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時間中的秘密
俞知樂是在餘子渙的高一接近尾聲時消失的,在此之前,班上的同學都以為他的家境和其他人沒有太大差別,他也沒有流露出任何異常,積極參加集體活動,會和相熟的同學打鬧玩笑,就和任何一個普通高中男生一樣。
但是在高一第二學期末發生的事,卻讓所有人恍然覺得,在過去将近一年的時間裏,他們誰都沒有真正認識過餘子渙。
餘子渙在期末考試前一周回了家,之後沒有任何征兆和理由,突然就不再回學校,連期末考試都沒參加。
聶洪等和他交好的男生根本打不通他的手機,而除了手機以外他們沒有其他聯系方式,也不知道餘子渙家的住址。班主任去餘子渙家沒人應門,通過鄰居幾經周折才聯系上餘子渙的監護人。
班主任從餘陽蘭那裏得知的信息不堪入耳,她并沒有全信,也沒有向班上的同學詳細說明,只簡單介紹了餘子渙家裏的情況,并說他家又出了變故,希望同學們能和老師一起幫助餘子渙振作起來。
直到那時候大家才知道他家的境況竟然如此糟糕。
爸爸欠債外逃,媽媽英年早逝,外婆也因病離世,而作為監護人的姑姑根本不管他,連他不去學校也完全不知情。
這樣凄苦的身世是一中很多從小在蜜罐裏長大的天之驕子所無法想象的,甚至沒辦法把這些事和他們所認識的那個餘子渙聯系起來。
他們認識的餘子渙會苦惱老師布置的題目太難,也會為取得優異的成績而雀躍,會和同學一起認真參與學校的各種活動,也會和他們一起調皮搗蛋後蔫蔫地接受訓話,還會不加掩飾地向室友炫耀他喜歡的姐姐有多好,多像一個人生之路從來被陽光普照、不曾操心生計、不識人間疾苦的孩子,就和班上其他人一樣。
聶洪和林天元作為班級代表在暑假時去了餘子渙家,在見到他之前,聶洪想象了很多糟糕的景象,比如餘子渙在家不吃不喝,瘦成人幹,又或是自暴自棄地和社會青年混在一起,染個莫西幹頭之類的。
但是見到餘子渙後,他發現他實在想得太多了。餘子渙還是那個餘子渙,沒有瘦脫型或是胖脫型,也沒有去染發紋身、抽煙喝酒,将自己折騰得面目全非。
但即使外貌上沒有變化,有些東西還是不一樣了。
眼前這個低沉陰郁到讓人不敢大聲說話的人,哪裏還有一個多月前和他們在寝室裏打鬧的餘子渙的影子?
“我們倆代表同學們來表示一下慰問。”聶洪平時和餘子渙關系最好,此時即使心頭發憷,也硬着頭皮履行起朋友的職責,拍了拍餘子渙的肩膀故作輕松地說,“你最近可還好啊?沒去考試可賺大發了,這次數學和物理最後的大題簡直變/态。”
“大家都很關心你最近的情況,考試的事不用擔心,老師說會給你機會補考。”林天元也回過神,幫腔道。
餘子渙從開門到将他們帶進屋都沒有說過話,對他們的話也沒什麽反應,就像一個精致卻沒有表情和生氣的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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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他們做了一個讓他們在沙發上坐下的動作,聶洪不假思索地坐下了,林天元看到他這邊的位子上半搭着一件女式薄外套,怕坐到上面就想伸手移開外套,誰想還沒碰到那外套,就聽餘子渙突然出聲道:“別碰!”
吓得林天元一哆嗦,愣愣地保持着半屈膝伸手的姿勢不敢動彈。
餘子渙卻不是嫌棄林天元的意思,他自己也沒有上前拿開那件外套,而是指揮林天元向聶洪那邊移動,在不碰到外套的情況下坐了下來。
聶洪和林天元兩個男生擠在一塊兒大眼瞪小眼,搞不清餘子渙到底是受了什麽刺激才變得這麽神經質。
“那個,這外套是怎麽回事啊?為什麽不能碰?”聶洪熬不住好奇,開口問道。
餘子渙給兩人倒了水放在茶幾上,站在他們對面,眼神中有着偏執的堅持,“我想盡量保持原狀,所以希望你們不要亂動這裏的東西,可以嗎?”
聶洪和林天元雖然不明白原因,但被他執着的眼神吓到,連連點頭應下。
餘子渙也點點頭,又回複到一言不發的狀态。
聶洪清清嗓子,和林天元交換了一下眼神,壯起膽子道:“能問問你到底是因為什麽突然不去學校了嗎?同學們都很關心你,但又不知道你家出了什麽事,也不知道怎麽樣才能幫到你。”
“當然如果你實在不想說,我們也能理解。”林天元又趕緊補充了一句。
餘子渙還是那副安靜到死氣沉沉的模樣,好像眼皮和嘴角都有千斤重,壓得他整個人都沒了生氣。他擡眼看了看聶洪兩人,像是想對他們笑一下,卻實在扯不動嘴角,表情顯出些怪異的不協調,“小俞姐姐不要我了。”
聶洪和林天元都知道他口中的“小俞姐姐”是誰,從高中軍訓開始,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和她打電話。他們幾人正是情窦初開的年紀,平時在寝室沒少拿這事打趣餘子渙,但都以為小俞姐姐是餘子渙鄰居家的女兒,萬萬沒想到餘子渙這回說是家裏出了變故,卻是和俞知樂有關。
“你,失戀了?”聶洪這話說得有些不太确定,他并不覺得單純的失戀會對餘子渙造成如此大的打擊,或者說他想象中的變故根本就不應該是失戀這種事。
餘子渙搖搖頭,自嘲地說:“從來都沒開始過,哪有戀可失。”
“你們沒有……那以前怎麽天天……”
“她不是出什麽事了吧?”
餘子渙聽到林天元滿是小心的欲言又止和聶洪緊張的問話,明白他們聽了他的話誤以為俞知樂出了意外,甚至是死了,所以他才一下這麽消沉。
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和他們解釋,也沒有心思解釋,于是只說俞知樂失蹤了,他之前就是因為在找她所以沒有回學校。
聶洪還沒反應過來,林天元卻從屋裏的陳設窺出些端倪,包括方才餘子渙不讓他動沙發上的外套,以及希望保持原狀的話,都指向一個結論。
“你們之前一直住在一起?”林天元不太敢相信,不得不問出來以期得到餘子渙的否認。
然而餘子渙在他們兩人驚訝的眼神中坦然地點了點頭。
“你們……她是你親姐?不對啊,你喜歡她,她不是你親姐,但是你們住在一起?”林天元語無倫次地念叨了一番,然後怔怔地盯着餘子渙,等着他的解釋和回答。
聶洪已經呈呆愣狀态,看看餘子渙,又看看沒比他好到哪去的林天元,幹脆不說話,安心等回答。
“我們在一起住了兩年,她和我沒有血緣關系,我也确實喜歡她,很喜歡她。”餘子渙緩慢而堅定地說,他頓了一下,壓抑住自己的傷感,“但她只把我當成家人,當成弟弟。所以我從來沒對她說過我喜歡她,就是怕她會因為別人說她照顧我是另有所圖而離開。”
林天元有些為剛才揣測餘子渙和俞知樂的同居關系而愧疚,正想表示歉意,餘子渙又繼續說:“可即使是這樣,她還是知道了。”
“所以她走了?”聶洪試探地問道。
“嗯。”餘子渙沉重地點了一下頭,不再說話。
聶洪和林天元面面相觑,都用眼神暗示對方先開口安慰,最後聶洪深吸了一口氣說:“哎呀,你也不要太難過了,可能她冷靜一下,過段時間就回來了呢?回來了之後,說不定就接受你了呢?凡事要樂觀嘛。”
過段時間是多長時間?餘子渙根本不敢去想。
他知道俞知樂的老家在哪,也知道四年後她會來到s市念大學,但卻不知道認識他的那個俞知樂是不是還在現在這個時間點,更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機會見到可能已經迷失在時間洪流中的俞知樂。
但是這些都不可能告訴聶洪二人,不可能告訴任何人。
他所能做的唯有獨自守護這個關于時間的秘密,在他有限的生命裏去追尋和等候,也許在別人眼裏他這樣的行為很傻,但是他願意。
暑假後回到學校的餘子渙還是像聶洪他們看到的一樣陰郁,或者說之前那些陽光其實都是他的僞裝,現在這樣的晦暗才是真正的餘子渙,才符合他的經歷。
因為失去了光源,所以沒有了僞裝的必要。
但他這樣不再熱心于集體活動和社交的消沉,反倒引起了原本只把他當成競争對手的高冰绮的關注。過去兩人的較量是暗地裏的,從沒有擡到明面上來,平時連話都很少說。但高冰绮是在餘子渙性格大變後班上第一個主動和他說話的女生,她将高一第二學期的期末成績單展示給他看,并說:“你補考的卷子和我們不一樣,所以這次算我們平手,但下回考試你可別再缺席,我們要公平地較量。”
向來驕矜自傲的少女願意說出平手這樣的話已是很大的退讓,餘子渙卻好像聽不懂她的話一樣,冷淡的視線從成績單移到高冰绮的臉上,并沒有說好還是不好。
他漂亮的眼睛裏沒有多餘的感情和熱度,卻不經意地撞進了對面少女的心裏,猝然而唐突,沒有任何道理可循,卻成為日後她心中壓抑多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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