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節

護得過分仔細,許二小姐難免單純。大抵許世蕖深谙這個道理,只讓她在上海讀了個洋人辦的女中,前些年最是流行送家裏的女孩出國讀書,借考取文憑來充納家世,許世蕖卻絲毫沒有動心,言稱舍不得妹妹,不願嘗相思之苦,許稚芙深信不疑,感動得哭紅了眼,中學讀罷後并未繼續學業,如今想必是打算趁着年輕多玩樂幾年。

謝婉君打聽許家人時聽到這些,眉頭擰成麻花,不禁納罕起來這“蠢二小姐”是個什麽活寶,當真見了後發現,确實是天然無害的,叫她想起還在東北老家時跟着兄弟姊妹進山打獵,總會誤傷幾只過分嬌氣的山兔,毫無獸性,為槍彈傷得血淋淋的,發出罕見的嗚咽……

車子劃過水門汀的聲音叫謝婉君回過神來,扯開卧室的窗簾一看,許稚芙已經下車了,她又拎起香水瓶,噴了兩下,這才打扮齊全下了樓,笑着迎許稚芙。

許稚芙不知怎麽着,仿佛不高興似的,板着一張臉坐上沙發,塔夫綢的洋裙堆疊着,像外國長片裏的公主。

她到底單純,架不住謝婉君幾句挑逗就洩了口風,委屈地質問謝婉君:“昨晚爽約是我的不對,可婉君姐你答應幫我照料樓月,彩頭怎麽落在了邵蘭聲身上?”

所謂的照料,照料一個戲子,指的就是給彩頭。昨日謝婉君從許公館出來前答應了許稚芙,比起許二小姐養在深閨,謝婉君的關系網要活絡多了,故而許稚芙希望謝婉君出面,捧一捧江樓月,後來她爽約,打電話到四雅戲院還不忘提醒,謝婉君怎能會忘,必是辦到了的。

“合着許二小姐上門來是同我興師問罪的?”聽到許稚芙的質問,謝婉君尚不至于惱火,只是笑容也冷淡了下來,如實将昨夜的情狀說清,自然隐去了胃疾發作的那段,“你說與那江樓月少時相識,金珠定情,我從你許公館出來天已要黑,跑遍外灘附近的金樓湊出串金珠,送她這個戲份不到一刻鐘的配角兒,與那邵蘭聲有何幹系?”

“什麽金珠定情,婉君姐,你又胡說。”

許稚芙有些羞赧地垂頭,又撲閃着雙眼偷看謝婉君的表情,覺得不像在裝假,愈發疑惑了。她趕忙從手袋裏掏出份戲報,謝婉君接過來看,一見頭版大字标題,噗嗤笑出了聲。

标題寫道:邵蘭聲搜孤救孤言大義,謝婉君豪擲金珠擇夫婿。

“婉君姐,你還笑得出來。”

“我笑自己又有何妨?”她報紙丢到茶幾上,懶得細看,旋即拉着許稚芙起身,“甭坐了,跟你婉君姐一同砸了那四雅戲院去。黃媽,備車!”

黃媽正在聽電話,聞聲捂緊了聽筒,揚聲回道:“好的,大小姐,電話您可有空聽?”

許稚芙當真以為謝婉君要砸四雅戲院,死命拽住她的手臂打退堂鼓:“婉君姐,要不了這麽嚴重,你別激動,要惹來巡捕房的。”

謝婉君見她那副單純可憐又帶着慌亂的表情,笑眯了眼,忍不住伸手捏她的臉頰,許稚芙挪開腦袋躲閃,手又不肯松開,生怕謝婉君化身脫缰的野馬,眨眼工夫就能殺到四雅戲院。

“瞧把你怕的,不是你來找我興師問罪亂發委屈?只是去讨個公道,不動粗的。”謝婉君四顧找不到手袋,伸頭一看黃媽還杵在電話旁,不禁怪她分不清輕重緩急,若那頭真是十萬火急的事情,她早叫起來了,“不是重要的事就叫對面晚些打來,我現下要出門,你再磨蹭,我難道去懇求許小姐施舍借車,勻我個座位?”

黃媽這才匆匆拒了電話那頭,叫她晚些打來,稱謝小姐不在家的。

謝婉君已從一樓的書房裏找到手袋,攬着許稚芙往外面走,命許公館的車子先回去,晚些時候必會毫發無損地将許小姐送回去,許稚芙坐上謝家的車子,氣勢洶洶地奔着四雅戲院去。

盛夏銀狐皮(06)

那通電話正是從秦記裁縫鋪打來的,秦水凝親自致電,為的是裁衣事宜。即便黃媽捂了聽筒,謝婉君的聲音還是漏了過去,她聽出是謝婉君的聲音了,只不過沒聽清到底在說什麽。

明明人在家裏,就這麽搪塞着她,秦水凝早已習慣看人冷眼,見怪不怪的,平靜挂斷了電話,在單子上備注道:民廿五年,五月卅日,致電未通!

這感嘆號也不知是誰發明的,分外好用,秦水凝記單子時習慣用感嘆號來作為提醒,眼下畫了一個還嫌不夠,又像發洩心中不滿似的,順手在後面多加兩個,旋即啪地一聲合上了簿子,挪去案臺前忙活了。

她打電話去謝公館,一則為了預約量尺的時間,倘若謝婉君有空,便親自來秦記,否則她便派小朱上門,二則為那張銀狐皮,這可比往常送來的衣料貴重多了,中間通過黃媽還有小朱傳話,總歸不穩當,裁錯了就出大事,更何況謝婉君在秦記堆積了那麽多料子,這塊銀狐皮是否需要向前排上一排也需商榷,否則今年冬天是趕不上穿了……

瑣事委實不少,謝大小姐貴人事多,全無精力操持這些,可她是為人服務的,放在合同上便是乙方,比不得謝婉君那般自在放肆,只能老老實實地晚些再打過去,甚至明日也要繼續,上趕着追着才能罷休呢。

原以為今日免除了同謝婉君會面的必要,不想謝大小姐竟主動找上門來了,小朱最愛巴結謝婉君,被迷得甘願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看到謝家的車子停在路邊,立馬叫了一聲就出去迎接。

“阿姐!謝小姐來了!是謝小姐!”

店裏本來靜悄悄的,秦水凝正埋頭釘扣子,吓得一驚,忙縮回被針紮的手,唯恐流血污了衣料。她緊緊捏着指頭止血,習以為常了,起身通過透明的櫥窗向外望,看到那熟悉的妖冶的身影,走到何處何處便如舞臺似的,右眼皮突突直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非吉兆也。

謝婉君帶着許稚芙前去四雅戲院讨說法,平日裏單一個謝婉君已經足夠讓經理難以招架,遑論再加上個許二小姐,哪個都得罪不得。至于今日傳得沸沸揚揚之事,經理也給了說法,可謂是滴水不漏,與謝婉君猜測的差別不大。

她想的是,江樓月扮程嬰之妻這麽個小角色,謝幕時都快被擠到九龍口之外了,本是無人在意的,也不足在意,她送的那串金珠算得上昨夜最大的彩頭,不好給到江樓月身上,豈不是将邵蘭聲的風頭都給搶了?便是邵蘭聲好脾氣,他那些票房們也是要鬧的。

戲院經理顯然知情,卻也得在謝婉君和許稚芙面前裝不知情,将錯處全給了昨日替謝婉君送彩頭的夥計,當即将人給開了,以示問責,又送了謝婉君一沓贈票,好聲好氣地哄着,并即刻派人将金珠送還給江樓月。

謝婉君沒再追究,按住了仍有疑議的許稚芙,最後說道:“別當我不曉得你們那些歪心思,踩在我身上捧邵蘭聲,我自會命人去報館同那撰稿之人追責,你們戲院也難逃幹系。就明日,我必會差人早早地再買上一份戲報,張經理,我要瞧見你們的致歉。否則,”她撚着那沓贈票打他的肩膀,“凡我謝婉君相熟之人,必不會再踏足你們四雅戲院,你大可以試試,對他們來說到底是看戲要緊,還是生意要緊。”

張經理是半個不字不敢說的,一面答應着,一面彎腰拱手,親自送她們兩個上車。車子開走後謝婉君将那沓贈票全部笑納,塞進包裏,許稚芙長舒一口大氣,細聲說道:“婉君姐,我剛剛還以為你要将這些票全都丢在他臉上呢。”

謝婉君笑道:“丢了做什麽?都是人情,我得往出送呢。”

司機小佟問接下來去哪兒,謝婉君瞄一眼許稚芙的神色,她是籠子裏的金絲雀,出來了一時半刻是不肯回的,謝婉君則是暫時來解放她的人,拍板下定決策:“上次在你家裏,許老板不是講你的洋服太多了?正好順道帶你裁身旗袍罷。小佟,去霞飛路秦記。”

小朱給開的車門,極貼心的用手墊着門頂,将謝婉君和許稚芙迎了進去,謝婉君正同許稚芙說話,小朱識趣地沒插嘴。

許稚芙都看出那張經理是随便開除了個夥計推卸責任,謝婉君怎會不知,她俨然一副姐姐開導小妹的架勢,給許稚芙講這其中的道理:“在外與人處事,皆要注重‘情面’二字,我豈會不知道那夥計無辜,昨夜我親口同他說,金珠是送江樓月的,他難道聽不懂人話?只是要給張經理留分薄面,人際往來,最忌諱的就是個尋根究底了。”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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