,這本就是我要做的事,若是不曾與你有這段緣分,大概我們會是純粹的立場不同?”他動了一下,那金屬的鐐铐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他卻毫不在意,“你知道,我那祖母為何要對我父親和我痛下殺手嗎?”
謝玉似笑非笑,“反正不是她告訴我的理由。”
“沒錯,她要保住靖王府,就必須要這樣。”魏瑾瑜口吻平淡,“先帝早在數年前,就大約知道我父王有反意了,盡管他一直掩藏得極好,若是我不陪着太子冒險下江南,還留在京裏的話,大概和我父親一樣難逃一死。直到先帝死于張致之手,才算解了我的困局。”
靖王本就死于宮中秘藥,雖是老王妃下的手,卻也說明了些許問題。
“例如柳将軍,又或魯陽侯,本就是我父親早就埋下的暗線,不是說我當真就英明神武到這等地步,只這短短一年就讓他們心悅誠服。”他說着自己都笑起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我自問也不是那等聖人。”
謝玉輕笑一聲,“這我倒是早已經猜到了。”
“我靖王府有兩萬私兵,這才是真正的精銳,一年前,柳将軍就勸我動手,卻被我拒絕。”魏瑾瑜轉過頭去看向窗外,“因為我發現,我最大的阻礙并非朝廷,更不是座上那個小皇帝,而是你。”
謝玉眨了眨眼,“還真是很榮幸。”
“你太強大了,強大到很容易讓人喪失勇氣,你可以毫不猶豫地殺了仁王,幹脆利落恣意潇灑,也可以直接扶持小皇帝上位,暗地裏操控朝堂,若是你還在,即便是我得了帝位,也是毫無用處,內閣……真是很可怕的東西,我在內閣呆了這麽久,比誰都知道它的可怕。”魏瑾瑜輕輕道,“我不是不信你,我是太過信任你,我知道你的能力,也知道大晉的将來。”
謝玉看着他,“所以呢,你安靜地做你的靖王,不是很好嗎?”
“到底還是不甘心吧?”他側着頭想了一會兒才說,“從很多年前開始,我的父親嘔心瀝血準備的東西,他甚至為此并不與我太過親近,只是在背地裏,手把手得教我,我有兩個先生,一個是明面上的,也教瑾琅,也教瑾珏,另一個,卻是只教我帝王之術。”魏瑾瑜深深吸了口氣,“若是要我一下子放棄,其實真的很難。”
“所以你還是這樣做了。”
“對,”他看向謝玉,“我決定,還是試一試,不然,我不甘心。”
謝玉已經站了起來,“可是于我而言,這就是背叛。你可知我玉陽十二塢中最輕的背叛刑罰是什麽?”
不等魏瑾瑜去猜去回答,她就說道:“鞭刑。”
當然,哪怕出身魔門,她對背叛的容忍度還是極低的,雖說已經司空見慣。
細細的牛皮鞭子,被她用特殊的藥草浸泡過,增加了韌度的同時,更可以給人帶來深入骨髓的劇痛。鞭刑其實并不容易傷及筋骨,但是對于受刑人而言,卻可以帶來難以形容的痛苦。
謝玉手中的鞭子幾乎沒有發出什麽呼嘯聲,靈蛇般蹿出,直到“啪”地一聲落在魏瑾瑜的身上。
他原本淡定而坦然的表情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縫,忍不住露出些許痛苦來——謝玉親自執行的鞭刑,即便是再如何骨頭硬的人,都不敢說自己能輕易承受,她曾鞭打過某位拒不屈服的水匪頭子,結果就是他被打到痛得在地上打滾,嚎叫聲響徹整座島嶼。
因謝玉對穴道經脈太過熟悉,她知道怎樣打最疼,猶如分筋錯骨割肉抽髓,實乃非常人能夠忍受之痛苦。
這鞭聲不算太響,卻将魏瑾瑜的雪色裏衣打出一道裂縫,在他白皙的皮膚上留下一道極淡的血痕。
“疼嗎?”謝玉溫柔道。
魏瑾瑜擡起頭,一雙足以叫人心旌動搖的眼睛裏只有謝玉的身影,他啞聲問:“這樣你能消氣嗎?”
謝玉認認真真地回答他:“不能。”
魏瑾瑜:“……”
然後就是第二鞭。
魏瑾瑜從未練過武,謝玉甚至不曾想過教他,他的身體雖然并不嬌弱,至少從小學過騎射,卻從不是武人,因此,這樣的皮肉之苦……也是從未受過,他沒有內功來保護他的身體,只是承受這刻骨之痛。
鞭痕是淡淡的血色,在他白皙的胸膛背脊縱橫交錯之後,竟生出一種奇特的冶豔之感,只因他本就格外好看,等到他的裏衣被打得七零八落之時,更顯出一股子凄美來。
他的下唇被咬出淡淡的血跡,但是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吭過一聲,甚至沒有發出絲毫痛苦的呻吟,只是用他那雙清淩淩的眼睛看着謝玉。
“是條漢子。”謝玉稱贊他。
能在這樣的鞭刑之中忍住不出聲,即便是最早在魔門之中,那些個硬骨頭的正派人士都少有人能夠做到——因這是魔門知名的鞭,簡直能給人帶來一種仿佛在鞭笞靈魂的痛苦。
“真的很疼。”他輕輕道,聲音已經變得嘶啞不堪,卻依舊低沉中帶着一股子特殊的魅力。
謝玉嘆了口氣,伸出手來,擡起了他的下巴。
魏瑾瑜的面色已經蒼白不堪,事實上他能夠不暈過去,已經算是意志力強悍,汗珠從他的額角緩緩滑落,再到就是沒了血色的唇,唯有下唇那明顯的牙印,乃是被他自己咬出了血,使得唇角那深紅色的血跡顯得很有些刺眼。
美人不愧是美人,到這般凄慘的境地,反倒顯出一股子頗為驚心動魄的美來,一種異樣的病态的美。
“你看,”他輕輕咳了兩聲,已經顯得虛弱不堪的聲音裏反倒帶上似是無奈又似是認命的笑意,“不管我的內心如何抗拒,身體卻很誠實。”他伸出手來,微微顫抖的手還因為疼痛而有些抽搐,卻仍然試圖去蓋住謝玉的手,“只需要你這樣觸碰我,即便是在這種狀态下,我仍然會有感覺。”
魏瑾瑜因那鞭打衣不蔽體,确實無法掩藏自己的感覺,他只是無奈,卻無心掩蓋。
幾乎像是條件反射一般,這種不可思議的反應,只要見到這個人就很幸福高興,只要碰觸她,就足以讓他失去控制。
魏瑾瑜原本就很抗拒這種感覺,然而并沒有用。
到最後,這微弱的抵抗都變得可笑。
不過是他的自尊無法讓他不戰而退,到最後再給自己一個理由——不是不戰而退,只是輸得徹底罷了。
明明內心早已丢盔棄甲,只是強撐的驕傲不準他沒了最後的一絲尊嚴。
謝玉是他的劫,從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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