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十二年前
潭州地界,黃沙漫天,灼灼日光射得人睜不開眼,剛入初夏的天氣,地面就烤得快要融化一般。沒有人想到這裏曾是富庶的魚米之鄉,有着祁國數一數二的稻米吞吐。
熱風卷起一抨枯葉,燥熱的空氣中幹淨得連一聲蟲鳴都沒有,一個瘦小的身影在烈日下搖搖晃晃,小孩的嘴唇已經幹裂,被太陽烤得生疼,微微滲出血來,她走了快一個時辰,腿有些不聽話地顫着。
那雙眼依舊靈動得像要說出話來,她左右看了看,除了道旁枯死的槐樹,遠近的田埂裏再沒有活物。家裏已斷了糧,潭州連續幹旱了三個月之久,在春末的時候,發了蝗災,那鋪天蓋地的蟲子,在她年幼的腦子裏依舊留下了可怖的記憶。
她走到那棵了無生氣的枯樹下,借着樹蔭避了避暑,意外地聽見腳下一聲脆響。女孩蹲下/身子,挪開的腳下是一只幹枯的飛蝗,她一高興,将那只蟲子撿了起來,放到嘴裏嚼了,也顧不上什麽味道,只是地上剩的一半兒被踩得碎了,是怎麽也拿不起來。她皺起眉頭,伸手在地上又捧又刨,沙礫混着殘存的蟲屍在指縫間被熱風卷走,女孩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站起了身。
她還得回家去,她爹前些天病了,娘哭了好多次。她偷偷地在爹床頭去看過,爹也沒醒來和她說句話。她看着難受,跑了出來,期冀着能找到些吃的帶回去。這個夏天,不知道怎樣才能快些過去。女孩害怕地想着,家裏值錢的東西都被娘換了米,爹每次都只吃一口粥,趁娘不注意倒到她碗裏。
她也聽過有鄰居的女兒賣去了大戶人家,她挨家挨戶地問是哪一家,卻一直沒有找到過。她和娘說起的時候,娘就只叫她別找了,找不到的。
城裏的米都是天價,三兩銀子一鬥。前半月潭州府門口每日正午還能領到一次米粥,這幾日也沒了。女孩回到城東的一間小木屋,這裏是大部分像她一樣的貧民待的地方,以前人多,這兩月漸漸少了。有些去投奔親友,還有些餓死了。房子一間一間地空了出來,夜裏的時候有些吓人。
但凡死一個人,鄰居們都會按照約定,将人擡去飛仙亭埋掉,傳說那有仙人下界,前兩年還是個朝聖地,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如今大災面前,卻變成了亂墳冢,或許每個餓死的人都有個願望,也想去神仙住的地方看一看。女孩沒有去過飛仙亭,母親總跟她說不安全,不能去。她也沒明白有什麽不安全的,不過每次出去的人,都沒齊整地回來。
“鬼又吃人了!”隔壁的張大爺半夜又慘呼起來,這幾天一直如此,時不時地要發一次病。說起來她娘也是姓張,兩家似乎還有那麽點兒親緣關系。女孩小臉皺做一團,從門縫裏朝隔壁望去。
屋裏只點了豆大的一盞燈,昏昏沉沉地仿佛随時都要熄滅,龔寧除了瞅見幾條影子,也瞧不清其他,其中一條是快要跑出門的張大爺,又被他的家人拖回屋裏去了。
“寧兒,回來,別看了。”龔寧被她一喊,插上門闩,趕忙跑了進屋。
“娘。”她一撲到母親懷裏,想問問爹的病怎樣了,又怕惹娘哭,肚子裏忽然咕嚕兩聲,龔寧餓的一陣絞痛,跑去找了水瓢,灌了一肚子水。
“寧兒怕鬼麽?”張黛摸了摸龔寧的頭,替她擦了擦唇角的水珠。
“不怕。”龔寧搖了搖頭,打起精神道,“若是世上有鬼,我大約又能見到姥爺了。”
張黛看着她發了會兒呆,眼又紅了,“寧兒想姥爺了?”
“嗯。”龔寧小聲地應了一聲,她只知道爹娘和她說過,再也見不着姥爺了。若是有鬼,那她還蠻開心的,不知其他人為什麽會那麽怕鬼。
“留在世上的,那都是惡鬼,有着冤有着仇的。你姥爺,大概已經轉世投胎去了。“龔寧似懂非懂,張黛猶豫了半響,”寧兒,好孩子……你爹他,怕是不行了。”她眼神空洞洞地望着大門,“要是走了……也會被鬼從地裏刨出來……”
龔寧一聽急了起來,抓着張黛的衣服,“我不要見不着爹,我不要爹死!”她尚年幼,只知道不要不要地喊個不停,嗓子啞了也沒見她娘回上一句。
“我要爹,娘,我不要見不着爹。”
張黛突然哭着抓緊她雙臂,狠狠地晃了晃,“不要喊了,再喊你爹也沒辦法了……”
“我不!!!”龔寧抹了一把臉,用盡全身的力氣哭了起來,“我不要爹走,爹被惡鬼吃了,會不會也變成惡鬼留在這兒?”
“娘,寧兒不怕鬼,要是爹變成了鬼,寧兒也要變成鬼。”龔寧一張小臉上見不着害怕,反而态度十分堅決,“娘……有什麽辦法能救救爹的,你告訴寧兒,寧兒什麽都願意做。”
張黛看了龔寧半響,眼淚又掉了下來,“好孩子,別說了,快去睡吧。”
龔寧抽噎了會兒,終于聽了她的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夢裏她爹醒了,起來和她說了好一陣子的話,還不知哪兒弄來了好多肉,一口一口地喂了她吃。忽然她爹又不見了,面前出現了個長相精致的小公子,笑吟吟地問她叫什麽,從哪兒來,要去哪裏。她喉嚨裏仿佛卡了什麽東西,想和他說話又說不出。那小公子指着她的喉嚨說,快吐出來,吃不得。她一急,胃裏一陣翻騰,難受得憋出了眼淚,彎腰把那些肉都吐了。龔寧用袖子擦了擦嘴,正奇怪着,要問個為什麽,那小公子卻不見了。
張黛滅了燈,安靜地看着床頭,龔寧在床板上翻了個身,重重地呼吸了兩聲,又沒了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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