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姜衢抓着陸淮的手腕, 指腹輕輕摩挲。

“不在這兒。”陸淮拍拍他壓在自己腕口的手。

姜衢松了一些:“我知道不在這兒,可是別的也不行。”

陸淮看他還有些紅腫的眼睛, 忍不住揉他哭的汗濕的額發。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扯姜衢T恤下擺, 放緩了語氣,仿佛在說一件別人的事情。

“當時也沒想那麽多,人一沖動了什麽都管不了。”他說,“我就是不想死在那間出租屋裏。”

姜衢心揪地一下疼。

“陸淮,不說了。”

“說完吧,怕你瞎想,”陸淮似乎根本不心疼自己,很溫柔地在姜衢耳邊輕蹭, “沒什麽大不了的, 不許哭,再哭就瞎了。”

姜衢很小聲說了句“嗯”。

那天, 陸淮回去了陸曼情出生的漁村。

他在無人的海邊坐了一晚上, 一直到連風聲都稀弱。

他将手機抛進海裏, 看見它變成一個塊狀的黑色物體砸進洶湧海浪。

淩晨三點不見天光,除了未盡的月色印照在海面上變成波鱗,陸淮再見不到其他。

他想起四年級時候,陸曼情周末出門, 為了防止他自己跑出去,将家裏的門用鑰匙反鎖,自己卻因為被人帶到別的城市參加舞會,足足把陸淮關在出租屋裏兩天。

打翻熱水壺, 被燙出一手背水泡的陸淮吃着冰箱裏已經幹成顆粒的米飯,望向窗外。

那時候的夜色也是這麽黑。

他的思緒跟着海浪翻滾了兩周,最後還是嘆了口氣。

如此少年遲暮。

人可以有很多種活法,但他已經想不到自己要怎麽活,十四歲,十四年,他沒有見過人間的太陽,卻被黑暗不斷敲打、撕扯神經。

海水淹沒胸口時,他感受到心髒在極力跳動,仿佛在做最後的挽留,但他還是在半秒後閉上眼睛,用力沉了下去。

窒息讓他很快産生生理反應,在水中激烈掙紮,腿腳找不到着力點,海水進入肺泡,令他生不如死。

缺氧達到一定程度,陸淮的手腳逐漸失去力氣,他沒有意識地徹底沉入無盡深海。

陸淮說完這段話,姜衢不敢眨眼,但眼眶最終還是承載不住淚水。

他很快用手背擦掉,不想讓陸淮看見。

陸淮攔住他粗魯的動作,捂着他的側臉,輕輕給他吹眼睛。

“你這個人是不是挺過分的,”陸淮說,“要我什麽都和你說,說完又哭成這樣,橫豎都是我的錯。”

姜衢一巴掌拍在他臉上,帶着哭腔:“滾。”

陸淮也捏他臉頰:“打誰呢,脾氣這麽壞。”

“打小垃圾,你服不服。”姜衢說。

陸淮笑着在他眼尾按了按:“服。”

姜衢跟着他的手指,用力閉了閉眼睛,在陸淮一系列按摩以後,迷糊着視線問:“你後來……”

“正好有早起采生蚝的婆婆看見我,喊村子裏的人把我救起來了。”

姜衢鼻頭又一次發酸,他在眼睛要反應過來之前,低頭抵住陸淮的肩頭,撞了兩下。

陸淮從他頸窩裏抽出鏈子,銀色的貝殼閃閃發亮。

“怎麽了?”姜衢問他。

“我在醫院醒來的時候,手裏有一個被人洗幹淨的小貝殼,不知道是誰放的。”

姜衢低頭看着,突然明白陸淮給他的項鏈,是他第二次生命的開始。

“再哭眼皮要給擦破了。”

陸淮圈着他的肩膀,聲音重新認真起來:“我能說的都說完了,姜衢,你看清楚了嗎?”

我是一個性格懦弱的人,會在無助的時候選擇自殺。

也是一個行為卑劣的人,會尾随你一兩年,像陰溝裏的老鼠不敢露面。

你看清楚了嗎?

姜衢吸了吸鼻子,反過手将他擁抱進懷裏:“看清楚了,是我特別喜歡的。”

陸淮的身體僵在原地,然後,他們接了一個很深的吻。

姜衢哭了太久,嘴唇幹裂,陸淮便慢慢将他将它吻的柔軟。

撐着胳膊看姜衢的時候,陸淮胸膛劇烈起伏,眼底漆黑,只有姜衢輪廓的影子。

姜衢後腦勺被他用手掌墊着,揚着下巴,躺在沙發上看他:“你想幹嘛?”

他紅着眼睛像只兔子,讓人很有揪着耳朵按倒的沖動。

陸淮喉結滾了滾,伸手。

“我感覺腦仁兒疼。”

陸淮頓了頓,掌心改變方向,重新向上挪,蓋住他的眼睛:“去樓上睡會兒嗎?”

姜衢搖搖頭。

他暫時不想和陸淮分開,心底始終消散不去的害怕讓他無法放松,似乎一眨眼,陸淮就會獨自陷入黑暗。

門被人敲響。

是裏面這扇。

來人有鑰匙,不出意外是陸淮媽媽。

姜衢飛快從他臂彎裏爬起來:“我上樓去吧,你和你媽聊。”

“沒有在家裏藏人的習慣,”陸淮吻了吻他的眼睛,“坐着,我去開門。”

姜衢猶豫兩秒,點點頭,整理好衣服,站在沙發邊。

他對陸曼情沒有強烈的親近欲望,就像陸淮說的“是愛也是恨 ”,他心疼陸淮,實在沒有辦法像對待男朋友的母親一樣感激和期盼被認同。

玄關有輕柔的說話聲,是姜衢聽過的。

“來的有點晚,是不是吵到你睡覺了?”

“沒。”陸淮先她進來。

“我今天——”陸曼情停在客廳玄關和餐廳的聯通處,“這是……姜衢?”

顯然,她已經忘記今天和姜衢的會面了。

只是單純地猜想。

“阿姨好。”姜衢和她打招呼,鼻音濃重。

陸淮牽過他的手,順帶着捏了捏他的手背,簡單地給陸曼情介紹:“我男朋友,姜衢。”

這場會面格外平靜,沒有任何一方秉持着戰戰兢兢的心情。

“坐着說。”陸淮給陸曼情指了對面的位置。

陸曼情的神色難辨,敏銳感覺到姜衢身上帶着的敵意,便勉強笑了笑:“怎麽眼睛這麽紅,被陸淮欺負了?”

姜衢垂眸:“沒有。”他起身,“我給阿姨倒杯水。”

他很快離開,把養生壺裏的水倒掉,又重新灌水進去。

等着水咕嚕咕嚕冒泡的時候,姜衢洗了把臉,讓自己能清醒一點。

外面的是陸淮的媽媽,無論如何,他都要保持平和的心态。

“阿姨,喝水。”他把杯子放在陸曼情面前,又順便在陸淮面前放了一個。

兩個杯子一黑一白,黑色款的小狐貍用手拱了半個心,白色款的小兔子用手也拱了半個心,合起來明顯是情侶款,姜衢給陸曼情的那個,是陸淮的,黑色款。

陸淮把白色的推給姜衢,還特地在桌上敲了兩下,讓他這個剛哭完的人趕緊補水。

陸曼情起了話頭:“剛開始聽小淮說的時候還挺驚訝,一直在想你會是什麽樣的男生。”

姜衢抿了抿唇,突然發現自己今天這個形象實在……有點給陸淮丢臉。

他摸摸自己的臉:“我就是,今天有點,水腫。”

陸曼情勾勾唇笑了。

陸淮拿姜衢喝過的杯子喝了一口:“你這麽晚來有什麽事?”

想起目的的陸曼情很快收起笑容,深深嘆氣:“我今天去你學校了,見了你班主任。”

陸淮明白了,難怪姜衢會和他生氣。

“他看上去好年輕啊,但感覺是個老成的人,這段時間讓他幫着照看你。”陸曼情說,“移民的事差不多年前能辦完,你下學期我會陪着你高考。”

轉學的時候陸曼情沒有出面,擔心陸淮在新學校又被人罵小三的孩子,所以在這些學校的事情上,她總是顯得笨拙。

“你知道我不需要。”陸淮很直白地拒絕了。

陸曼情:“你說不喜歡我和你一起生活,這幾年也這麽讓你一個人過了,但是高三不是一般時期,我怕你照顧不好自己。”

“我更想自己過,”陸淮說,“你要是還在國內的話,有空來看看就行,不用和我住在一起。”

陸曼情紅唇輕啓:“可我還是不放心……”

“姜衢在,我不會有什麽事。”陸淮說。

陸曼情看着他們倆很久,最後放棄:“你覺得好就行。”

“嗯。”

時間不早,陸曼情起身:“那我先回去,你早點睡。”她拎着包,出門前停住,“我送姜衢回去吧。”

“不用了,他今天晚上在我這裏睡。”陸淮說。

陸曼情眉梢很明顯動了動。

姜衢睜大眼睛。

???

什麽時候說好晚上在這裏睡了?

而且陸淮媽媽那個表情……我倆不是那種關系啊!

陸曼情張了張嘴,看着姜衢這麽久都沒消腫的眼睛,沉默良久,最後還是覺得自己必須盡一個做長輩的責任:“你們年紀還小,很多事情不要太早嘗試,而且男生和男生這種,據我了解,必須要做好保護措……”

“不是!我們沒有!”姜衢受不了了。

什麽和什麽啊!

陸淮嘴角有隐隐的笑意,起身給陸曼情開門:“回去吧。”

“不好意思,我誤會了啊,但總的來說,不管什麽時候,你們都一定要注意……”

“媽,差不多了。”陸淮打斷她。

再不打斷,姜衢真的要躲進廁所了。

陸曼情離開後,姜衢終于松了口氣,癱在沙發上。

陸淮過來:“洗澡去嗎?”

“我什麽時候說要在你家住了?!”

“你這麽回家,姥姥不會問你嗎?”

姜衢抿了抿唇:“她大概會以為我在外面被人打了。”

陸淮輕聲笑,将他拉起來,又用力抱了一下:“我想你今天晚上能陪着我。”

沒有人能抵抗住陸淮的低聲懇求。

姜衢着了魔似的就點頭:“我給姥姥發信息,說在你家睡。”

“嗯。”陸淮收拾了桌上的杯子,帶他上樓,又從衣櫃裏找自己的睡衣給他,“先去洗澡。”

姜衢很配合地進了浴室。

他拎起放在大理石臺上的花灑就往身上沖,心裏一直異樣,但說不出哪裏怪。

一直到陸淮進去洗澡,他才反應過來。

“陸淮。”他靠在浴室門口。

“怎麽了?”陸淮的聲音從浴室裏傳出來,帶着混響,悶悶的。

姜衢停了會兒:“沒事,你先洗澡。”

他說完,浴室的門拉開,陸淮裹着浴巾,到處都在滴水。

“怎麽了?”陸淮抹了把臉,問他。

姜衢探頭往裏面看,握着拳頭:“你是不是,怕水?”

正好,一滴水從陸淮的頭發上滑落,砸在姜衢臉頰上。

他猜對了。

陸淮不喜歡淋浴,不喜歡水密集地沖向臉上,他能接受最溫和的方式就是由自己主導,控制水流在身上的位置。

所以他的浴室,沒有釘卡扣。

姜衢搓他濕漉的手臂:“先去洗澡,別感冒了。”

他剛說完,就被陸淮扯進浴室。

姜衢成功再換了一套睡衣,躺在床上,深刻感知到自己從頭到腳都困乏極了。

他偏頭看着陸淮疊衣服,說:“手活真好。”

“還行,比你的好點兒。”陸淮接了他這一句誇。

“不要臉的小垃圾。”姜衢卷了被子,又從裏面伸出手,“不看書了吧?”

“不看了,難得和你睡一晚上,看什麽書。”陸淮把衣服塞進去。

“注意言辭,什麽睡不睡的,”姜衢想起陸曼情就渾身尴尬,“我一定是世界上見家長最失敗的人了,顏值斷崖式下滑就算了,還被誤會……”

陸淮關燈,從黑暗裏走過來,摸開床頭燈,借着一片暖黃看姜衢:“我不介意和你試一試。”

姜衢一下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以後,陸淮已經掀開被子擺好架勢。

他飛快蹬腿:“陸淮你死了!!”

陸淮和他鬧了一陣就躺下來,将他抱進懷裏,慢慢說:“有點想你。”

“每天都膩在一起,有什麽好想的。”姜衢一下一下輕拍他的背。

陸淮:“你很久沒在我家過夜了。”

“嗯,我今天洗杯子,發現都落灰了。”姜衢說,“我不在你就不喝水的嗎?”

“喝冰箱裏的礦泉水。”陸淮用手心溫他的眼睛,“腫成這樣,不知道明天怎麽辦。”

姜衢眨了眨眼,睫毛劃過陸淮掌紋:“我第一次這麽哭……挺難受的,眼睛疼腦子疼,手腳發酸,”他又加了一句,“我爸媽離婚的時候我都沒哭,沒想到是為了你這麽個小垃圾。”

陸淮單手摟他:“怪我。”

姜衢蹭了蹭表示安慰,又問道:“移民的事,你媽妥協了是嗎?”

“嗯,”陸淮說,“我告訴她,我喜歡了一個人,要為他留在這裏。”

姜衢咯咯笑:“說這種不肉麻啊。”

“有點,但是總要說的。”陸淮很慢地表達,“其實那件事以後,我媽變了很多,甚至比我清醒的快,但總防着我,怕我出事。”

“正常的,”姜衢也回抱他,“我也怕。”

陸淮下巴抵着他額頭:“別怕,不會的。”

他們緊緊抱在一起,用親密的小動作安慰彼此。

姜衢倦意濃重,但又舍不得睡着,自己沒話找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你媽媽接受了我們在一起的事嗎?”

“在她心裏,我活着比什麽都好。”陸淮又和他開玩笑,“畢竟是要移民的人了,思想都開放。”

姜衢也抿着唇笑:“太開放了,我都被她說的不好意思了……”

“哪裏不好意思?”陸淮問他。

“哪裏都不好意思,”姜衢用腳踩他,“我發現你是真的皮厚啊……”

陸淮只是摟着他低低地笑。

姜衢思忖片刻:“陸淮,你是不是有這方面想法?”

“非常有。”

姜衢扭頭,半張臉縮在被子下,悄悄紅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江瑜、輔弼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非歡 20瓶;輔弼 10瓶;

愛你們噠,麽麽麽麽麽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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