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來興風作浪的

“程潛。”

不知道為什麽,師父叫韓淵就是“小淵”,叫程潛的時候,卻總是要連名帶姓,聽不出是偏愛他,還是偏不愛他,當中總含着一分咬文嚼字的鄭重。

程潛有些不知所措地擡起頭,藏在袖子裏的手握成了拳。

“來。”木椿真人打量着他,随即,大概是意識到了自己嚴肅得過了頭,他微微耷拉下眼皮,将自己重新收斂成了一只慈眉善目的黃鼠狼,聲音也柔和了些許,“你過來。”

說話間,木椿擡起一只手,放在了程潛的頭頂上,他的掌心微微有一點熱度,随着袖口的草木香,後知後覺地傳達給了程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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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沒能起到什麽安慰作用,程潛依然是慌張。

他回憶着師父點評韓淵的那幾句“輕浮跳脫”之類的話,心裏惴惴地想道:“師父會說我什麽?”

倉促間,程潛将自己同樣倉促的生平從頭到尾地回顧了一遍,打算把自己的毛病先挑出來曬一曬,也好在師父開口前做個心理準備。

程潛心裏細細地數着:“他會說我心眼小?還是不夠仁義?不夠友愛?”

可結果木椿真人并沒有像評價韓淵那樣,當面說出他的缺點和戒辭,他的掌門師父甚至微微踟蹰了一下,似乎在格外艱難地尋找一個合适的措辭。

直到程潛手腳冰涼地等了不知多久,才聽見木椿近乎一字一頓地慎重道:“你啊,你心裏有數,多餘的話我不說了,就送你‘自在’二字做戒吧。”

這戒辭簡單得有點省事了,空泛無邊,讓人一時間難解其意,程潛忍不住皺了皺眉,心裏一堆準備都落了空,他胸中那一口氣沒有松下來,卻反而被吊得更高。

程潛先是脫口問道:“師父,什麽是‘自在’?”

問,他又有點後悔,因為不想讓自己表現得像韓淵一樣頭大無腦。

程潛努力定了定,帶了一點試探和不自信,逞着強,穿鑿附會了一番,問道:“就是讓我清心安,努力修行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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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椿頓了頓,沒給出什麽解釋,最後只是語焉不詳地點頭道:“現在就算是吧。”

現在是,以後就不是了嗎?

而且什麽叫做“就算是”?

程潛聽了這回答,更加摸不着頭腦,他甚至敏感地從木椿真人的話裏嗅出了一點前途未知的蛛絲馬跡來,然而看得出師父不想多說,他也只好出于早熟的識趣,勉強咽下了心頭的疑問,只是規規矩矩地躬身道:“是,多謝師父教誨。”

木椿真人無聲地嘆了口氣,他看起來是個不怎麽壯的壯年男子,實際卻已經老得成了精,當然看得出一些事來——這程潛進退禮數周全,對伺候他起居的道童都以兄相稱,顯然不是因為他覺得周圍的人特別值得尊重,而是不肯在這些“外人”面前傷了自己繁文缛節式的“文雅”。

有道是“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注,這孩子縱然悟性再好、天資再佳,其天性也與大道相去甚遠,且程潛心重,不怎麽會讨人喜歡不過他自矜得很,想必也不稀罕讨人喜歡。

木椿真人将程潛放開,有點擔心他将來會誤入歧途。

他把三條腿的破木頭桌子掀翻過來,招呼韓淵和程潛一同湊過來。

只見那木頭桌子背面布滿了被蟲蛀的大小洞穴,星羅棋布,煞是熱鬧,那些蟲子眼間隙,居然還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木椿道:“這就是入門時為師首先要傳給你們的,我扶搖派門規,你二人須得一字不差地記下來,從今日開始,每日默寫一遍,寫足七七四十九天為止。”

面對這一條一條的門規,程潛終于露出了恰如其分的驚愕——他總覺得一派門規這麽聖的東西不應該刻在一張破木頭桌子底下。

還是三條腿的木桌。

與他同樣驚愕的,還有一邊的韓淵。

那小叫花伸長了脖子,大驚失色地說道:“哎喲,這都是什麽啊?師父,它認識我,我可不認識它啊!”

程潛:“”

一只可能是黃鼠狼變的師父,一句狗屁不通的戒辭,一套刻在爛木頭桌子底下的門規,一位娘娘腔的師兄,以及一個不識字的叫花子師弟他的修行生涯起點如此這般異乎尋常,以後還能修出什麽好來麽?

程潛感到前途渺茫。

不過晚上回去,程潛的心情就明媚了,因為他得知自己竟也有了一間書房,書房裏不但有他夢寐以求的汗牛充棟,還有雪青給他準備的紙和。

程潛還沒有在紙上寫過字——他生身父母的學識加起來,也不見得能從一寫到十,家裏自然也不會預備這些。這些年,他靠着自己過目不忘的事,連偷再揩地從老童生那看會了不少字,就裝在腦子裏,回去在自家門口的地面上用樹枝畫,真是做夢也想摸一摸文房四寶。

程潛不知不覺地就上了瘾,因此他沒聽師父的話——師父只讓他每天默寫一遍門規,但等雪青進來叫他去吃飯的時候,程潛已經有瘾似的在寫第五遍了,而且大有不停下來的意思。

狼毫和樹枝不一樣,程潛第一次摸紙,寫出來的字當然不堪入目,但看得出,他在刻意模仿木板上門規的字跡,他在不知堂看的那一眼,不單單将門規條分縷析地裝進了腦子,還貪婪地将那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的來龍去脈全部兜着走了。

雪青發現他每寫一遍,都會修正前一遍不像、不好的地方,模仿得全貫注、旁若無人,一坐下就整大半個時辰沒動地方,甚至全然沒注意到自己進了他的書房。

第一天程潛睡得好,這天卻有點興奮的失眠了,他一閉眼就能感覺到自己手腕發酸,腦子裏來來回回都是門規上的字跡。

門規肯定也是寫匾額的那個人刻的,程潛喜歡他的字喜歡得輾轉反側,匾額倒還罷了,刻門規的那張破木頭桌子看起來堅挺不了幾年就要糟了,他推斷門規刻上去的時間應該不會太長。

那是誰的字呢?難道是師父?

直到不知不覺中睡着了,他還念念不忘地在胡亂琢磨,迷茫中仿佛有什麽東西引着他在扶搖山上亂轉,轉着轉着就轉到了白天去過的“不知堂”,程潛莫名其地想道:“我來師父這裏幹什麽?”

可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而後在院中見了一個人。

那人身量颀長,應該是個男的,可是面目卻模糊得很,臉仿佛藏在一片黑霧中,一雙手骨節分明,白得發青,像個孤魂野鬼。

程潛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後退兩步,卻又有些擔心師父,于是壯着膽子開口問道:“你是誰?怎麽在我師父的院子裏?”

那人一擡手,程潛就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雙腳離地的吸了過去,轉眼已經到了那男人跟前。

對方擡起一只手,居高臨下地碰了碰程潛的臉。

程潛一激靈,這個人的手真是涼,涼得被他碰一下,整個人就被凍透了。

随即,那人抓住了程潛的肩膀,輕笑道:“小東西,膽子倒肥,回去!”

程潛感覺自己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他驟然驚醒在自己的床上,而天還沒破曉。

做了這樣的夢,他再也睡不着了,只好将自己收拾停當,跑到院子裏澆花打發時間,弄得雪青直到将他送到傳道堂,依然為自己竟起得比他還晚而汗顏。

傳道堂是個小亭子,亭中放着幾張桌椅,周圍是一片空地,程潛他們到的時候還早,不過已經有道童打掃了場地,煮上水,正準備烹茶了。

程潛不聲不響地找了個地方坐下,小道童立刻訓練有素地給他上了一碗熱茶。

程潛雖然保持着面色的冷淡,坐在石凳上的屁股卻始終只是小心翼翼地挨了個邊——習慣成自然,沒辦法,他受得了罪,但不大享得了福,坐在一邊喝茶看別人幹活,他心裏有股令人窘迫的不安。

等了一盞茶的工夫,程潛聽見了腳步聲,他一擡頭,只見一個陌生少年從一邊的小徑上走來。

那少年一身藏青色的袍子,懷中抱着一把一掌多寬的木劍,腳下飛快,走得目不斜視,跟在他身後的道童有些狼狽地連追再趕。

雪青小聲對程潛說道:“那是二師叔。”

二師兄李筠,程潛在不知堂柴扉後見過寫着這個名字的木牌,忙起身相迎:“二師兄。”

李筠似乎沒想到亭子裏已經有人了,聞聲腳步一頓,擡頭掃了程潛一眼,他一雙眼睛裏黑眼珠仿佛要比普通人大一些,因而目光顯得不怎麽溫和,看人的時候冷冷的。

也許不是顯得冷冷的,是來就冷冷的。

李筠飛快地看了程潛一眼,繼而突兀又生硬地沖程潛露出了一個笑容,怎麽看怎麽像不懷好意:“我聽說師父帶回來兩個小師弟,就是你麽?”

程潛能地不喜歡李筠的目光,感覺陰森森的,不像什麽好東西,因此只是簡單地答道:“是我和四師弟韓淵。”

李筠上前一步,感興趣的湊近問道:“那你叫什麽?”

他的興趣仿佛是老狼看見兔子時的那種興趣,程潛險些想後退,不過忍住了,他直地在原地,面無表情地回答:“程潛。”

“哦,小潛。”李筠自來熟地點了點頭,做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好。”

程潛眼前滿是他白森森的牙。至此,他已經确定,整個扶搖派裏,除了師父,沒有第二個能讓他稍微喜歡一點的人了。

不過師父還指不定是不是人呢。

又過了一會,韓淵和師父也來了,韓淵毫不見外地一屁股坐在程潛前邊,自說自話地埋怨了一番程潛不去找他玩,同時利用言語縫隙,他還見縫插針地将桌上的每樣茶點都拿起來嘗了一口。

韓淵時而要沖師父谄媚地眉開眼笑,時而又要轉頭跟程潛擠眉弄眼,忙而不亂,一字不差地诠釋了何為“醜人多作怪”。

而大師兄嚴争鳴,卻遲到了足足兩刻,方才打着哈欠過來。

他是萬萬不肯走路來的,要兩個道童前後擡着個代步的藤椅,将他一路從溫柔鄉擡過來。

一個美貌少女邁着小碎步,跟在他身後打着扇子,另有一個道童在一邊打着傘。

那嚴争鳴一個人領着這哼哈二将,白衣飄飄,衣擺如雲。

這位少爺仿佛不是來聽晨課,而是來興風作浪的。

進了傳道堂,大師兄先是不可一世地斜了李筠一眼,将厭惡明晃晃地挂在了眉梢,繼而又看了韓淵及他那一桌并非璧的糕點一眼,這一眼看得大師兄“刷啦”一聲打開了手中折扇,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以防清白的視線遭到玷污。

最後,他無可選擇,只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走到了程潛身邊,身邊的道童訓練有素地上前一步,将石凳來回擦了四遍,墊上墊子,沏好茶,再将熱茶放在一邊刻着符咒的茶托上,那茶托眨眼間将冒着熱氣的茶水冷卻下來,冷到茶杯外面微微凝了一層水汽,嚴争鳴才半死不活地拿起來喝了。

以上種種步驟一個不差地進行,那嚴少爺的尊臀方才落座。

李筠見怪不怪地當他不存在,韓淵目瞪口呆的表情仿佛在說“這是個什麽玩意”。

而程潛近距離地圍觀了全程,饒是他慣常刻薄,此時也感到無話可說。

扶搖派雞飛狗跳的早課,就這樣在木椿真人四個弟子的彼此看不順眼中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注: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老子德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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