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心裏沉重,腳下虛浮,在隋心抵達酒店之前,早已在草稿紙上寫好的臺詞,在腦海裏反複徘徊。

她對自己說,事到如今,已不能婦人之仁,無論接下來的對話多麽傷人,多麽難聽,都要将所有傷害集中在這一次。

即使這輩子,她最在乎的人,會用盡畢生的記憶來痛恨她……

——

酒店房間外。

猶豫的手指緩緩曲起,剛要敲在門板上。

還未碰到,門板就應聲而開。

房間裏只透出一點點的光,站在門裏的身影被那密不透風的昏暗襯的越發高大,還未踏入,巨大的壓迫感就迎面而來。

那雙隐藏在淩亂發梢下的黑眸,正死死盯着她。

隋心只和他對視了一眼,就垂眸不語。

下一秒,門扉大開。

他立在裏面,等她進來。

隋心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踏入門裏。

門板迅速合上,未作停留,将她的後路封死。

——

隋心依然杵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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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銘已走進屋裏,微微側首時,目光掃來。

氣氛已經降到最低點。

她依然望不清那雙眸子,只能憑着從厚重的窗簾縫隙裏透進來的日光,看到昏暗中他身形的輪廓。

說不害怕是騙人的,可是事情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容不得她退縮,快刀斬亂麻,遠比鈍刀子割肉來的痛快。

隋心走進屋裏時,見那身影已坐在床沿,一雙長腿交疊着,雙眸微擡,看着她。

不知是錯覺,還是被光影營造出的效果,那原本就如刀削的面容似乎又清減了些,雖身處昏暗,那雙眼尾上揚的丹鳳眼卻越發顯得犀利,冷酷。

隋心默默站着,相隔幾步,腰板聽得很直。

一陣靜默,沙啞的聲音傳來。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

冷的沒有人任何溫度。

她垂落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的捏緊,輕聲回應:“早晚都要說清楚。”

呼吸聲越發濃重:“你沒有報考ubc,為什麽騙我?”

隋心故作輕松地笑了一下:“如果直接和你說,你會同意麽?而且外國不适合我,我留在國內考大學,我們家的經濟負擔也沒有那麽重。”

又是一陣靜默。

鐘銘的聲音又低了幾分:“我說過,錢的事不用擔心。”

隋心幾乎沒有任何停頓的反擊:“是,我是不用擔心。除了你,你們家還有兩個人争着要給我出學費。如果我再貪心點,可以得到三份學費!”

——

話音落地,眼前一黑。

下一秒,她的肩膀就被牢牢握住,那高大的身影已近在眼前,黑影壓下來,合着憤怒的嗓音:“我說過,無論如何都別放開我的手。不管是我大哥還是我媽,都有我!”

隋心沒有掙紮,仰着頭迎向那雙黑眸:“你也說了那是你大哥,那是你媽,我怎麽可能不管?難道你想聽我說,即使你被趕出家門,即使你被公司架空,我也不會動搖麽?”

那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

尾音清晰地回響在屋子裏,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哽咽:“鐘銘,我不再是那個幼稚的小丫頭了,我也有我的感受,有我的想法,讓我站在你身後,看着你承受那些,我怎麽可能無關痛癢的全都交給你,還要跟全世界笑着說,我的男朋友是我的靠山,有他在我什麽都不在乎!”

心裏在疼,疼的揪在一起,再也不能撫平。

別人是死是活關,她無暇關心。

可是最在乎的人受了傷,心裏怎能不疼……

她到底要多沒心沒肺,才能在這個時候依然保持笑容,耍賴着把所有的一切責任都交給他,看着他為了自己披荊斬棘,還做出一副理所當然的姿态……

——

沉痛的力道将她拽入他的世界。

痛哭聲,瞬間淹沒進那副溫熱的懷抱。

緊緊箍住她背脊的雙臂越收越緊,幾乎要将她壓進身體裏。

“別讓我看見你哭。”低沉的嗓音裏透着無奈,“到了這個時候,你怎麽還有臉哭。”

隋心睜開眼,任由眼淚劃過面頰,木然的将早已準備好的臺詞說出口:“你老說為我好,為我好,那你就當時再為我一次,你想想我的艱難,我為什麽要夾在你和你的家人中間,承受那些屈辱!你不讓我放開你的手,就是為了讓我陪你吃這些苦麽?”

話音落地,隋心一把推開那副懷抱。

踉跄的退開兩步時,只聽到那透着痛恨的聲音說:“是我理解錯了?那個從小就膽小怕事的小丫頭,追到加拿大,我還以為支撐她的是多大的勇氣……那個小丫頭還不止一次的跟我說,‘我喜歡你’,原來就是這點程度。”

那最後幾個字,極輕極柔,緩緩垂落在空氣中,卻像是在她心口重重的一拳。

隋心肩膀一抖,從地上站了起來,動作艱難的越過他,走到床沿,癱坐下去。

然後,她抹了把臉,吸了吸鼻子,笑了一聲:“是啊,是喜歡……呵,但也就是這點程度。”

她微微擡頭,一瞬間,仿佛看到那高大的影子,幾不可見的一頓。

她扯扯嘴角,又補上第二刀:“我喜歡你,可我更加恨你,比喜歡還要多。我也恨我自己,為什麽要喜歡你,為什麽要被這點程度的喜歡牽着鼻子走,為什麽要自作自受的去承受你家裏人帶給我的屈辱。”

聲音一頓,最後一句極輕極緩:“我真是活該……”

——

“你說什麽?”

這句質問幾乎響在耳邊。

隋心還沒來得及反應,身體已被一股憤怒的力道按了下去,跌躺在床鋪上,随着那反彈浮動了兩下。

擡眼時,迎上那雙近在咫尺憤怒的黑眸。

她知道,她已經達到了效果。

仗着他的喜歡,仗着她對他的了解。

就只需要再補一刀……

可是,這一刻,她卻發不出聲,那哽咽,那痛苦,全都堵在喉嚨裏,壓着她喘不上氣。

而那雙大手,捏着她的下巴,指節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卻極力控制着力道,沒有讓她感到絲毫的疼。

“你再說一次。”

透着危險的沙啞嗓音,糅合着濃重的氣息,響在上方。

她下意識的擡起手,去握他的手腕:“鐘銘。在一起,需要要兩個人。可是分手,只要一個人開口就夠了。你就讓我再自私一回吧,把‘對不起’的權利讓給我,就當我對不起你,你只負責恨我,好不好……”

臉上早已濕濡一片,再也容不下更多的傷。

然而,這時從上方垂落而下,輕輕落在她唇上的那一滴冰涼,卻比她的那些眼淚,都更加的疼。

她怔怔睜大眼,極力想撥開水霧去看清楚,卻只看到他眼底的濕潤。

雙手微微用力,向上勾去,借由這個力道撞進他懷裏,只聽“咚”的一聲,兩人一起滾到地毯上。

她壓在他身上,将額頭頂在他的肩膀上,不去看他的臉。

“鐘銘。我已經長大了……”她輕聲說。

“不再需要你了。”

“你恨我吧。算我求你。”

話音落地,她微微錯開身,顫抖的嘴唇緩緩滑過他的耳垂,面頰,一直找到那薄薄的唇。

下一秒,她的舌尖就被惡狠狠地咬住。

她不敢睜眼,嘗到了自己的血腥味,那憤怒已透過舌尖傳了過來,刺進心裏,疼的幾乎力竭。

——

含着那唇,混合着眼淚和血的味道,劃過味蕾,滾入喉腔。

鐘銘只覺得心裏一角空了。

空的連疼都忘記了。

從溫哥華到北京,十幾個小時的路途,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那段錄音裏的內容,那每一個字都像是刺進他心頭的刀子。

他知道,再難聽的話她也不會當着面說出口,不是不敢,而是不忍。

從小到大,他不知道什麽是父親,記憶中只有母親。本以為母親會給予雙倍的關愛,事實上她卻更愛自己。

灰暗的世界裏,只有自己。

直到一個畏畏縮縮的小身板出現,膽小怕事,懦弱沒性格,愛哭愛撒嬌,只會狐假虎威,真是沒有一點優點。

可是那個小身板,卻一點一點的将他的世界點亮。

除了灰色,令他看到了其它顏色。

他漸漸明白了什麽叫在乎,什麽叫快樂。

可是,如果連這世界上最在乎的人也可以毫無顧忌的劈成兩半,那從此以後便注定只能形單影只……即使有人陪伴,也永遠走不進心裏。

他們的心,早已為彼此死去。

在得知她沒有報考ubc的第一時間,他生平第一次嘗到了恨,濃重的恨,恨她,也恨自己,恨為什麽開始的這樣早,恨即使逃避也不得不迎來的結束,恨她一面對他說如何為英語考試忙碌,一面又去參加什麽高考……

所以,他選擇飛過來,即使迎接他的是最毒的話,他也要親自逼她親口說出來,親口告訴他:放手,只是因為不夠喜歡。

——

直到兩唇分開,隋心已經麻木的沒有知覺。

可是她知道,餘下的那些話,勢必要說出口,他在等,彼此之間那只有一點相連的希望也在等。

“鐘銘,你知道麽?這幾個月,我看清楚了一件事。”隋心輕輕開口,幾乎感覺不到嘴唇,輕貼着他的嘴角,合着淚,“自身難保的人,是沒有資格談愛情的。”

話音落地,只感覺到鐘銘身形一頓。

隋心指尖顫抖着,卻用盡全力揪住他的衣服。

“對不起,你就當我太傻太沖動了,性格懦弱,膽小怕事,瞻前顧後,什麽都放不下,還要貪心的挑戰高難度。所以現實給了我沉痛的打擊,讓我明白,有些人只能遠遠的看着,靠近的每一步都是荊棘路。執意牽手,才發現原來橫亘在咱們中間的還有千山萬水,遠不只是‘我喜歡你’那麽簡單。”

尾音幾乎哽咽進喉嚨深處。

她已泣不成聲,哭着嚷出來:“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所有的責任都在我,都是因為我沒有非要在一起的執着,也缺少了再往前走一步的勇氣。可我就是個普通姑娘,我還有家人,我還有朋友,我還有很多要考慮的東西,不能只為自己活着……”

禁锢在她腰上的手,驀然收緊。

下一秒,她的臉就被用力捧起。

“我的生活已經被你攪亂,再也回不去了。你現在才告訴我,是你連累了我……”他的聲音低啞的幾不可聞,“既然已經連累了,為什麽不繼續。”

她的眼淚落在他的手指上,她的聲音早已扭曲:“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我想聽的不是這三個字。”

“可是,真的對不起……鐘銘,我求你恨我吧,是我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是我讓你爸對你失望,是我讓你媽為了你操碎了心,是我給了你大哥陷害的你機會,是我阻礙了你的路……”

那一瞬間,她漾出一抹笑。

那笑容永遠的印在他的記憶裏。

“所以鐘銘,你一定要站起來,一定要變得強大,不管是三年、五年、還是十年,我都會等着那一天,你一定要像齊天大聖一樣,身穿金甲聖衣,踩着七彩祥雲,站在我面前親口告訴我,‘嘿,當年放開我的手,現在你後悔了吧’。到那時候,我一定會哭着求你原諒我!”

鉗制住她的手,終于松了下來。

一直以來,那雙臂都是那樣的強而有力,他為她撐起一片天,為她争風擋雨,為她拭去眼淚,卻從未放開過她的手。

直到這一刻,他放開了。

頹然的垂在身邊。

而在那雙黑眸裏的光,也像是被什麽東西瞬間熄滅了。

望着她,眼裏卻再也找不到她的影子。

最後,她聽見自己這樣說:“咱們就這樣約定了,好不好……”

——

直到跌跌撞撞的離開房間,摔倒在樓道裏。

聽着那門板合上的聲音,才終于崩潰。

她再也承受不住任何重量,歪坐在地上,極力大口的喘着氣,從喉嚨深處發出的聲嘶力竭,全都被小心翼翼的壓于無聲。

唯有劇烈抖動的身體,訴說着痛。

她已用最大的力氣,趕走了這個世界上她最在乎的人……

——

時光無情的劃過。

一轉眼,高考進入倒計時。

隋心每天埋在書本裏,只有收郵件時才擡起頭。

可是郵箱裏除了定時出現的廣告垃圾郵件,再也沒有出現其它。

每一次,隋心都愣愣的盯着郵箱出神,關上時不由得笑自己活該,竟然連自己等什麽都不知道。

直到高考前夕,隋衛國和程欣榮一起消失了好幾天,沒有任何預兆。

期間,隋衛國回來過一次,卻只是回來拿換洗的衣服。

臨走前,隋心問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隋衛國只是說:“你爺爺病了,我們去醫院看他。你好好在家看書,不用擔心。”

那神情在平常不過,隋心沒有多想。

——

嚴格來說,隋心對爺爺的印象其實并不算多。

每逢年過節和寒暑假的時候,爺爺和奶奶最疼她,每次塞給她的壓歲錢總比其他人多二百。

暑假裏,隋心偶爾也會和爺爺奶奶一起住,她每天早上賴在床上睡懶覺的時候,爺爺都會跑到外面端早餐回來。但是也不知道怎麽搞的,隋心一住平房就肚子疼,內服外敷藥都用過,症狀一點都得不到緩解。可是一回到自家的樓房,肚子立刻就不疼了。

老人說,這是她從小沒接過地氣的緣故。

每一次隋心和爺爺一起去天壇公園遛彎,爺爺走得總是比她快,身體壯如牛,大氣不喘一口,體檢中心的人說,爺爺這樣的身子骨最少能活到九十歲。

所以隋心從來沒有想過,爺爺能得什麽大病。

直到幾天後的某一個中午,正在午睡的隋心被程欣榮叫了起來。

隋心跟着程欣榮來到客廳裏,有些茫然的看着表情嚴肅的程欣榮。

剛一坐下,就聽到程欣榮輕聲說:“心心吶,你聽媽說……”

程欣榮小心翼翼的看着隋心的眼睛。

隋心只覺得心裏一涼。

“出什麽事了?”

程欣榮張了張嘴,半響才道:“你爺爺,剛剛去世了。”

一秒、兩秒……

眼前迎來一陣死黑。

耳邊嗡的一聲,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幾秒鐘,她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刺破了那死寂……

程欣榮肩膀一抖,立刻将隋心摟進懷裏。

——

後來,隋心還是從隋衛國嘴裏得知整個事情的經過。

爺爺出事的那天早上,隋心的奶奶拌完嘴,就氣呼呼的拿着木劍去天壇公園早鍛煉了。

按照平日的習慣,他應該十點鐘左右回來,然後中午老兩口當做沒有吵過架一樣一起吃午飯,睡個午覺,等到下午有精神了,再繼續拌嘴。

可是那天一直到下午兩點,隋心奶奶都沒等到爺爺回來,她有些着急,站在門口直打轉,直到屋裏的電話響了起來。

誰知接起來一聽,噩耗傳來,隋心的奶奶一下子就坐了下去。

那些天,她最常念叨的一句就是:“早上人還是好好的,怎麽才這麽會兒,人就沒了呢……”

後來回想起來,早在隋心爺爺出事的前一年,行為就有些反常。

他也不知道怎麽想的,拉着隋心的奶奶到香港、深圳玩了一圈,後來又将外地親戚走訪了一遍,還一起拍了婚紗照。回到家裏還沒消停幾天,隋心爺爺就将家裏所有電器、暖氣片全都換成了新的。

所有小輩都說:“老爺子又瞎折騰了。”

現在想起來,這大概就是老話裏常說的那種,冥冥中早有預感吧。

——

隋心爺爺的葬禮,莊重而肅穆。

小輩們怕隋心的奶奶太過傷心,讓她留在家裏。

葬禮結束後回到家裏,隋心的奶奶對隋心說:“你爺爺沒等到你高考就走了,你一定要好好考……”

第二天,隋心是帶着黑袖章走進考場的。

她的腦子裏堆了一團漿糊,直到走出去融入悶熱的空氣,竟然都不知道自己寫了什麽……

那天晚上,她很早就睡了,睡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清晨被程欣榮叫起來,奔向考場。

直到考試結束,她昏天黑地的睡了三天,期間除了爬起來喝水吃飯上廁所,再沒有過其它活動。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喝了太多咖啡提神的緣故,這三天裏咖啡突然一斷,頭就像是被人劈成了兩半,疼的想撞牆,只有睡着時才感覺好一點。

她就這麽落下了偏頭疼的毛病。

——

後來那段時間,幾個小輩商量着,将隋心的奶奶先送到大女兒,也就是隋心的大姑家住一段時間。

小平房這邊也即将拆遷,他們可以用拆遷款,再添點錢,買個樓房給隋心的奶奶住。

隋心的奶奶沒有異議,收拾了點簡單的行李就跟着大女兒走了。

暑假裏,蟬鳴缭繞。

隋心頭一次踏出屋子,是為了去快餐店面試零工,還有後來找到的超市短促的工作,一天二十四個小時恨不得連軸轉,生怕自己一旦閑下來,會讓那些不願想起的事有機可乘。

八月初,隋心将頭發剪短,服帖着耳朵,露出那張小了一圈的臉,無神的眼睛下是微有青色的陰影。

她整個人都曬黑了一圈,加上體重驟然減輕,遠遠一看就是像是個幹扁的假小子。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月,隋心的奶奶嚷嚷着住不慣女兒家,非要回自己的小平房住,等樓房的房子下來了,再搬進去。

——

沒兩天,隋衛國就和隋心商量着,讓她先搬去和奶奶住一陣子,爺爺剛走,怕老太太一人在家裏睹物思人,總是哭對身體不好。

隋心答應了,前一天準備行李時,還在網上搜索好從奶奶到短促超市和快餐店的交通路線。

到了下午,她還特意給奶奶撥了通電話,打算告訴奶奶明天她過去的時間。

可是那通電話,卻久久沒有人接聽,直到轉成急促的忙音。

隋心又試了幾次,情況還是一樣。

和隋衛國提起時,隋衛國立刻顯得坐立難安,片刻間就将奶奶鄰居家的電話翻了出來,請鄰居去敲一下門,看看老人是不是在家裏睡着了。

隋衛國焦急的聲音傳來,隋心愣坐在椅子上,那熟悉的不好的預感再度襲來。

整個人就像是泡進冰水裏,只是盯着那部電話,攥緊了手心。

直到電話乍然響起。

隋衛國立刻接了起來,只聽鄰居說,從門外面能聽到屋裏播放電視劇的聲音,卻沒有人應門。

隋衛國登時一驚,立刻帶着隋心趕往奶奶的住處。

——

那天下着雨,很大,雨水很涼。

小平房的屋裏比外面還要冷,燈黑着,只有電視還亮着光。

隋衛國和隋心走到卧室一看,奶奶就躺在床上,閉着眼睡得很沉的樣子。

可是當隋衛國摸上奶奶的手,才發現她身上一點溫度都沒有了。

隋心這才想起來,這些年來,奶奶一直嚷嚷着心髒不舒服,三天兩頭跑醫院。可是每次檢查結果都說沒事。

沒想到一出事,就連挽救的機會也不給。

比起就病在床或是意外身亡的人,隋心的奶奶走的幹淨體面,面上沒有一絲痛苦,除了微微皺起的眉宇,像是被電視聲音吵的睡不安寧的樣子。

在醫護人員趕到現場做測試之前,隋心都沒有将“死亡”和奶奶挂上鈎,她覺着奶奶就是陷入深度昏迷了,和爺爺一樣。

不,奶奶沒有爺爺嚴重,爺爺是因車禍而導致腦中樞神經死亡,醫學上來說就是死亡,而奶奶只是睡過去了……

——

直到醫護人員做完測試,語氣沉靜的宣布了死亡時間。

隋心一下子就傻住了。

隋衛國的第一句話就是:“您再給救救吧!”

醫護人員搖頭說:“救不了了,已經走了四個小時了。”

隋衛國一屁股蹲坐在小板凳上,低着頭,喉嚨裏發出嗚咽聲。

隋心扶着牆,說不出話,愣愣的看着隋衛國。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隋衛國哭,也是她第二次意識到,原來一向健康無病無災的親人是會突然離開的。

老天爺下手的太快,連喘息的時間都不給。

他們的眼淚,才剛剛擦幹。

——

隋心的奶奶就這樣追着爺爺去了,整個隋家都籠罩在哀傷低迷的氣氛裏。

按照親戚們的說法是,好在老人走時沒受過什麽苦,肯定是上輩子積德了,這輩子行善了。

可是留給活人的苦,卻綿長的不知何時才能結束。

也不知道是不是記憶出現了斷層,幾天後,隋心看着駝着背疲态盡顯的隋衛國,只覺得他的兩鬓更加斑白了,和程欣榮站在一起,像是比程欣榮大了十幾歲。

後來那段時間,隋心總是聽隋衛國跟人說:“她爺爺奶奶這輩子都沒住上樓房。”

——

八月底的一個下午,已經去了西雅圖的夏瓴,打來一通長途電話。

可是隋心接起時,還沒來得及敘舊,就聽夏瓴說:“心心,我跟你說件事,你聽了不要太難過。”

隋心一怔,反應慢了半拍,才笑着開口:“是不是,和他有關?”

嘴唇輕顫着,卻佯裝鎮定。

相隔電話,聽上去那麽輕描淡寫。

夏瓴的聲音微有遲疑:“對……”

“哦。”

腦子裏突然出現一陣忙音。

有那麽幾秒鐘,隋心幾乎喪失了聽覺,只能聽到尖銳的一長串聲音劃過耳朵。

但是,她仍是聽到了夏瓴的那句話。

“鐘銘,要訂婚了。”

呵……

真好。

那後來,夏瓴又說了些什麽,隋心全都沒有聽到。

她只是笑着問夏瓴:“那你說,我應該送一份什麽樣的禮物給他?”

唯有眼淚,默默劃過。

訴說着痛。

——

挂上電話,隋心走出屋子。

頭頂悶悶熱熱的,她擡起頭,望向那光源。

夏日的太陽,刺的眼睛生疼。

“心心,明兒想吃什麽啊,爺爺給你買去。”

“豆腐腦!”

“還有呢?”

“油條和雞蛋!”

她走了兩步,坐在小區的花壇邊,脖子上微微滲出汗,手腳卻是冰涼的。

“來,心心。”

“怎麽了奶奶?”

“噓,小點聲!來,多給你二百壓歲錢,別跟你表姐他們說。”

“啊,謝謝奶奶!”

她将兩條蜷縮起來,抱着膝蓋,将頭埋了進去。

“五十九分?”

“是不是怎麽都找不出那一分扣在哪裏?”

“現在你有兩條路走,要不就找人模仿家長簽名,要不就回家和你爸媽認錯。”

“這次過了,那下回呢?還準備找人代簽麽?”

昏倒在花壇邊時,還聽到領居的驚呼:“這孩子怎麽了,是不是中暑了!”

意識時遠時近,她眯着眼,光影流了進來。

她笑了,指尖暖洋洋的。

“聽說一起在天空下看極光的情侶,要綁在一起一輩子。”

指尖下的跳動,鮮活而有力。

“現在這裏不空了,想将就怕是不成了……”

眼淚滾入弧度扭曲的嘴角。

“心心,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麽事,都別放開我的手。”

“對不起,鐘銘,是我連累了你……”

“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定要像齊天大聖一樣,身穿金甲聖衣,踩着七彩祥雲,站在我面前……到那時候,我會哭着求你原諒我……”

——

幾天後,隋心從床底下的紙箱子裏将以前畫畫的工具翻了出來,離開家門,出去租了一間畫室。

她穿着挂滿油彩的圍裙,對着一張大型畫布發呆,一連幾個小時,腦子裏雖然閃過的東西很多,手裏卻不敢輕易下筆。

太久不畫畫了,油彩已經幹涸,連裝油彩的盒子上都浮了一層厚厚的土。

打開顏料盒,拿出油畫筆,用溫水泡了一天,又嘗試配了幾種顏色出來,直到調出那樣一種記憶中的她一直叫不出名字的顏色,大刀闊斧的在畫布上抹下第一抹厚重的油彩。

然後,她将夾在日記本中那張【我喜歡你】固定在畫布上,并在上面抹下第二筆油彩。

接着是第三筆、第四筆……

第二種顏色、第三種顏色……

直到那張紙的輪廓已經完全淹沒在油彩中,直到整張畫布被各種色調塗滿……

最後,她将畫布放在陰涼處,等它慢慢變幹。

兩天後,隋心退了畫室,而這幅畫則被寄去了夏瓴在西雅圖的地址,請她代為轉交。

夏瓴問起時,她只是說:“哦,就當是訂婚禮物吧。”

——

不到兩天,十九歲的生日,悄無聲息的來了。

隋心将一張三人合照和那本交換日記,一起用布包好,并在外面套了一層塑料袋,放進一個鐵盒子裏。

她在小區的花壇邊挖了一個坑,将鐵盒放進坑裏,手心裏全是汗,心情卻是前所謂的平靜。

這短短十九年,她經歷的不多,比起一帆風順考上重點大學的人來說,她走了彎路,太過坎坷,但比起還沒有被自己的任性妄為打敗過的人來說,她摔倒過,也已經爬了起來。

或許未來,仍是一條黑暗的隧道,她會被一次又一次的擊倒。

但她依然會學着感激,感激每一個看不見的對手,感激命運的安排,感激在最暗淡無光的日子裏,總有一道無形的力量将她扶起,對她說——以後,你要靠自己了。

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哭着跑回小區裏,向人哭訴。

眼淚流得多了,會忘記要走的路。

習慣了求救,會喪失生存本能。

那些願意收下她的委屈的人,已經漸漸走遠。有的被她趕走,有的自願退出,走在屬于各自的道路上,沿途或許會因為美麗的風景停留,卻不再是她。

而她,必須要趕緊學會仰起頭看着天空,即使心情陰霾粘合,即使風眯了眼,即使眼淚濕了一臉,也決不能垮下嘴角上揚的弧度。

遇到糟心事,還得記着對自己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太陽會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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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朝穿越為神醫府人人欺淩的廢柴三小姐。
經脈俱廢,不能修煉?怕什麽,她是絕世神醫,這點傷根本不放在眼裏。
爹不疼,娘不愛,人人算計?哼,她有空間在手,靈寵無敵,小小納蘭府翻手可滅!
容顏醜陋,沒人要?眨眼恢複傾世容顏
且看她一路破除萬難,走上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