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雙眼睛]
眉畔見他要走,連忙叫道,“世子殿下!”
元子青轉過身來,神色淡淡的看向他,“怎麽,還有事?”
眉畔愣了愣。她其實只是看到元子青要走,下意識的開了口,實在也沒有什麽事情要說。
不過話不能這麽說,所以她躊躇片刻,只得道,“王府裏的路錯綜複雜,我不知道該怎麽走回去。”
元子青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也不知道信了沒有。他想了想,說,“我叫……不,我正好出去走走,就順路送你過去吧。”
眉畔抿起唇,努力壓制着心中的歡喜雀躍,不讓他發現,又重重點了點頭,“有勞世子殿下了。”
“走吧。”元子青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在了前面,眉畔連忙提着裙子跟上。
果然,他的心最軟,有人求助,總是肯幫忙的。上一世,他沒有送眉畔回宴會之處,可後來眉畔再來福王府時,又一次崴了腳,恰巧碰見他,正是他出手相助,否則就要出醜了。那時眉畔才開始注意他。而越是在意,就越是為他的遭遇而覺得心疼,漸漸的便放上了心思。
她走在元子青身後,想了想,自我介紹道,“我姓關,叫關眉畔。”
元子青“嗯”了一聲,在心中默念了一下這個名字,然後才問道,“關……戶部左侍郎關勉光是你什麽人?”
“那是我二叔。”眉畔心道,他雖然因病隐居,可對朝中大臣倒是挺了解的,立刻便能想到二叔的官職,真是難得。這樣的人,如果不是身體拖累,又不知會有怎樣的成就?
這樣一想,心裏又不免替他不忿起來。
她後來曾經打聽過的,他的身子并不是生來就這樣病弱,是因為小時候在奪嫡之争中被仇家暗害,中了毒,才會如此。而那有毒的點心,他是代當今聖上吃下去的……福王府有今日風光,固然是因為福王與皇帝兄弟情深,但也未嘗沒有補償他的意思。
可再風光又如何呢?他到底也只能避居在花園角落的竹林裏,與世隔絕,詩書為伴。那樣的日子該多寂寞啊。
不過,眉畔心中暗暗自勉,如今有了自己,定不會再讓他這樣寂寞下去了,從今往後,他所遭遇的一切,都有自己來與他共同分擔,誰趕也不會走。
這麽想着,面上才總算松了幾分。
此時聽到元子青問,“這麽說來,令尊是西京知州關勉文?聽說他當年大比時中了探花,名揚京中,又娶了甘陽侯嫡女為妻,不知羨煞多少京中的青年才俊。”
“是。”眉畔不妨他會提起此事,一時神色複雜莫辨,輕省應道,“爹和娘一向鹣鲽情深。”
她的聲音有些不穩,元子青敏感的轉頭看了她一眼,問道,“不知老大人身子可好?”
眉畔終于忍不住,努力低下頭去,聲音裏都帶了幾分哽咽,“爹和娘都已經過世了,我……我如今寄居在二叔家中。”
她擡眼看了元子青一眼,眸中已經含了水光。眉畔本不是這樣軟弱的性子,可被元子青問起此事來,心中卻忍不住漫上一層又一層的委屈,讓她根本無從掩飾。
元子青只覺心中似是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他停下腳步,手足無措的站在眉畔面前,想安慰又不知如何開口,最後只能嘆息了一聲。
那雙眼睛,那雙漂亮的眼睛,應該是時時帶笑的,不該這樣凄苦。
但他無法強求一個失去了父母的女孩不許哭。元子青素來覺得自己的命已經夠苦,無端受了無妄之災,以至于疾病纏身,什麽事情都做不了,還要父母親人為自己懸心。可此刻聽到眉畔的話,才發現這世上還有比自己更可憐的人。
再如何,自己父母家人俱在,而且對自己噓寒問暖,生恐有任何疏忽。她一個十幾歲的姑娘,失了父母,寄居在親戚家中,不知又是怎樣的境況?
這時候元子青才發覺,眉畔身上的裝扮實在太過素淡了些。雖然與她本人十分相宜,可年輕姑娘誰不喜歡鮮亮?可見她一定也有許多苦衷。
這麽想了一會兒,倒是覺得自己同她的關系似乎親近了不少。至少,他們都是可憐人。這般想着,便道,“你爹娘在天上,定然也是希望你好的。”
眉畔也不是真的要哭,這時已經将眼淚收回去了,聽見元子青的話,擡起頭展顏一笑,“世子殿下所言甚是。”
方才她哭的時候元子青覺得手足無措,此刻她笑了,他反而突然心疼了。
他不知道她是否會在別人露出這樣脆弱的模樣,但看到她強顏歡笑,心中卻格外的不舒服。若是可以他更願擁她入懷,告訴她還有自己會心疼她。
可他不能。
他只能用力的攥緊拳頭,故作不在意的道,“走吧。”
快要走到水榭時,眉畔總算恢複過來,笑着朝元子青道謝。元子青擺擺手,既然走到了這裏,便打算去見見福王妃,給她老人家請個安。
他平日裏足不出戶,所以福王妃聽說她來了,歡喜不已,立刻抛下花廳裏的賓客,轉身回了內室。
“青兒今日怎麽出來了,身子可還好?”見到元子青,她便忙忙的問道。
元子青道,“一切都好。勞娘親記挂。今日閑來無事,便想出來走走,到了前頭,見那邊熱鬧得很,怕是不方便,所以過來給娘請個安,就回去了。”
“你從花園裏來,瞧見那些姑娘們沒有?”福王妃聽了他的話,突然問道。
元子青腦海中閃過一雙帶笑的眼睛,微微搖頭,“并未。兒子見她們都在水榭之中,便繞了路過來的。”
福王妃卻是語帶揶揄的道,“怎麽不過去瞧瞧?今日來的,可都是京中的名門閨秀們,個個都是才貌雙全。”
元子青含笑道,“娘這話說差了。兒子聽說,娘打算在這些閨秀中給弟弟相看幾個?既是如此,兒子又怎可随意唐突?”
福王妃皺了皺眉,“話不能這麽說。娘其實也想着挑兩個人放到你身邊呢,只怕你心裏不喜,所以沒提。若是你自己看中了,只管告訴娘,別管是哪家閨秀,娘都替你讨了來!”
聽到這句話,元子青微微一愣,沒想到竟還有自己的事。不過他清楚自己的身子,心中的歡喜才剛剛升起,就被連綿而來的苦意給壓下去了。元子青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重重的捶了一下,眼前一陣發黑,身子一軟,靠在了椅背上。
福王妃見他驟然臉色發白,顯然是發病的征兆,吓了一跳,連忙撲過來把人抱住,“我的兒,這是怎麽了?來人,快來人!去請太醫來!”
“娘……”元子青只是一下子沒緩過來,很快就睜開了眼睛,聽見福王妃的話,連忙抓住她的手,“別請太醫……”
好說歹說,總算讓福王妃同意不請太醫,又好生叮咛了一番,也不敢再說什麽娶妻之類的話,着人好生将他送了回去。
回到自己的青竹小院,元子青并沒有休息,直接鑽進了書房,連青雲也不讓在旁邊伺候。
院子裏安靜得有些過分,只能聽到風吹過竹林時沙沙的響聲。元子青對着滿牆的書架發了一會兒呆,揚聲叫青雲,“前兒娘不是說送了些花來?讓人擺在院子裏……罷了,不必了。你下去吧。”
青雲雖然覺得自家世子出去一趟回來就有些奇怪,不過也不敢多問,答應着退下了。
元子青輕輕嘆了一口氣,實在是看不下去書,索性鋪開紙,提起筆打算做一幅畫。
鬼使神差的,腦海中又出現了那雙帶笑的眼睛,元子青手下的動作一頓,便落了筆。一幅畫畫完,他放下筆,才發現自己畫的是個對襟長裙的女子,頭發挽了半髻,插着一把精致的點翠銀梳。臉頰豐潤,眉眼含笑。
元子青盯着那雙眼睛,失神的看了許久,才慢慢閉上眼,伸手将那張紙抄在手裏,細細揉成一團,同時用力将鼻尖的那股酸意壓了下去。
他動心了。對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女子動了心,他對可能會成為自己弟弟妻子的女子動了心……
元子青一只手緊緊抓着椅子的扶手,另一只手捏着那一團被揉皺了的紙,好半晌才輕輕一松手,讓它落在了地上。
片刻後,他緩緩睜開眼,眸中已經恢複了一片平靜。
而腦海中那雙含笑的眼睛,也終于漸漸的模糊,直至消失。
就這樣吧。他們之間,本不該有所牽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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