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花式作死第七式:

一身栗色盤領深衣的年輕太子,頭戴冠玉,腰配寶劍,坐在了祁家後院石畫舫的船頭,靜的就像是一幅畫。他面前的灰色石桌上擺着今年新炒的青茶,身後的朱欄憑空隔斷了無瀾的秋池,殘荷早已悄然落敗,只留下了不知水外深秋的金紅錦鯉,依舊閑适地游弋在一片頹唐荼蘼裏。

聞湛把玩着垂在肩上的系帶,輕輕打了個哈欠,對還在看欽天監奏上來的吉日備選的祁和道:“你瞧,這院子像不像今時今日的大啓?”

只有身在其中、被養得膘壯癡肥的傻魚,還沒有意識到天外之天已是多事之秋。

祁和還沒有想好怎麽委婉掰正聞湛有關于“照顧等于成婚”的腦回路,就不得不開口,去應對神經太子的語不驚人死不休:“殿下,慎言。”

聞湛眯起狹長的鳳目,細眉一挑:“你覺得孤說的不對?”

就是因為太對了,才特麽需要你閉嘴啊啊啊。祁和有些心累。大啓正處在一個敏感的特殊時期,一言一行,皆有可能招致殺身之禍,哪怕貴為太子。畢竟女天子可不是只有聞湛一子,宮中還有一位比太子大不了幾歲的王姬名喚聞岄。若不是聞岄王姬自小就表現出了極其不馴的桀骜性格,看上去就不好控制,聞湛也不會被直接立為太子。

祁和知道歷史,心中自是清楚接下來大啓的風起雲湧,堪稱你方唱罷我方登場,而最終的大贏家便是聞湛這個最不被人看好、外表單純得好像一頭誤入狼圈的綿羊太子。

羊毛一脫,誰是狼誰是羊,可不好說。

也不知道聞湛是真的胸有成竹,還是平日裏傻白甜演多了,在祁和面前,便會格外地狂傲。聞湛自己還不覺得怎樣,祁和這已經替這位殿下吓了個半死。

武帝、司徒大将軍以及未來的第一才子謝望,是已經被祁和确認過的基石,【回家倒計時】每一次的倒退,都與他們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祁和想回到現代,自是對三人格外小心,遠了不行,近了也不行,像走鋼絲般,戰戰兢兢地維持着一個度。

仔細想來,其中最好應付的便是大将軍司徒品了,性格沉默,君子風度,除了有個難搞的弟弟,可以說是相當安分守己。

與之形成一個極端的,便是太子聞湛。

打從在女天子面前第一次見到祁和,聞湛就特別喜歡招惹這位玉人表弟,或逗他笑,或讓他哭,總而言之是非要看到祁和因為自己有了表情變化才肯罷休。

祁和本還想心平氣和地與聞湛交流,盡量化解聞湛對他過度的興趣,成全一段兄友弟恭的佳話。結果,幾次接觸下來,呵……便是祁和如今對聞湛的态度了,能躲就躲,實在是躲不過就板起臉掉書袋,假裝自己是個莫得感情的讀書機器。

祁和與聞湛之間百分之八十的矛盾都來源于他們思維上的雞同鴨講。

這麽說吧,從祁和的角度來看,哀莫大于心死,他已經放棄像個正常人一樣去和聞湛溝通;而在聞湛看來,祁和這是終于認可了他,他倆關系可好了。

不僅好,還心意相通。

祁和可以指天發誓,他沒有給過聞湛任何一丁點的暗示,他哪怕給過一個眼神,他未來孩子的爹今晚必種一後院的枇杷樹。祁和甚至一度因為害怕與聞湛暧昧,而狠心想過要不幹脆就留在古代算了。在哪裏過一輩子不是過呢?不過匆匆百載,現代有現代的好,古代也不差啊。

但後來祁和又一想,若他一直生活在大啓,豈不是得一輩子面對聞湛?不劃算不劃算,實在是不劃算。

還是回去的好!

聞湛卻不管祁和如何想,如何做,反正在他眼裏,看祁和的樣子,就像是在看一只自己養的貓兒。天生嬌貴,身輕體軟,很是得精心細養。不管這貓兒對他做什麽,他都只會覺得可愛。

撒嬌可愛,發脾氣可愛,哪怕是伸爪子都嗷嗚嗷嗚得可愛着。

聞湛還給祁和起了個讓祁和聽到後總會怒目而視的愛稱:“我的乖乖。”

祁和就很想打人。在與聞湛相處時,總得先在心裏掐死他八百遍,才能讓這段不算健康的關系進行下去。

不過,聞湛身為一國太子、重臣眼中未來十分重要的傀儡,身邊眼線衆多,不能清理,只能放任他們裸-露在明面上,聞湛并不是很能随意抽開身來一直騷擾祁和。祁和這才忍聞湛忍到了今天。

聞湛真的挺忙的,忙着裝傻,忙着學習,忙着偷偷積蓄力量,當他再一次出現,那便是宮中之事已近塵埃落定,不日便會徹底解決的信號了。

聞湛得了閑,第一件事就是來找祁和,煞有介事地商量起了兩人的婚約。

祁和很想直說我不同意這門婚事,我代表我死去的爹娘、祁家的列祖列宗不同意!

但他念頭剛起,【回家倒計時】就猛地蹿了兩下,都是往上加的。這誰受得了?其實祁和的【回家倒計時】已經許久不曾動過了,離到底還有一小截距離,始終不見清零。不論祁和做什麽,它都像是死了一樣,這也是祁和最大的焦慮源頭。

這日它終于重新活躍了起來,活躍的方向卻與祁和的期待南轅北轍,簡直要了親命了。祁和不敢再有動作,連想都不敢想了。

只能死死地盯着奏折上的日期,不明白命運這個小妖精到底要把他怎麽樣。

聞湛繞開有關于慎言的話題,再度用聽上去很漫不經心的語氣,說了一個更加爆炸的言論:“你覺得下月初三怎麽樣?”

現在這已經是這月的十六了。

祁和還沒來得及發表什麽感想,【回家倒計時】已經又怒刷了一回存在感,直接把它剛剛漲上去的一大截,又減回了一小半。

這說明什麽?四舍五入就是祁和得答應和太子成婚啊。

祁和那必然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的,哪怕他是個基佬,哪怕太子自身條件已足夠優秀,哪怕太子未來會是醒掌天下權的大啓共主,祁和也不想和一個腦回路不正常的人生活在一起。歷史真的害人不淺,在現代可沒有任何一本與武帝有關的書裏誠實地記載過,這個“千古一帝”“大啓瑰寶”是個神經病。

可是不能拒絕,拒絕就回不了家了。

怎麽辦?

多年來周旋于三個男人之間的祁和,自然也不是吃幹飯的,他拿出了一貫的傳統——“拖”字訣,先委婉地敷衍,再想辦法繞過【回家倒計時】拒絕。

總之,是不可能屈服的,任何東西都不能改變祁和的意志。

祁和委婉的理由都是現成的:“我覺得我們現在的重點應該是在陛下的身體上。”天子垂危,但畢竟還沒有真的駕鶴西去。若天子真的去了,還有守孝這個擋箭牌。

聞湛雖神經了一點,卻也不是個毫無感情的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感情過于充沛的人,只不過值得他在意的人實在是太少,感情太多無法分配,投注在少數幾個人的時候就只能溢出來了。

祁和其實一直更想用“咱們可是遠親”來拒絕聞湛的,但大啓現在就是個“表哥表妹親上加親”的社會大環境,人家古代人根本不認遠親是亂-倫那一套的,出了五服才能結婚是現代的規矩,古代是同姓不婚。祁和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腳,索性也就不提了。

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祁和從沒有想過要用自己的想法去改變任何人,但他也不會讓別人用自己的想法來改變他。

幸而,祁和提到女天子,就已經足夠讓聞湛稍微消停一會兒了,他低頭開始了沉思了。

祁和稍稍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看着聞湛。這位殿下安靜的時候,真的挺好看的,就像是一尊精雕細琢的玉石雕像,帶着與生俱來的雍容,與舉手投足間的貴氣。只看聞湛一眼,就能明确地知道,他才是最适合坐上那個皇位的人。

就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寶劍,正待鋒芒畢露,驚豔世界。

“你說的有道理。”聞湛點了點頭,祁和還來不及高興,就聽聞湛又說了一句,“所以我們就更要盡快成婚了。沖喜,了解一下。”

祁和:“……”沖你個小餅幹啊!

更可怕的是,聞湛說完要盡快成婚,【回家倒計時】又漲了。祁和已經開始在心裏捧着臉抓狂了,不成婚要漲,成婚也要漲,你到底要我怎麽樣啊!

大概是想玩死他吧。

祁和只能這樣判斷,他連委婉的“拖”字訣都不再那麽委婉,甚至透着那麽一絲絲生無可戀:“總得先禀明家中長輩。”

“除了我阿娘與姜老夫人,你家還有長輩?”聞湛的語氣詫異極了。

“我可以燒給他們!”祁和咬牙切齒。

“乖乖,別鬧。”聞湛壓低了聲音,伴着吹來畫舫的涼風與枯敗的荷葉,總透着那麽一股他要黑化的意味。

祁和的求生欲讓他不得不低頭,換了另外一個更能讓聞湛接受的說法——他想入宮請天子代為做主,選擇日期。

在此之前,這事提都不能提,也不能宣之于衆。

聞湛沒點頭同意,也沒有搖頭否認,只是高深莫測地笑了笑。

祁和現學現賣,用從司徒器身上學來的話,眼神水潤,語氣和軟:“好不好,表哥?”

聞美人長嘆了一口氣:“誰讓孤寵你呢。”

祁和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徒!這讓他情不自禁想起了就在幾年前吧,女天子突發奇想,要給親近之人親筆在宮燈上寫新年賜福,讓聞湛來問姜老夫人和祁和想要個什麽字。姜老夫人要了“身體康健”,祝自己、祝祁和,亦是遙祝天子長命萬歲。祁和實在是想不到,就推脫說了個“全憑殿下做主”。

結果,轉年上元節,祁和果然得了個寫着“全憑殿下做主”字樣的紅色燈籠。

聞湛還一臉開心地表示:“真是拿乖乖沒有辦法呢。”

祁和:“呵。”

說起來,那宮燈呢?祁和凝眉想了許久。天子賜的宮燈肯定是不敢随意丢棄的,可是總看着這麽一個寫着“全憑殿下做主”的燈又實在鬧心。祁和想了好一會兒,這才想起,那燈最後好像是被司徒小狗給“硬換”了過去。

那年司徒器也得了個天子的親筆宮燈,大紅的燈罩上,只單寫了一個“荀”字,那是司徒器的小名。亦是司徒小狗的“狗”字來源。阿荀,阿茍,傻傻分不清楚。

當年。

姜府人來人往的花廳內,同為姻親的祁和與司徒器面對着面,分坐在兩把圈椅之上。當時他們還是兩個腿夠不着地可以偷偷享受晃jio樂趣的小豆丁。

怒目而視的那個,一把搶過了一臉無辜的那個的宮燈,又遞上了自己的。嘴上還要嘴硬別扭地說:“這個小爺要了,以後好見你一次,笑你一次。”

想及此,祁和忍不住笑彎了一雙眼,少将軍還真是霸霸道道又可可愛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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