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上代之謎

付俊以原以為他彌留之際，要留給他的也是臨終善言，可始終人性難改，一味的恨，只能讓恨不能得，更恨。

此刻付程躺在狹小房間的破舊單人床上，面容焦黃、皮膚幹皺，從前精于算計的眼神也被下搭的眼皮削去了神色。整個人板直地躺在床上沒有半點生息。

付俊以進來的那一剎那，腳步不禁一頓，這，是他二叔？那個老謀深算，體态微胖的老狐貍？仿佛一夜間垂垂老矣。

屋裏彌漫着一股難聞的氣味，立铮跟在付俊以身後不禁微微咳嗽。他沒回頭，一擺手示意他出去，立铮看看床上已是毫無行動力的付程，想說什麽卻終究閉上嘴走了出去。

“二叔。”他站在床前，聲音幽淡，不帶任何情感。

“付禮，你，可是來接我的？”

這聲音是嘶啞不清的，像幹澀的喉嚨裏堵着一口痰，難聽的要命。

付禮，是付俊以的父親。這麽多年來他這是第一次聽到付程提到這個名字，從前他甚至不願意聽。

“二叔，是我，俊以。”

他顫巍巍坐起身，可能是聽不到了，也可能是意識錯亂産生了錯覺，他自顧自說道：“你終究還是來找我了，這麽多年，我以為我們只可能去地獄相見了。”他費力擡頭看向付俊以，瞳孔灰暗卻逞強地聚着神，“你……這麽看着我，還不肯認錯嗎？你還不肯認錯？”

“什麽錯？我做錯了什麽？”他有些心跳加速，卻穩住，順着問。

“不！！錯的不是我，也不是娟秀，是你！”他突然大叫一聲，用手指着付俊以，“我……咳咳……的親弟弟，是你！你這個畜生的錯！”他激動着連帶咳嗽的厲害，一手杵在床沿差點摔下去。付俊以眼疾手快托住了他的雙肩。

他癱軟的身子發涼。壞了，付俊以意識到付程已經不行了。

他一急雙手扶住他的肩，“看着我，二叔！看着我，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怎麽回事？當年發生了什麽？二十三年前我父母為什麽帶着我和千以逃跑？為什麽？”

“娟秀，娟秀是你的嫂子啊！”他自說自話地憤怒，“是你二哥我未過門的媳婦兒！你怎麽能勾引她！你個混賬……”他卯足力氣擡手卻連付俊以的下巴都沒夠到。

付俊以卻像是被千斤巨石砸中了心髒，整個人都木了，他腦子嗡地一下，空空停了半晌。

“什……什麽？”他的母親……是他二叔未過門的媳婦，是他父親的嫂子？

“當年村裏鬧災，莊稼顆粒未收，餓死了好些人。老爺子帶着大哥和我去城裏打工，搬磚搬瓦，日複一日地掙那麽點兒口糧錢。我每天省吃儉用，衣服滿處是補丁，鞋磨得穿了底随便找塊皮納上，都舍不得拿錢花在路費上幹脆就不回去。可錢總是攢不夠給不了娟秀好日子過，結果，工越打越遠錢包漸漸鼓了，卻是一晃，七年過去了。”

“我和大哥帶着咱爹的骨灰回家時，開門看見的卻是個四歲的男娃……”

付俊以心髒被擰一般疼得鑽心，那個男娃——是他。

雖然記憶模糊可他還能隐約記得，幾個男人大吵甚至動了菜刀，他母親被人閃了個耳光摔倒在他身邊。後來他們就搬出了奶奶家。

“如果不是老大和媽攔着，我真會一刀劈了你。”說這話，他的表情還是那麽不甘。

“所以你才那麽恨我和千以……”

他沒說完，付程突然劇烈地咳嗽，一歪頭咳了一地血。

“二叔！”

“千以，千以……”他擡起頭看向他，“呵！我原本只是想把她抱走，讓你們兄妹永世不得相見！”咳出一口血之後，他整個人回光返照般清醒了許多，也認出了付俊以。

“可我沒想到會造成火災，也好，她死了，你們陰陽相隔就像我和你們的爹一樣更不可能再見面了。索性我拎起廚房的一桶油澆了上去……”

“你說什麽？”付俊以渾身發寒，猛地一把揪起他的衣領。“你說什麽？！”

“可我萬萬沒想到，那丫頭竟被一個瘋女人抱走了！”他目光呆滞地放空，聲音空曠滲人：“可惜了。”

屋內令人作嘔的氣味漸濃，付俊以每次喘息中身體的每個細胞如刀割般的疼。

流年之家，他們兄弟幾個曾經天堂一樣的地方……他們和藹可親的老院長。韓榮林被奸污的夢魇、楚苑對人的冷漠陰暗、老大和嚴旗的流亡、十幾個孩子和院工的冤魂！竟是都是因他而葬送……

“混蛋，混蛋！”他聲嘶力竭把他從床上揪下來，恨不得一手掐死他。

“沒錯，我放了火，殺了人，該千刀萬剮！但我為什麽逍遙法外了那麽多年？因為你大伯！你最崇敬愛戴的大伯，是我的幫兇，幫我逃脫了一切該有的懲罰！！哈哈哈……”他仰在地上笑得幾近瘋狂，卻從嘴裏源源不斷地嘔了血。

“別死，你現在還不能死！”他一個箭步跪到他身邊，将他的上半身抓起來，“告訴我，我父母的車禍是不是與你有關？是不是！？”

“車禍，呵……對，你一直仇恨的韓啓明只是個替罪羊。千以一出生就被查出了先天性心髒病，他們向黑道借高利貸，還不起被追債。是我讓人借給他那輛車，而當時剎車已經失靈……我只是沒有想到娟秀也會跑去和他一起上車，她真傻！看不到真正愛她的人，竟甩開我跑去送死，竟和他死在一起！”

付程怎麽也不明白，怎麽也不明白，為什麽娟秀寧願和付禮死在一起也不願意在他身邊幸福地活下去。如果她回到他身邊他甚至可以接受她的孩子，因為愛她。

她，卻是恨他的。

付俊以徹底放開了他，一下子癱坐下去。

付俊以的手指一根根松弛掉，整個人完全麻木了，僵硬，全身的細胞和血液在那一刻瞬間凝固，吸進鼻腔的空氣也無法再暢通無阻的傳輸進心髒。

他掙紮着吸氣，保持最後的清醒，“……所以這次也是他幫了你？”

所以說，那次并不是一場單純的車禍，醉駕的韓啓明之所以會主動去自首也是大伯用金錢換來的？就是為了一次次幫他的弟弟掩蓋罪行？

大伯，你好糊塗啊！！

“這就是為什麽他臨終前會向你道歉。他覺得他對不起你！但我，沒錯！”

“不，你錯了，至少對我大伯,你所有的罪行、所有的痛快、所有的恨完完全全建立在他的痛苦自責之上，他的親弟弟殺死了手足，你可想過他有多恨你，又是多想保護你不想讓自己再失去親人。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愛着最恨的人。”他顫抖着擡起泛白的手掐住付程脖子，“所以，下地獄去向他道歉吧。”

心髒！……

只一瞬間他心髒驟然遲緩、沉重的跳動，一下、兩下、悶重的鐘聲般震動五髒六腑、全身……他還是死撐着不肯放下手，可後背、額頭全部都濕透了。

他的手終于持不住力氣滑落下來。

“讓你……”

耳邊的嗡鳴聲盤旋擴大，付俊以強支這神經，雙眸昏花着讀懂了他最後的話：“讓你也體會體會被最愛的女人背叛、怨恨的滋味如何？我的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