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怎麽稱呼]

周映月沒有去打擾兩人,獨自一人上了甲板。

這時候還在內河,風平浪靜,船工們各自忙碌着,甲板上反而沒什麽人。

今日是個晴天,太陽光照在湖面,反射回來的光芒十分耀眼。這會兒船開了有一陣子,時已近午,湖面上蒸騰出一片薄薄的水汽,整條船倒成了個巨大的蒸籠,顯得十分燠熱。

如果沒什麽事情可做,船上的時光其實是極為漫長和無聊的。周映月一向對自己的人生有所規劃,每天似乎都有做不完的事情,極少有像現在這樣,空閑到覺得有些寂寞的地步。

也許是因為剛剛看到了一雙令人欣羨的璧人,才會油然而生出這樣的情緒吧?

就在她心懷感慨的時候,有人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你在想什麽?”

是元子舫。

周映月進來見着他就來氣,已經好久沒有跟他心平氣和的說過話了。但此刻也許一個人的感覺真的太糟,她心中對于元子舫的那些不滿,竟好像都消失了。

她眯了眯眼睛,看着水天一線的遠方,問道,“子舫,你認真跟我說,你對自己的未來有打算嗎?你做好成家的準備了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福王妃為你相看了好幾位名門閨秀。那你呢?你自己是怎麽想的?”

周映月和元子舫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那時候男女之間還不需要避忌,加上周映月本人也不在乎什麽男女大防,反而一直都跟男孩子們混在一起,所以就熟悉了。

後來福王妃選妃,她也被納入考查範圍。

在所有幾個女孩子當中,她跟元子舫是關系最好的。而且周映月不能夠否認,她對元子舫是有好感的。她相信反過來也一樣。

但她一直在想,她跟元子舫之間,有那種能夠讓彼此下定決心,組建家庭的感情嗎?就像關眉畔跟元子青那樣,非君不嫁,非卿不娶。

作為一個有着獨立思想的女性,周映月一直覺得,如果婚姻不能給兩個單獨的個體帶來好的變化和影響,那麽它就是失敗的。她如果要結婚,不會是因為年齡到了或是家裏希望或是別的什麽原因,必須是她遇到了那麽一個人,有信心跟他一起渡過餘生。

但現在的元子舫,顯然還不是那個人。

雖然這麽理性的要求婚姻,又想讓對方成為自己理想中的那個人本身就很荒謬,可周映月心底卻仍舊如此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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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之前,她一直在兩頭猶豫。一方面元子舫的确是現有的選擇當中最好的一個,兩個人也足夠熟悉,将來磨合起來會很容易。但相應的,要面對的問題也太多,多到周映月沒有信心去面對。

是這幾個月來元子舫的改變讓她看到了一點點希望,大概也是因為房間裏那兩個人的影響,她才會突然松懈下來,讓自己防備重重的內心打開了一個缺口。

她希望元子舫能夠看到,抓住,然後将這個缺口擴大,占據她的心。同時卻又對此隐隐有些抗拒,以至于她所給出的提示,是那樣的空泛而飄渺。

但元子舫畢竟抓住了。

他轉頭看着周映月,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爹一輩子也只有我娘一個人。”

這倒是,福王對王妃的深情是許多少女們所歆羨的。兩人結缡時福王還是皇子,不說有機會得登大寶,至少也比較受先皇寵愛。身份尊貴,前程無限,三妻四妾都算是少的了,何況還有來自皇家要求開枝散葉的壓力。但福王身邊,由始至終也只有福王妃一人。

“看大哥的樣子,恐怕心裏眼裏,也都只有那位關三姑娘。”元子舫開了個玩笑,“我們家專門出情種。”

然後他頓了頓,才問,“映月,你在擔心什麽?”

他沒有等周映月回答,而是繼續道,“至于将來……有大哥在,福王府當然沒我什麽事。我……”他猶豫了一下,忽然咬牙道,“其實我想去邊疆領兵。但你也知道,首先是大哥的身體,這種情況下我根本不可能離京。況且我的身份……”

福王府是宗室。皇室對宗室一向是充滿戒備的。因為論到名正言順,大家都是一樣的。于是難保有些人不會去想,頂着同一個姓氏,憑什麽你是皇帝,我要俯首稱臣?于是那個當了皇帝的,當然充滿危機感,随時随地頂着這些宗室們,看看誰有不安分的苗頭,立刻拔掉。

尤其是福王跟今上是親兄弟,歷史上兄終弟及的情況也不是沒有過,哪怕皇帝跟福王再怎麽兄弟情深,他內心難道就一點顧忌都沒有了嗎?在這樣的情況下,又怎麽可能放心把軍權交給元子舫?

所以這也只是元子舫的夢想而已。

然而周映月卻大受震動。

她一直覺得元子舫跟自己三觀不同。就是因為她自己志在四方——周家出海的生意,說到底還是她自己一手扶持起來的呢。她的眼界大到所有人都想不到。一想到嫁給元子舫,就要拘束在京城裏,當個深宅婦人,她就渾身不對勁——卻沒有想到,對方竟然也有這樣的志向。只是囿于現實,無法施展,反而要用這副纨绔的面孔來僞裝自己罷了。

她也轉過頭去看着元子舫,“如果做不成呢?你還有別的打算嗎?”

這下元子舫臉上露出了幾分茫然,“想法很多,但宗室……不能離京,不能為官,不能領軍,不能經商……”說到這裏他嘆了一口氣,用一個詞語作了總結,“百無一用。”

即便是福王那樣得皇帝信任的兄弟,也不過就是掌管着宗正寺罷了。宗正寺掌管諸宗室皇親的譜牒、守護皇族陵廟,說到底都還是家事,也都是雞毛蒜皮的事,跟朝政、軍國大事的關系不大。這次被提出來暫領戶部,還是因為皇帝沒有可以信任的人,加上國庫的事是福王首先發現的。

即使如此,在籌集完了糧饷之後,福王還是立刻卸去了這個臨時的職位。

為什麽有那麽多的宗室皇親整天不幹正事,鬥雞走狗、惹是生非,纨绔得讓人難以忍受?這其實是皇室故意放縱的結果。只有這些人不務正業,皇帝的位子才坐得穩啊!

說是福王府備受聖寵,可這其中的戰戰兢兢,又有幾個人能看清呢?

周映月着實松了一口氣。雖然元子舫的回答跟她期望的相去甚遠,但至少她看到了一點希望。他并不是渾渾噩噩在度日,而是清醒的認識到自己的處境,也盤算過應對的方式,只是因為眼界的局限,看不到更多更遠的地方,所以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但周映月最不缺的就是辦法了。

問題既然存在,就一定有解決的辦法。只是她的理念。不怕問題難,怕的是沒有解決的想法和欲望。

元子舫……這家夥還真是,讓周映月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評價了。明明應該失望的,可她心裏更多的,反而是興奮。

她認真的看着元子舫,“總會有有用之處的。對我來說,想要東西不會等着別人給,而是自己主動去争取。所以,讓我們去做一些改變吧!”

元子舫并不太明白周映月話裏的意思,但他能夠聽出周映月語氣的變化。不再是這幾個月來對自己的客氣疏遠,而是真誠的、堅定的、甚至是親近的,另外還帶了某些他現在并不明白的情緒。

他悄悄握住了周映月放在一邊的手,點頭道,“好。”

周映月瞪了他一眼,但沒有掙脫。過了一會兒,自顧自的笑了起來。

這人還真會打蛇随棍上,自己剛說過自己想要的要去争取,他就立刻貼上來了。

但是并不讨厭。

……

眉畔和元子青走出來時,便見兩人像小孩子似的,拉着手坐在甲板上說笑。本來是擔心兩人相處不好,想着出來的解圍的兩人相視一笑,又悄悄退回了房間裏。

“真像是小孩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鬧騰了,什麽時候又和好了。”眉畔搖了搖頭,有些好笑。

周映月在絕大多數的事情上表現得太過成熟,眉畔本來覺得她是非常可靠的。但今天見她這樣子,心裏卻有些高興。因為她太明白,有個能讓自己在他面前開懷的人,有多麽重要了。

元子青道,“這樣也沒什麽不好。因為我的身體,子舫身上的壓力其實不小,幸虧他從小機靈懂事,否則還不知怎樣呢。但也就因為這樣,他越發膽大妄為,不服管教。也只有這位周姑娘才壓得住他,讓他老實下來。”

他對周映月非常滿意。老話說成家立業,為什麽要先成家,後立業?就是因為不成家,性子不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之後,肩上的膽子變重了,自然而然就懂得了責任,知道奮發上進了。——雖然多半是後這只是長輩們美好的期望,但放在元子舫身上,顯然是很有效的。

既然那邊沒事,眉畔也就不再操心別人的事了。

她坐下來,對元子青道,“其實這次去西京,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我之前沒跟你說。”

“是什麽?”元子青并不意外,問道。

眉畔道,“之前你不是提過那位曲神醫嗎?據說他最後一次出現在世人面前,就是在西京。所以我之前派人回去找了找,大約是運氣好,還真找到了一個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曲神醫,不過他是姓曲,也懂醫術,我小時候他還給我看過病呢。”

她認真的看着元子青,“也許還是會失望,世子願意試一試嗎?”

元子青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道,“你總叫我世子,顯得太過疏遠了。”至少不像是有情人之間的稱呼。

眉畔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雖然訂了親,但畢竟……稱呼得太過親近了,眉畔還是說不出口。不過元子青的話也有道理,眉畔沉默片刻,才問,“那應該叫什麽呢?”

“你之前不是喚過我青郎嗎?我覺得那個就挺好的。”他低聲道。

眉畔的臉立刻紅了起來。那怎麽能一樣呢?那時候……那時候是情之所至,不小心就叫出來了。可……真要在人前這樣稱呼,未免太過狎昵,也不妥當。

元子青也明白這一點,方才說那一句話,倒多半是為了看眉畔此刻這滿面桃紅,羞不自已的模樣。他當然也知道無論私下如何,人前還是要莊重些,對眉畔反而更好。否則哪怕她将來成為他的妻子,也難免為人所苛責。

所以他咳了一聲,道,“也罷,青郎只能私下叫叫,你可以直接稱呼我的名字子青。我見周姑娘和子舫也是如此。”

雖然不夠親近,但私底下不是還有更親近的青郎用以彌補嗎?

眉畔這才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轉,眸光盈盈,而後檀口微啓,吐出珠玉一般的兩個字,“子青。”

元子青立刻發現自己想錯了。即便是再尋常的稱呼,從眉畔口中說出來,對他來說也是不同的。之前她就算是叫世子,在必要的時候也能顯得情意綿綿,何況如今是直接稱呼名字?

單單只是聽到她喚自己的名字,便能令他心跳失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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