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他世

眼前的俊眉輕輕一挑,很快恢複了平靜,蘇堯捉摸不透這人究竟是随口一問沒放在心上,還是疑她不願和盤托出才噤了聲。想了想,蘇堯還是努力描述了一下自己記憶裏僅有的那一點兒東西,極力地想要為他描繪出那個幾乎要被她忘記的世界。

記憶那麽遠,就像隔了兩輩子,蘇堯說着那個世界裏的一切,在那裏,也有對她疼愛有加通情達理的父母,也有兩肋插刀志趣相投的一群朋友,也有說走就走的旅行和不厭其煩的瑣事,可忽然間,一切都像是隔了兩輩子那麽遠,記憶裏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紗,遠遠地看不清面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來到這裏的,也許是死了,也許是昏迷,不知道他們面對我的離開,會怎麽樣的傷心難過呢。”蘇堯笑起來,眼底的無奈确鑿無疑,微微揚起頭,嘆息道:“如果可以,真希望把我從他們記憶裏抹去。”

“有人思念着,不好麽?”

漆黑的眼眸裏有太多的情緒,蘇堯對着那雙曜石一般的黑色眼眸,笑着搖搖頭,“不好,若是有一天……”

蘇堯頓了頓,思及自己如今也是活一天算一天,不知道能不能同眼前這個人白頭偕老。偏偏這人比他父親的還要專情,叫她又歡喜又心疼。

“阿霖,若是有一天我死了,你千萬要忘了我,最好……就當我從未出現過。”

話音未落,櫻唇已經被修長手指死死地捂住,葉霖忽的貼近她,沉聲咬牙道:“蘇堯,你胡說什麽,說什麽死了,只要有我在,必定要綁着你同我白首不棄,耄耋不離。”

蘇堯搖搖頭撥開葉霖的手,“我這人啊,只求痛同甘,不願共苦,總是不想叫別人難過。只是打個比方罷了,你不要草木皆兵。”

草木皆兵,他何止是草木皆兵,他恨不得将她藏在手心裏時時刻刻帶在身邊。不想叫別人難過,所以前一世當她知道了自己身中無解之毒,就敢不告而別,一走了之麽這就是她将他丢下的原因?她是想叫他怨她恨她不再愛她,直到有一天忘了她?怎麽可能,他試過啊,用了整整十二年,記憶卻始終清晰如昨日。

葉霖閉了閉眼睛,平息心中的那一抹想要質問的情緒,等到理智重新回歸,才溫和道:“阿堯,你知不知道,沒有你在身邊,我才最難過。”

蘇堯沒有再說話,心底的猜測越發明顯起來,前一世她們一定不是想像中的皆大歡喜,不然……他究竟為何會重新活過?

那人卻是看得見她的心思,一心想要轉移她的心緒,吃醋一般地提起來,“那個世界裏,可有人照顧你?”

葉霖發誓他自己是瘋了才會問出這樣近乎自虐的問題。有又怎麽樣,她本就該在那個世界裏踏踏實實地活下去,談婚論嫁,生兒育女,就算是她曾有過愛人,那也在他之前,先來後到,他怨不得別人。蘇堯現在是他的,也是愛他的,這就足夠了,再揪着前塵不放手,又有什麽意思。可他又總懷着一線希望,希望自己是她唯一的愛人,希望她心裏只有他一個……

蘇堯卻是一愣,歪着頭想了一陣,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她蘇堯不是什麽無才無貌的路人甲,相反,她家世好容貌好,自小到大成績優異,示好的異性不計其數,卻一直到畢業工作,在商場上摸爬滾打的多暖,也不曾遇見一個令她心動的男子。朋友閨蜜甚至懷疑起她的取向,可蘇堯卻清清楚楚的知道,她只是在等一個人。

沒想到,那個人根本不在她的世界裏,要翻身越嶺,穿過千百年的時間和空間,才尋到這個一眼萬年的迷人妖精。

“葉霖,除了你,我從未愛過誰。”

那一晚的話題就終止在她篤定的回答裏,葉霖沒再繼續追問,只是将她摟在懷裏,半晌沒有說話。她的愛人永遠比她想象的還要體貼溫存,還要容易滿足,但凡給了一點甜頭,便心滿意足得像一個孩子。她的愛人如此契合着她的靈魂,任她雞蛋裏挑骨頭也挑不出什麽瑕疵。

一連幾天下來,葉霖果真夜夜宿在鳳梧殿,用順了手的東西一點一點都挪了過來,照這個趨勢下去,蘇堯覺着葉霖就差将自己寝殿整個搬到她宮裏來了。

不過她喜歡。

這幾日葉霖皆是早出晚歸,早上離開時她還睡着,夜裏又回來的極晚,若不是她早上起來時看到淩亂不堪的被子和熟悉的氣息,還真不知道他曾回來過。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麽做到一點聲音都不發出的,大約是蘇堯睡得沉,弄出聲響來她也不知道。只是偶爾提及葉霖,見錦鳶錦袖眼底流露出來都是心疼的神色,也知道這人又開始忙了起來。

都說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他守着祖宗留下來、差點敗在他父皇手上的千秋基業,到底有多棘手,不是葉霖,旁人也無法感同身受。攝政王雖是手上沒有了實權,可封維舟在朝中的影響力卻依舊存在,那廂封策也是虎視眈眈,始終是他心頭一塊心病。他雖然有心收拾封家,偏偏攝政王府如今夾着尾巴做人,叫他挑不出一點毛病,只能任其明哲保身,一點辦法也沒有。

蘇堯猜得到他的難處,自己身份尴尬也着實沒有什麽能力幫忙,忖度之下只能盡力而為,吩咐了鳳梧殿小廚房的廚子準備食材,自己親自下廚去給他祛祛火,寬寬心。

據劉內侍說,上次送去給葉霖的冰沙化得不成樣子,葉霖還是一勺一勺喝了精光。她那時候在生氣,哪裏顧得上他到底喝沒喝,顯然不是做樣子給她看,蘇堯思來想去,也許這個人前一世也受盡了她廚藝的折磨,被她培養出了奇異的品味,況且蘇堯自認為廚藝還是不錯的。

想到做到,皇後娘娘親自發話,鳳梧殿的廚子哪敢耽擱,很快準備好了一應食材,束着手在一旁端正地站着,一面偷師學藝,一面大氣都不敢喘。

蘇堯被他們看着,也沒有什麽不自在,反而時不時地說上一兩句,哪種東西應該用怎樣的量,哪種東西應該取什麽講究,看鳳梧殿的廚子受寵若驚忙不疊地點頭,也是寬容的笑笑。

也是簡簡單單的小吃,秋日肝火旺盛祛祛火罷了,蘇堯很快就做好了,用藍田玉的漂亮小碗盛了兩碗,叫錦鳶端了,便朝勤政殿去了。

哪知道葉霖根本不在勤政殿。

也是了,勤政殿是批折子的地方,葉霖這些天折子都帶去鳳梧殿批,慣用的紙硯筆墨都給挪到了鳳梧殿,此時不在鳳梧殿,自然更不可能在勤政殿了。

守殿的一衆宮娥知道皇後娘娘是這宮裏比陛下更加不能惹的人,哪裏敢怠慢,見蘇堯撲了個空,立刻領着她朝承乾殿去了。聽說皇帝陛下正在承乾殿召見徐慎言徐大人,蘇堯微微一怔,想到徐慎言身負重職,葉霖找他也未必是跟自己有關,便如舊跟着宮娥去了。

等到承乾殿門口的時候,正巧碰見恭恭敬敬出門的徐慎言,四目相對間,那人彎腰施禮請安,蘇堯點點頭,便帶着錦鳶同他錯身而過了。

案前扶着額一言不發的男子顯然沒有想到來人是蘇堯,頭也未曾擡起,只有些倦乏地說了句“先退下,朕要靜一靜。”,便不再理會,只一歪身子,就近在軟榻上躺下來,一只手搭在額頭上小憩。

蘇堯也沒吱聲,接過錦鳶手裏的托盤,使了個顏色叫她退下,親自端了托盤走上前去,放在了案幾上。

托盤碰到案幾的清脆響聲叫葉霖有些心煩意亂,只當這是哪個不長眼地宮娥想要出出風頭表現自己,厭煩道:“下去!”

那人也沒理會,放下了托盤,很快就在他身旁跪坐下來,葉霖還沒來得及将手放下,額頭便被一雙柔軟微涼的手指按了上去。熟悉的清新氣息慢慢萦繞上來,葉霖睜開眼睛,正對上一張神色溫柔的傾城容顏。

“阿堯?”葉霖擡手捉住蘇堯的手腕,微微用力将她拉到身前,語氣同之前截然不同,帶着點嬌慣帶着點寵溺,埋怨道:“怎麽來了也不說,害我對你冷言冷語。”

“既然還有精神,便先起來将這個喝了吧。”蘇堯順勢将他從軟榻上拉起來,擡手将放在案幾上的一只藍田玉碗端了起來,遞給葉霖。

那人看見玉碗卻是眼前一亮,欣喜道:“你做的?”

蘇堯點點頭,也不多說話,只将玉匙往前遞遞,見那人接過了玉匙,便将自己的那一碗也端了起來,舀了一勺嘗了嘗,還不錯,才揚了揚下巴,道:“快吃吧,今天發揮還算正常。”

葉霖也不說話,一面慢慢吃着粥,一面神色溫柔地看着蘇堯,直看到她實在臉上挂不住,放下手中的藍天玉碗,質問道:“幹嘛這樣看着我?覺得娶了一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寶貝是不是?”

葉霖不置可否,岔開話題,“這是什麽粥?你從前未曾給我做過。”

蘇堯也沒多想,只道:“百合綠豆糯米粥,清熱祛火,最适合天幹物燥的秋天了。”好不好吃這人倒是給句話,只這麽溫柔似水的将她望着,搞得蘇堯甚至以為這不是粥,是催/情的藥劑了。

那人只垂頭低低地笑,百年好合麽,他自然是吃出了食材,只不過想要聽她多說幾句話罷了。

蘇堯見這人又有些犯魔障,當機立斷将他拉過去按倒在軟榻上,抵住這人的肩膀,道:“這些天睡眠不佳,等我給你揉揉腦袋,什麽也別想,好好睡上一覺,其他事等明天再說,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

葉霖被她按着,也不掙紮,竟是有些羞怯地“嗯”了一聲,垂着眼睫一副任她蹂/躏的順從姿态。蘇堯抽抽嘴角,這人真是好樣的,最為擅長在她面前扮豬吃老虎,也不理會他赤/裸/裸的勾/引,只叫那人枕在自己腿上,按部就班地給他按摩起頭來。

不多時,便聽見那人唇邊逸出一聲嘆息,大約是真的放松下來了,聲音也有些慵懶,“阿堯,你快過生辰了。”

嗯?

蘇堯手上的動作慢了慢,掐指一算,還真是,她都沒當做一回事,沒想到葉霖竟然知道并記得。生辰這種事,不過也罷,過了就又長了一歲,也沒什麽好的。蘇瑤和蘇堯恰好是同一日的生日,也是巧合中的巧合,她倒是能借着蘇瑤辦一個風光的生辰宴。

葉霖見她反應如此平淡,便知道她沒理會自己的意思,只得提醒道:“過了生辰,你便及笄了。”

蘇堯:……

原來她現在還沒及笄哦……

那時候徐慎言說蘇瑤活不過及笄,她還擔心過,沒想到生辰眨眼間就到了,她現在又沒什麽大礙,也就将心裏懸而未決的石頭放了下來,腦海中忽然想到一事,便問出來:“阿霖,你該不會是為了準備我的生辰,才這樣早出晚歸的忙碌吧?!”

這還真像是葉霖能幹出來的事。葉霖是一個皇帝啊,這些無益于江山社稷的瑣碎事情推給旁人去做便好,她本也不會将這些虛事放在心上。對蘇堯來說,眼前這個人的一顆真心,比什麽華而不實的形式都要重要。

葉霖點點頭。他自然只是在忙蘇堯的生辰一事,這樣的事還不能勞煩他花費這麽多天,自然也還另有其他事情。

攝政王府最近實在太過平靜,叫他心中生疑,命崔述調查一番,果然查出攝政王府的暗中異動,像是在招兵買馬前往各地招募高手,看起來要有大的動作。興許是破釜沉舟,奮力一搏,要同他你死我活的決戰一場了。

葉霖時時關注着攝政王府的異動,默默做着準備。他知道封策和他一樣,他在攝政王府裏混進了影衛的同時,封策也在宮裏安插了不少眼線棋子,這些天不但忙着攝政王府的動作,還在徹查宮裏及重要官員家中的棋子,這才勞心費力。要知道棋子安插容易,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卻是個大難事。稍有不慎便是打草驚蛇,錯失鏟除攝政王府的良機。

可這些事情他不想現在就告訴蘇堯,若是告訴了她,蘇堯必定會将這事放在心上。他不想蘇堯為他擔心。他的蘇堯只要好好地在他身邊,翻翻話本,出出主意。他不要她同前世一樣,卷進他同封策的鬥争裏去。

可他卻不知道,有些事越是逃避,便越找上門來。一件事一旦可能發生,就永遠不能阻止它真的發生。蘇堯說的沒有錯,兩件事從來都是一件事,那人此番行動的主要目标,正是蘇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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