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同病相憐
謝玉當然不可能在這時候抛下一切跟魏瑾瑜去遠行,所以幾乎是幹脆利落地拒絕了。
于是,當魏瑾瑜的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失望失落的時候,謝玉嘆了口氣,“難道你開口之前想過我會答應你嗎?”
“人總要有點幻想的嘛。”他認認真真道。
謝玉啞然,沉默了一會兒才道:“要遠行也未必不可,但不是現在。”
她上輩子經常看到人說“世界那麽大我想去看看”,可那只是一句戲言,多半是誰又想出去旅個游,且那時候交通多麽發達,與現在截然不同,不過謝玉也覺得在這個世界呆久了之後,不比曾經不出門就可看世界的方便,确實顯得十分逼仄,哪怕她致力于改變這裏,但歷史絕非一朝一夕可以達到的,她這麽多年就想搞個蒸汽機,都無比艱難,科技的發展無法一蹴而就,這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她并沒有辦法使之消失。謝玉并不是沒有試過拔苗助長,可是她的知識儲備實在有限,并沒有因為穿越而變成一個全知全能的人,因此,到底只能努力推進一下——個人的力量到底有限,因此在掌握了兩年朝堂之後,她這幾年的重心已經全然轉移到經濟和教育上來了。
當然,朝堂之上有她親自教養出來的謝氏兄弟,着實不需要她操心太多。
很多事都不是一下就能達到目标,謝玉想着自己能等十年還是二十年?
未來到底是很虛無缥缈的東西。
但是至少現在,她看到的大晉是她想看到的。
春意融融,江南早已花紅柳綠,京城卻尚且還有些許不曾褪去的涼意。
昭王逃往塞外數年,然這幾年那些個異族早被打得沒脾氣,雖不說到四方來朝的地步,但也不是十數年前那等暗潮洶湧人心浮動,因為經濟的交流越來越多,從塞外而來的各種皮毛作物都能換取足夠的糧食之後,誰也不願意打仗,在這些異族經濟上越來越依賴大晉時,利益方才是一切,是以昭王立刻成了可以被抛棄的棋子,直接被他們恭恭敬敬地送回了大晉。
這會兒,離京數十載的昭王,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京城。
自從封王前往封地之後,他幾乎再沒回過京城,京城便是他幼時記憶中那座巍峨雄壯的城市,或許對東市的繁榮西市的熱鬧還有些許印象,但到底時間太過久遠,更多的,他只記得那座肅穆的宮室,和身邊不茍言笑的嬷嬷了。
然而,現在眼中看到的京城,幾乎與他記憶中的截然不同!
不僅僅是他,送他前往京城,順帶瞧着能不能再問大晉要點好處的異族使節同樣發現自己的眼睛都不夠用了,他們是各族派來與大晉商談的,代表漠北與草原,來與大晉簽訂互不侵犯的盟約,為了這份盟約,各族與邊城的将領磨嘴皮子磨了數年,才算是有了這趟行程,當然,昭王只是“禮物”之一。當年漠北與草原付出了血的代價,後來才知道乃是大晉如今的振威将軍謝文博所為,仇恨雖然還在,但利益更加重要,雖然不乏有些人心中仍埋着報複的種子,可誰都知道這次的盟約不能破壞。
“桑撒,這中原人的都城,就是不一樣。”一個仍舊穿着羊皮襖子,脖頸戴着一大串獸牙的大漢感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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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旁另一個精悍的披發漢子左看右看,也是覺得驚訝非常,“看到那好似寶石顏色的……紙包裹的東西了嗎?那是什麽?”他的漢話說得不錯,雖還有些生硬,但是不仔細聽幾乎聽不出什麽口音來,乃是很正統的官話。
指引他們往使館去的年輕人面容清秀,腳步輕盈,卻是監察司臨時調過來的,也是玉陽十二塢中人,畢竟這些個異族與中原人習性不同,萬一發生點什麽事,禮部那些個文弱的官員,可是頂不住他們蒲扇一樣的巴掌,禮部侍郎親自去尋了謝文淵,才調了幾個人來。
聽到那漢子發問,這青年笑道:“這是琉璃紙包的糖果,孩子們最是喜歡。”
事實上,只是花花綠綠的玻璃紙包裹的糖果,在這個年代卻着實美得鮮麗,即便是不便宜,各家也喜歡買上一兩顆去送人,當然,自家孩子可是沒那麽好的待遇,買一旁那些個散稱的糖果便也罷了,還要什麽包裝!
這年頭的孩子們,最喜歡炫耀的,便是收集起來的彩色玻璃紙,既漂亮,拿出去又有面子,不說孩童,就是一些女眷,也喜愛這揉起來嘩嘩響,色澤豔麗,通透好看的琉璃紙,當真如琉璃一般美麗。
“中原就是不同,連糖都如此精心。”那異族人感嘆着,口吻不知是嫉妒羨慕,還是垂涎遺憾。
不僅僅是糖果,這街邊賣的東西,他們多半不識,這也便罷了,平整得好似整塊巨石鋪就的道路,和街邊寬敞明亮的房屋,更別說那些個清一色的琉璃窗戶,這等富庶真叫人驚異,眼中所見百姓皆着完好的布衣,多半臉上帶笑,在街上嬉戲玩耍的孩童瞧着便無憂無慮,在路過一家門牌寫着“秉德書院”的地方時,琅琅的讀書聲傳來,稚子之聲,極為清朗悅耳。
這些個異族人瞧得啧啧稱奇,卻不知被當做贈禮運來京城的昭王同樣心中驚異!
這并非他熟悉的那個京城!
等到了新建的使節館,皆是清一色的白牆黑瓦,內裏是寬敞大屋,窗戶明亮,床鋪被褥皆是嶄新的,甚至還帶着一股子皂角的味道,那異族漢子瞧着柔軟幹淨的床鋪,讪讪道:“今晚咱就睡這兒?”
“自然。”
但是這太幹淨,他們甚至不忍下腳,更別說屋內的擺設器具,于他們看來無一樣不精美。
然而,之于如今的大晉而言,這只是普通瓷窯出的瓷器,同批量生産的裝飾品罷了,即便是百姓家中,也未必不能擺上一兩樣,着實不是什麽貴重玩意兒,謝文淵擔心這些個異族人粗手大腳,把東西給打壞了,哪裏舍得真正給他們放什麽好東西。
只是他們用的盆是搪瓷的,這會兒還叫琺琅,事實上于謝玉而言,所謂琺琅與曾經見過的十分便宜的搪瓷制品那是一樣的工藝,不過經過謝玉讓工匠們數年改進結束,再加上鑄鐵工藝的進步,精美的琺琅之外,終于可以生産出經久耐用的生活用品了,然而對于這些異族人而言,這盆太漂亮,底部兩尾紅色錦鯉鮮活動人,實在是怕給磕壞了,給他們用的毛巾也軟得不像話,他們從未摸過如此柔軟的東西,拿在手裏都怕化了,更別說用這個擦臉……
一切的一切,都太新奇,使得他們原本的那點兒桀骜之氣,到底被磨損了不少,明明瞧着大晉用最好的來招待他們了,偏不管是吃的還是用的,皆讓他們感到束手束腳——
吃的太好,用的太美,住的地方太舒服。
于是,這才發現他們的家鄉與大晉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但是,這一切也激起了他們的垂涎渴望,就好似吊在驢子面前的胡蘿蔔,讓他們看得着吃不着。
可很快,他們連這點兒妄想都不會有了,因為謝玉會讓謝文博私下邀請他們去謝家莊園……嗯,跑跑馬順帶看一下謝玉的新軍火。
門“吱呀”一聲打開,前來見昭王的卻是一身簡單青袍的魏瑾瑜。
當年魏瑾瑜趕去邊城,阻擋異族的騎兵,昭王卻在異族入侵之後,聽聞朝廷已知他勾結異族便趁機逃之夭夭,畢竟還有些家底,自然有人十分願意收留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未嘗沒有想過有一天反攻中原,然而不曾想短短數年兜兜轉轉,他仍是作為階下之囚被送回了他心心念念的京城。
“你是……”昭王擡起頭來,短短幾年的時光,他又好似老了許多。
魏瑾瑜嘆了口氣,“數年之前,與君不曾蒙面,當真可惜。”
昭王臉色一變,“你是……靖王魏瑾瑜!”
單單看這滿身風華俊麗容貌,便可隐約猜到他的身份。
魏瑾瑜微微一笑,“不錯。”
昭王平靜道:“你現在來見我作甚?成王敗寇,我已無話可說。”
“你後悔過嗎?”魏瑾瑜忽然問。
昭王一愣,随即道:“本王既然做了,就絕不會後悔,即便失敗,也是我的命。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勾結異族是與虎謀皮,可我并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他明明并不年老,眼睛卻過早地渾濁了,“我的領地太窮太貧瘠,甚至不給我丁點兒機會。”
魏瑾瑜輕笑,“即便給你換一塊繁榮富庶的領地,怕是你也沒有丁點兒機會。”
“為何如此說?”
“你看到如今的京城了嗎?”
昭王沉默下來,許久才說:“短短數十年,當真滄海桑田,京城已然變得如此陌生。”
魏瑾瑜搖搖頭,“并非時光讓它滄海桑田,只因有一個人。”
“你是說。”
“只要有謝玉,不管是誰,都不能阻止她——将京城變作如此模樣,使得大晉慢慢煥然一新。”
只要有她在,旁人根本就不會有半分機會。可惜事到如今,昭王還不知道自己輸在誰的手上。
他來見昭王最後一面——
不過同病相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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