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扶搖派第一人
嚴争鳴覺得自己周身的骨骼好像已然盡碎,一時間,他五感六感一同失靈,只看得見有周涵正那居高臨下的目光,好像自己在他眼裏只是一只伏在塵埃中不值一提的蝼蟻。
好幾個人跑了過來,可能是師弟們,或者是自家道童,他們一幫七手八腳地想把他扶起來,可是嚴争鳴的腿上沒有一點力氣,根不吃勁。
嚴争鳴不知道當時自己是不是暈過去了,他覺得有些恍惚,恍惚中又好像聽見了師父的聲音:“争鳴,你出身富貴,不知人間疾苦,從不知何為逆境,對修行中人來說并非幸事,為師今日就送你‘琢磨’二字做戒。”
那是八年不,快九年前了,他剛拜入扶搖派門下,第一次在不知堂受戒的戒辭。
嚴争鳴從小就懶于讀書練武,當時就沒聽明白,問道:“什麽意思,師父,讓我琢磨什麽?”
木椿真人道:“玉者,石也,起先與大路上的沙爍頑石沒有什麽分別,經年日久,或經烈火,或經錘煉而凝成,隐于山間水下而無人識得,還需磨去石皮,百般琢磨,乃至刀斧加身,才能成器。争鳴,你是我扶搖派開山大弟子,今後遇逆境時,當以劫為刀,以身心為玉。”
是了,他當時還問過,什麽叫做“開山大弟子”。
師父的回答是:“開山即為血脈傳承之始,你是我扶搖派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第一人。”
一口腥氣直沖眉心,嚴争鳴胡亂推開不知是誰擋在他身前的手,直嘔出一口血來,他一點也不想知道自己眼下是個什麽熊樣,頭上臉上慢半拍地感覺到了火辣辣的疼,伸手一摸,便在側臉和額角上摸了一手混雜着沙爍浮塵的血跡,他的白衣早已經蹭得泥猴一樣,一側的腰帶散了,沾着一尾巴泥水。
嚴争鳴聽見周涵正的聲音不遠不近地傳來:“列位自我青龍島起步,将來或可以自成一派,傳道收徒,那我就得奉勸諸位了,此時正當用功時,門派可不是起個好名字,就真的能青雲直上的。”
嚴争鳴撐着地的胳膊不住地哆嗦,他滿腔的激憤與恥辱當當正正地撞在了一起,如水土混合成了一團沼澤,将他整個人都陷進了其中,吐出了一股比仇恨、比自責都要來得深邃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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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兄,你怎麽了?說句話大師兄!”李筠用力晃着他的肩膀。
嚴争鳴的目光終于漸漸有了焦距,他木然地看過李筠,看過程潛,看過韓淵,心裏想:“師父錯了,我算什麽玉?我根連頑石也不算,只是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
師父一定是老糊塗了,否則怎會将掌門印傳給他?
嚴争鳴覺得“扶搖”兩個字就像兩座大山,分別壓在他的兩肩上,而他形俱疲,無論如何也沒有一根能擔得動這兩座大山的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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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他張嘴想說什麽,口舌卻好像被滿腔的苦水堵住了,一句整的話都未能成型。
而就在這時,程潛開了口。
程潛問道:“我們什麽時候回去?”
此言一出,幾個人都愣住了。
嚴争鳴或許想臨陣脫逃,韓淵和李筠或許也沒有那麽多的堅持,每個人都有可能說出這句話,它卻唯獨不該從程潛嘴裏出來。
他們這三師弟從來都是扶搖山的異類,修行之心無旁骛可謂是有目共睹,給他開一個經樓的門,他就能任你差遣,怎麽會親口提出要走呢
韓淵小聲問道:“小師兄,你說什麽呢?回哪裏?”
“回扶搖山,”程潛色淡然地說道,“先扶大師兄回去,除了經樓的書,我沒有要帶的東西,一會我可以跑腿去叫船,先給我錢。”
程潛說着,便毫不拖泥帶水,起身轉到嚴争鳴另一邊,和李筠一左一右地将他攙了起來,率先往人群之外走去。
“等等,小潛,你聽我說!”李筠壓低聲音道,“他在講經,會說很多修煉竅門,你都不聽了麽?”
“不了,你們先聽吧,”程潛面無表情地道,“我走了,不稀罕。”
韓淵和李筠當然不可能自己留下,此時講經堂才開始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們一行人的離場畢竟是十分引人注目的,一時間連周涵正的目光都投注到他們身上,李筠無可奈何,只好飛快地轉身,沖高臺上的周涵正道:“左護法原諒則個,我們掌門師兄有些不适”
周涵正動作有些輕佻地搖擺着扇子,面帶譏諷地沖李筠一笑道:“哦,那讓你們掌門師兄多加保重。”
說,周涵正目光一轉,落到了背對着他的程潛身上,他拖着長音,輕慢地說道:“那個小子嗯,那個拿木劍打人臉的小子,你雖然也稀松平常,但是劍術還有點意思,若是想再進一步,不妨到我門下試試,過了考校,說不定你能找個正經學劍的地方。”
程潛好像沒聽見一樣,腳步不亂,頭也不回地架着嚴争鳴往外走去。
韓淵不知所措地看着程潛難看的臉色,不知道他是真沒聽見還是怎樣,小聲多嘴道:“小師兄,那個姓周的”
程潛從牙縫裏擠出了他這輩子第一句粗話:“放他娘的屁。”
韓淵只好默默地閉了嘴,緊緊地跟着他的三位師兄。
半個山坡的人都在看他們,那眼或譏诮或嘲諷,好像在看一群灰溜溜的喪家之犬。
少年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別人瞧不起,在這一點上,不說程潛,就是嚴争鳴、李筠甚至韓淵都是一樣的。
李筠驀地偏過頭去,粗魯地抹去眼眶裏轉了大半圈的眼淚。
就在他們一行快要離開講經堂的山坡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爆喝:“住!”
随後一道人影一起一落,不偏不倚地擋在幾個人面前,正是那棒槌一樣的窮酸道姑唐晚秋。
她在東海上與大魔頭蔣鵬那以卵擊石的一戰讓程潛受益匪淺,程潛甚至想過,以後如果以後他們在青龍島上常住,他一定要找個機會去拜會一下這位我行我素的唐真人,卻沒想到青龍島不是那麽好住的。
此時他滿心遷怒,連帶着對唐晚秋也沒什麽好感,見她攔路,程潛回手将嚴争鳴腰間的佩劍解下來拎在手裏,在胸腹前一橫,頗為不客氣地說道:“唐真人有何指教?”
唐晚秋硬邦邦地說道:“講經堂難道是菜市場,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一邊的李筠勉強壓下心頭火氣,握緊了身側的拳頭,舌尖狠狠地在上牙堂抵了一會,這才勉強用比較平靜的語氣說道:“我們已經禀明了周左護法,送掌門師兄前去”
唐晚秋截口打斷他道:“方才那一下難道能将他摔殘了,需要你們這許多人擡着他一個人?用不用我再替你們叫一輛八擡大轎來?”
李筠:“我們”
程潛驀地上前一步,他此時簡直是狗膽包天,在李筠驚懼的目光下毫不客氣地對唐晚秋道:“讓開!”
唐晚秋的目光掃過嚴争鳴,落在程潛身上,冷笑道:“惱羞成怒哦,我明白了,你們是打算從島上逃走吧?一群廢物。”
程潛握住佩劍的手指緩緩地往上移動了幾寸。
唐晚秋仿佛不知什麽叫做适可而止,仍不依不饒道:“怎麽,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難不成你們也有羞恥之心,覺得屈辱了?”
程潛悍然抽出了嚴争鳴的佩劍,毫不吝惜地将大師兄那價值連城的劍鞘丢在地上,罔顧身後師兄弟們的驚呼,不計後果地一劍削了過去。
程潛這小半年以來,每日五個時辰的練劍,不說一日千裏,此時起碼已經能将氣感融入劍招中了,只是平時用的都是木劍,威力始終是有限,這日他第一次碰真劍,竟将一招“鵬程萬裏”中的“少年游”掀出了一股毫不留情的殺意。
唐晚秋:“來得好!”
她連劍都沒有抽出來,直接用劍鞘一迎,劍鋒未至,兩股高下立判的劍氣已經撞在了一起,程潛手腕頓時一麻,虎口處竟裂開了一條小傷口,而他不但沒有棄劍,反而硬是直接變招迎了上去。
這是上下求索中的一個變招,“周而複始”。
金石之聲再起,唐晚秋一翻手腕,劍鞘在空中翻轉,正壓制住程潛不知進退的劍招,講經堂右護法之威直接将程潛壓制得單膝跪在了地上。
李筠:“住手!小潛——大師兄,讓小潛快住手!”
嚴争鳴的嘴唇上沒有一絲血色,他思仿佛能行千裏,一個聲音瘋狂地在他心裏叫嚣:“你讓一個孩子替你出頭!你拿着掌門印有什麽用?你活着有什麽用?”
但他的身體卻好像被凍住了,一動也不能動。
凡間富貴如浮雲,來去無蹤,剝去金玉其表,嚴争鳴感覺自己的胸腹要害好像被人毫不留情地一刀剖開,将他一腔敗絮袒露于朗朗乾坤之下。
唐晚秋不怒反笑:“怎麽,你還想和我過招,你家大人沒教過你‘自不量力’四個字怎麽寫麽?”
程潛兩鬓的頭發都叫冷汗浸透了,他突然壓抑地咆哮了一聲,吃力地将手中佩劍翻轉了一個角度,少年那尚且細幼的骨頭“嘎啦”一聲,他似乎也不知道疼,鐵劍逆行而上,指向唐晚秋。
扶搖木劍第三式,事與願違,此劍叫做“孤注一擲”。
唐晚秋一雙掃帚眉狠狠地一皺,利劍尖鳴出鞘,雪亮的劍光只一閃,兔起鹘落間,程潛已經摔出了兩丈之外。
她冷哼一聲,還劍入鞘:“你就是心無旁骛地練劍,起碼還得練上百八十年,才配做我的對手,但我看沒那一天了,像你這種還沒上路就已經怕了的”
“我不怕你,唐晚秋。”程潛以劍尖撐地,拼命地想要重新起來,偏頭擦幹淨嘴角的血跡,啞聲道。
他認為自己是孤身一人的時候,感覺上天入地,他都自可來去。
一個人,登臨絕頂也是一個人,墜入深淵也是一個人,哪怕掉了項上人頭,也不過就是碗大的一個疤麽?有什麽好怕的?
然而他不知不覺間就有了一大堆軟肋,随便敲哪一條都夠讓他痛不欲生的,讓他不得不違心退讓。
程潛狠狠地盯着擋在他面前的人,咬着牙低聲道:“我不怕你我不怕任何人。”
他幾次三番想起來,又幾次三番地摔回去,少年長個子時略顯纖細的身體在寬大的長袍下不住地顫抖,卻沒有一絲瑟瑟之意。
抖得嚴争鳴的視線一下就模糊了。
他突然大吼一聲,猛地掙開李筠的手,上前一步抱起程潛。
“你是爛泥嗎?”嚴争鳴胸口仿佛有一把刀,一遍又一遍地狠狠地戳着他,扪心自問,“你要讓扶搖派從此也變成一個深山裏縮頭縮腦的爛泥門派嗎?你要讓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九天之上蒙羞嗎?你要将師父茍延殘喘在畜生身體裏拼命傳承的血脈斷絕嗎?”
他算哪門子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開山第一人”?
嚴争鳴胸口急喘幾口氣,滿眼血絲,驟然扭過頭去,毫不退縮地回視着唐晚秋,一字一頓地道:“我們沒說要走,就算要走也不是現在。”
唐晚秋頑石一樣,毫無觸動。
嚴争鳴有些艱難地扶起程潛,徑自從唐晚秋身邊走了出去。
李筠與韓淵連忙跟上,這次,唐晚秋沒有阻攔,她樹樁子一樣地在原地戳了一會,待他們走遠,才面無表情地将亂七八糟的長發一攏,形單影只得邋裏邋遢。
講經堂有巡視的道童遠遠地看見她,忙谄媚地跑來見禮道:“見過唐真人,唐真人怎麽來了不進去?周真人在開講堂呢?”
唐晚秋頭也不擡地拿話糊了他一臉:“我平生大恥之一,便是與此人為伍,呸。”
說,她就像個螃蟹一樣橫行霸道地轉身走了。
從講經堂的山坡到客房的路長得好像永遠也走不長,唐晚秋畢竟還是手下留情了,程潛除了被他自己逞強崩裂的手以外并沒有受什麽傷,一口氣緩上來就沒事了,只是依然走得十分沉默。
終于,在快要到達院門口的時候,李筠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師兄,我們以後怎麽辦?”
嚴争鳴心裏全無頭緒,感覺前路漫漫無終點,但他不想讓師弟們看出他的手足無措,所以努力擠出了一個與平時殊無二致的表情,看似漫不經心地道:“那誰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呗。”
韓淵更不含蓄一點,直白地道:“大師兄,我們什麽時候才能不受任何人欺負?”
這問題嚴争鳴實在答不出,他只好默默地在韓淵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心事重重地回去了。
有的人或許天生就習慣心事重重,雞毛大的一丁點事也要在心上挂上個十天半月,嚴争鳴卻不幸恰好是個心有天地寬的,他将自己關進屋裏,摒退了一幹道童和侍女,試着和他鮮少亂如麻的心緒和平共處。
然而沒有成功,直到日頭西沉,他依然一腦門焦頭爛額。
他明知道自己應該立刻爬起來去後院練劍,或者立刻拿起他的刻刀,再或者他應該迫不及待地打坐用功,積累真元,可無論哪個他都無法靜下心去做。
嚴争鳴胸中千頭萬緒,不知從何思量起,他終于長嘆一口氣,仰面往床上一倒,呆呆地注視着自己的床幔,挖空心思地給門派想一個出路,可惜他短暫的人生中光注意皮相了,內裏就算挖空了,也實在挖不出什麽真材實料。
他嘆了口氣,郁結之氣無處發作,恨不能大叫大鬧一通。
就在這時,屋門忽然“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嚴争鳴深吸一口氣,帶着點不耐煩道:“赭石,不是說了我已經睡下了麽?”
“是我。”
嚴争鳴一愣,從床上撐起半個身體,探頭看了一眼:“銅錢,你怎麽來了?”
程潛手裏拎着一個小藥瓶,大約是治跌打損傷用的——自從他每天給自己加了一個時辰練劍時間後,身上就經常飄着這種不大明顯的藥味。
“來看看你的摔傷。”程潛簡單地說道。
嚴争鳴一時沉默下來,任憑他粗手粗腳地将自己身上淤青重新折磨了一遍。
等程潛收拾好東西,拿了一塊帕子擦手準備走的時候,嚴争鳴才忽然開口叫住他:“小潛,你沒有什麽話想問我嗎?”
程潛遲疑了一下,說道:“你今天摔下高臺的時候,叫了聲‘師父’”
他說着,好像是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原地踟蹰了片刻,最後試探着在嚴争鳴肩上拍了拍。
他發現自己仍然是一說好話就沒詞,程潛有點挫敗,低低地嘆了口氣。
嚴争鳴:“我不是說這個。”
程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然呢?”
比如門派以後該何去何從?比如掌門師兄你什麽時候才能争氣一點?
嚴争鳴在這一刻發現了程潛和別人的不同——他從不關心自己這個掌門有什麽決策,也從不指望誰能厲害一些,讓他在青龍島上不必吃那麽多苦頭。被欺負了,他就自行增加練劍時間,無論天塌還是地陷,他眼裏都只有那麽一條清晰明了的路。
“師父将整套的扶搖木劍演示給你了?”嚴争鳴忽然岔開話題道。
程潛點點頭:“只是後面三式我還沒有融會貫通。”
“記得就行。”嚴争鳴披上外衣,從床頭拿起自己那把給他帶來了無數屈辱的佩劍,“走,去後院,幫我把扶搖木劍默成劍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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