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章節
“你不是一樣?你害怕麽?”
她隐約好像聽到了秦水凝的笑聲,不禁好奇起來這個一貫冷若冰霜的人藏在黑暗中是多麽的放肆,可不等她繼續逼問,找回場面,秦水凝的手已挪開了,拽起她就向前跑,她根本看不清路,全憑秦水凝掌控着自己,掌控全部,心跳越來越急,總覺得下一秒就要超出負荷,一顆紅肉躍出喉嚨,雨聲也越來越吵,吵得她已經無法思考……
前路驟然變得明亮,謝婉君下意識擡手擋住眼睛,被刺得無法睜開,腳步卻絲毫沒停,因為秦水凝沒停,直到沖進昏黃的燈影下,兩人雙雙止住步伐,眼前正是一條光明之路,道路兩旁栽着成對梧桐,不斷地延伸,雨勢漸歇。
她們就站在某棵梧桐樹下,喘着粗氣,謝婉君心道:瘋了,真是瘋了,徹底瘋了,克制的人瘋起來竟比她更甚。她擡頭看秦水凝,正想着用什麽話罵她,可待秦水凝也擡起了頭,眼波相交的那一刻,兩人都沒忍住,一起笑了出來。
呼吸平複過後,她們漫步在梧桐樹下,大抵每隔五棵樹便有一盞路燈,燈不夠亮,卻足以照明,偶有車流經過,可忽略不計。
謝婉君反應過來,秦水凝想必熟知上海大大小小的街巷,明顯是奔着這條路來的,不像她,客居上海這麽些年,是一點路都不記,全靠小佟這個活地圖。
心緒也緩慢地平複了,謝婉君故意用高跟鞋踩地上的水坑,得意忘形似的,糟蹋了昂貴的小牛皮,秦水凝看着她貪玩的樣子,低調地笑着,俄爾又聽到她哼起調子,原地轉了個圈,問秦水凝:“你可會跳舞?就是剛剛宴會上的圓舞曲,洋人的玩意。”
她注意到了,剛剛秦水凝就沒下過舞池。
秦水凝仿佛沒聽到她後面解釋的那句,望着她幽幽說道:“你和許世蕖跳的麽?”
謝婉君聞言一愣:“提他做什麽?上海灘時下正流行着,我來教你。”
她拉上秦水凝的手向自己的肩頭帶,試圖掌控主動權,秦水凝卻輕易就給化解了,猛地攬上她的腰,勾到自己近前,謝婉君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反應過來已經無處下手,只能回應着覆上秦水凝的肩,舞步已動起來了。
兩人在前進與後退之間緩慢地挪動,梧桐樹長得都一個樣,又像是長久地在原地打轉,樂不思蜀。
謝婉君始終被她牽引着,納罕道:“你會跳?”
秦水凝否定:“不會。”
她确實不會,只是瞧着簡單,看了那麽久總不是白看的。
對話間秦水凝已提起了謝婉君的手臂,引着她原地轉了一圈,謝婉君放縱地笑出了聲,秦水凝當她喜歡,一邊戲弄着她的手,一邊扶着她的腰,讓她接連轉了五六圈,謝婉君忙道:“要暈了,快停下。”
她的平衡能力一向不好,停住的瞬間不辨方向,徑直撞進了秦水凝的懷,秦水凝大方笑納,想起當日自己倒在她懷裏時她說的那句“投懷送抱”,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做什麽投懷送抱?”
謝婉君笑着推她,心想就你記性好,誰還不記得了?
與那日不同,秦水凝沒放她走,而是鎖住了她的腰,謝婉君不解,晃了晃腦袋與秦水凝對視,只覺腰間的那只手向上游移,最終撫上了她的臉。
秦水凝一字一句地說:“謝婉君,我比你大。”
她今日聽了那麽多聲“妹妹”,頗覺刺耳。
謝婉君雙頰驟然發燙,反應過來她的意思後不願承認,嘴硬道:“什麽比我大?我看你是喝得比我大。”
秦水凝沒同她開玩笑,詳說道:“你辛亥年臘月生,我庚戌年七月生,我不比你大?”
謝婉君面子已經挂不住了,又不想撕破臉皮地掙開她,只嘀咕道:“誰告訴你我辛亥年臘月生的?來上海後我就沒過過生辰,黃媽都不知道……”
秦水凝不願告訴她自己是如何知道她生辰的,而是輕撫了兩下她的臉,認真地告訴她:“你不必覺得沒面子,我說這些,只不過是想告訴你,我比你大,所以你可以依賴我,我也能保護你。還有,你大可以在我面前哭,這不算丢人。”
好好的日子,謝婉君哪裏想過要哭,可經她這麽一說,眼眶竟也濕了,只能将罪責歸咎給雨水,是雨,不是淚。
秦水凝見她沉默地望着自己,兀自說下去:“我知你要面子,這話難等到你開口,那就由我說。我不願與你繼續玩互相揣測、猜忌的游戲了,今日借着令人頭疼的酒,和已經停了的雨,梧桐為證,我只與你說實話。我知你不愛倪少爺,不愛許世蕖,更不愛那邵蘭聲,不愛你足以填平黃浦江的任意一個追求者,而我也不愛江樓月,不愛許稚芙,我的心裏已經裝了人,餘不出地方了。”
她仍舊不語,頻繁地扇動着睫毛,秦水凝緩緩湊近她,卻不為索吻,而是與她額頭抵着額頭,鼻尖抵着鼻尖,吞納彼此的呼吸,感知彼此的心動。
聲音像是蠱蟲,蠶食着一切,秦水凝問她:“你呢?該你說了,我在聽。”
謝婉君滿腔柔腸擰成了結,她在心中罵眼前的人呆,明知她要面子,也明知她心意,還要她說什麽?
心跳引起的熱血已要淹沒整個上海灘了,塵世萬物化作虛無,謝婉君微微張開檀口,略擡下颌,一切不過電光石火間,秦水凝識破她的欲望,先一步銜了上去。
她将她禁锢在懷抱與梧桐樹幹之間,壓榨掉全部的縫隙,輕柔的吻逐漸變得濃烈,她們厮纏在一起,徹底化作春花與枝桠,融于梧桐樹的靈魂。
那是一個苔藓綠的夜,房間裏滿是潮濕的燠熱,民國二十五年夏天最後的一場雨停了又下,急切地拍打着脆弱的窗。
絲絨旗袍攤在床頭櫃上,藕粉的扇鋪于床帏之間,開出玉色的花。
秦水凝将謝婉君作亂的手扣在床頭冰冷的粉牆上,粉牆也挂上了濕意,觸感宛如苔藓。那雙手留着漂亮的長甲,上面塗着殷紅的蔻丹,她絕不可能放。
雨夜裏有夜莺輕啼,喋喋不休,最終在一聲聲仿佛孩童發出的嘤咛中歇止,留下一灘污痕。
秦水凝伏在枕頭上,看着滿目的絲絨綠,說一句遲來的贊嘆:“晚上在許府一見你進來,我的眼裏就看不到旁人了。”
謝婉君枕着她的腰,那上面生着雙成對的窩,像淺淺的水坑,接着是浮起的玉山,幽深的蘭谷。她用塗着蔻丹的指甲作朱筆,勾勒出畫卷,鮮有地享受起沉默。
秦水凝望向窗邊,雨勢也已平息,至于謝婉君,她冷聲開口:“你要行兇不成?老實些。”
謝婉君咯咯笑了起來:“我的指腹可比你的軟多了,半點薄繭都沒有,怎麽就是行兇?”
她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晚,梧桐樹,晚香玉,苔藓,細雨,黑暗與光明。
可謝婉君沒有想到,翌日醒來,竟像是南柯之夢,秦水凝不知所蹤,一別已是深秋。
漫長的凜冬(01)
提籃橋監獄內,秦水凝已經三天不曾合眼,手腳各戴着沉重的鐐铐,坐在冰冷的鐵椅上,藕粉色的旗袍髒了,蒙上一股灰調,與這不見天光的囚牢倒是極為相襯。
正坐在她對面的是個穿中山裝的中年男子,監獄的管事只稱她為陳先生,身後立着的也并非是獄卒管事,同樣穿着中山裝,面色冷峻,仿佛沒有感情的怪物。
桌面上放着她那只鑲嵌珠花的手包,裏面的東西已被掏了出來,成排擺放着,共有一只丹琪口紅、一方水藍色的繡帕、一把手丨槍,還有原插在她頭上的那根挂着流蘇的簪子,雖不算鋒利,到底危險,陳先生唯恐旁生枝節,很是細心地親自摘了下來。
彼時秦水凝披散着頭發,妝容已經卸盡,出水芙蓉的一張臉看不出絲毫情緒,她晃了晃覺得累贅的長發,禮貌問道:“能否給我條繩子把頭發系上?”
這麽一問,竟顯得她段位頗高,陳先生靜靜地看着她,颔首同意,手下出去後很快回來,手裏攥着條一尺長的麻繩,想必是用來絞死刑犯的,匆忙剪下一段。
秦水凝接了繩子,拖着沉重的鐐铐把頭發系住了,還将額前的碎發撥到了耳後,看起來像個身出名門的閨秀,半點風骨都不肯折。
那時她沒有想到,會跟這位陳先生耗這麽久,起先還準她解手,後來水照樣送上,人卻被徹底禁锢在椅子上了,她又不傻,亦沒有再喝。
如今她盯着眼前不遠處的手丨槍,裏面還有五發子彈,她想若能勻她一顆就好了,送她一程,還剩下四發,再合适不過的數字了。
可陳先生是不可能這麽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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