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妖魔相生,山河變色

黑龍吃痛,長嘶一聲,翻江倒海地将整個天幕給禍害成了一鍋粥,濃重的黑雲一股腦地抖落下來,瓢潑似的,所到之處好像瘟疫橫行,花鳥草木生機無不斷絕,頃刻間,地面一片寸草不生,落下的黑雲将程潛囫囵個地“吞”了下去。

年大大這沒見過大世面的鄉下修士驚呼一聲,吓得不敢去看,六郎卻驀地上前一步,擡腳要離開五彩石保護範圍,被唐轸一把扯住肩膀拉了回來。

六郎半人不鬼的臉上帶着面具,早不複當年去明明谷中時的少年模樣,他說話聲音低沉嘶啞,好像砂紙搓鐵鍋,聽起來十分吃力:“前輩,我”

唐轸帶着幾分說不出的冷漠地道:“你不過背了一套入門功法,連氣感都沒有,與那些凡鳥小蟲有什麽區別?哪裏輪得到你出頭?”

六郎艱澀地開口道:“程前輩留下我一命,自當肝膽相報。”

唐轸毫不留情地說道:“你一副肝膽,也就只夠填住那大魔一根牙縫,他要來做什麽?”

六郎的拳頭陡然捏緊。

唐轸看也不看他,只是淡淡地說道:“求道路上大浪淘沙、九死一生,恩也好、仇也好,你都得有能耐才報得上,挂在嘴邊上多說何益?”

六郎:“但”

唐轸似乎一點也不擔心程潛,只道:“你且看着吧。”

程潛被黑霧吞噬其中,一時間竟找不到出路,他只覺周身真元被禁锢在氣海之中,一口氣沒有提上來,險些從半空掉下去。

他多年未曾被什麽驚動過的心緒被周遭充滿魔氣的黑霧攪合得上下起伏,一時間,年幼時的無能為力,幾番起落與聚散,聚靈玉中撕心裂肺的痛苦似乎重新落在他身上,胸中似有一個聲音诘問道:“你當真毫無怨憤?”

他對生身父母的怨恨至死方休,僅憑一雙眼睛就能認出周涵正,一輩子受過的輕忽一個不差地全部裝在心裏,他從來眼裏不揉沙子,真就能突然成佛成聖,忘卻前塵麽?

他真就對韓淵那只穿過心而過的手毫無怨憤麽?

那是連一貫心寬的大師兄都無法介懷的事,何況一貫心胸狹隘的程潛,這麽多年來一直相安無事,究竟是他改頭換面成了一把清風明月,半點都不肯記恨,還是只是借着唐轸将他的記憶取走四十九年的生疏,刻意擱置了?

迷茫的黑霧中在他眼前彙聚,雕琢出了韓淵的模樣,那韓淵看着他輕輕一笑道:“小師兄,你慣會自欺欺人,如今總算肯說實話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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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潛眼角細細地抽動了一下,眼前這韓淵究竟是不是他被黑霧勾出來的心魔,他一時間無從判斷,只覺得自己向來無懈可擊的心境被狠狠地撬開了一個口子,随即仿佛潰于蟻穴的千裏之堤,一發不可收拾地崩塌了。

韓淵陰森森地盯着他,說道:“小師兄,你從前不是這樣虛僞的,讨厭誰絕不給誰好臉色,為什麽如今連一聲怨恨都不敢提起?你怕什麽?怕師門不和?怕師兄們心裏有疙瘩?還是怕顯得小肚雞腸,污了你卓然世外的聲明形象?”

“閉嘴,”程潛截口打斷他,冷聲道,“你有什麽資格問我?難道當年動手的不是你?就算一時不慎被畫魂影響,難道這些年堕入魔道,罪孽滔天的人不是你?你還有臉叫屈?”

韓淵似乎沒料到他竟然這樣直白地還嘴,一時愣住了。

程潛地怒火毫無征兆地上了頭,他驀地一咬牙,将周身凝滞的真元強行運轉起來,不顧胸口炸開一樣的劇痛,任憑真元在經脈中橫沖直撞,将包裹在周身的魔氣掃了個七零八落。

這世上,除了他自己畫地的牢,還有什麽能困得住他?

程潛未提霜刃,擡手一巴掌抽在了面前韓淵的臉上,怒喝道:“難道我怪不到你頭上?”

“啪”一聲脆響,挨打的和打人的一時都呆住了。

程潛以為面前這人是自己心魔所化,并非實體,一時激憤出手,沒料到竟落到了實處。

電光石火間,他想起唐轸那“以身為器”“煉心魔成龍”的話,眼睛驀地睜大了,難以置信地低聲道:“你真是韓淵?”

韓淵捂着臉,先是一臉錯愕,随即歇斯底裏地大笑道:“小師兄,你這苦主做得好不專心,連我人在你面前都認不得了麽?”

程潛握着霜刃的手幾乎在發抖:“所以闖朱雀塔的人是你,魔龍是你,想要小師妹妖骨的人也是”

韓淵背負雙手,輕飄飄地說道:“天妖妖骨不祥,長在她身上,除了每隔幾年就讓她遭一次罪,還有什麽好處?倒不如将那不祥之物剝下來給了我這不祥之人,看在昔日同門份上,我剝骨的時候還可以下手輕些,留她一條命。”

程潛氣海激蕩如海嘯,一陣陰冷的寒氣自他手足間洩露而出,下一刻,他周身真元飓風似的将罩頂的魔氣沖開,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你怎麽不問問我肯不肯留你一命!”

話音未落,霜刃劍光暴漲,周遭黑氣被摧枯拉朽似的滌蕩一空,哪怕是已經身化魔龍的韓淵也不得不暫時退卻,當空化為龍身,沖向九霄。

吞噬一切的黑暗被雪亮的劍光撕開,程潛身形重現于夜空之下,他一劍斬向龍身,空中風雷隐動,竟有屠龍之威。

人與龍一同沒入雲霄之上,一時間纏鬥不休,連影子也看不清了。

“遠一些。”唐轸将六郎往後拉了一把,搖頭道,“外面打得這樣熱鬧,裏面又有一只作亂的天妖,我看這樓撐不了多久,非塌了不可。”

唐真人好似長了天生一張無往不利的烏鴉嘴,話音沒落,便聽一聲巨響,酒樓塌了。

塵嚣未起就化成了一把紅雲,巨大的彤鶴露出了全貌,被劍修将滿身的妖氣限制在朱砂陣中,身上的骨頭“咔吧”作響。

年大大瞠目結舌道:“這這就是彤鶴啊,當只鳥原來也怪不容易的。”

唐轸後退半步,注視了水坑片刻,皺眉道:“天妖從來都是應劫而生,先天帶着血氣,只是她身上應了天妖命,偏又有半個人身,該浴血而生,卻被人強行改命能平安長到這麽大,一身妖氣被壓制了七八,也真是不容易。”

年大大聞言,望向嚴争鳴的目光不由得帶上了幾分崇拜。

唐轸道:“罷了,我助他一臂之力吧。”

說,他伸出手,好像自空中随意的一攏,一注真元如春風化雨似的被他兜入掌心,直直地沒入地上朱砂陣中。

李筠的朱砂陣就是倉促而成,幾次三番被彤鶴四溢的妖氣打斷,久而久之早已經難以為繼,此時讓唐轸一番修補,卻好像被喚醒了似的,隐約間起了一層瑩瑩之光。

無數藤條從朱砂陣中搖擺而起,一層一層地被大鳥身上的雲山霧繞的烈火燒化,又前仆後繼地跟上去。

一時間,嚴争鳴的壓力減輕了不少,他偏頭往唐轸那邊看了一眼,矜持地點了個頭。

唐轸卻沒顧上和他客氣,只是望着朱砂陣中的水坑,色凝重了下來,低聲道:“怎麽偏偏趕上這時候”

只見水坑化成的彤鶴身形突然拉長變大,嚴争鳴那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松下來,便感到自己的劍意之境中被妖氣瘋狂的反噬,他接連倒退三步,尚且來不及補救,那朱砂陣已經瞬息破碎。

李筠整個人飛了出去,喚道:“韓潭!”

五色石的罩子頓時又多了一道裂縫,年大大指着那罩子大驚小怪道:“前輩,這又是怎麽了?”

唐轸道:“彤鶴乃是鳳凰之後,雖不能浴火再生,一生卻要經說過數次脫胎換骨,便好比人頓悟後忽然躍入下一個境界,來算是機緣,但趕上這時候,未必不好,驚動了天劫。”

空中黑霧中,一陣濃雲自四下彙集而成,隔着五彩石,年大大感覺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往日程潛在明明谷中渡劫,沒有人敢上前半步,這還是他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見天劫。

那雲中悶雷湧動片刻後,一道雪亮的閃電直落而下,嚴争鳴瞬間将自己元之劍附在随身的佩劍上,器合一,替水坑迎上了第一道雷劫。

天為鑼地為鼓,雷與劍在當空撞出夾雜着裂帛之音的轟鳴聲,映得九天如白晝。

嚴争鳴這些年用的佩劍還是當年在東海荒島上被周涵正崩掉了一個齒的那把,一直拿着它銘記自己的恥辱,沒有換過,沒想到此時斷在了雷劫之下。

他胸口一悶,附在劍上的元劍被重創,若不是他已過了出鋒之境,恐怕這把元劍就廢了,而一口氣沒緩上來,第二道天雷已在醞釀。

這時,水坑身上的紅雲忽如被什麽吸上天一樣,豎成一柱,沖向天宇,與漫天黑霧勾連在了一起。

妖魔相生,山河變色,第二道雷劫裹挾着天地震怒,轟然落下。

狂風與怒雷,刀光與劍影,魔龍長吟,鳥尖唳,天妖身上的烈火似乎要将未央長夜燒成一把焦灰,南疆大山齊齊震顫,五色石的屏障頃刻間碎了個幹幹淨淨

當中夾雜着一聲驚惶的“師兄”,嗓音輕細,依稀還是個未成人的少女。

微弱得像是濤浪滔天中小小蚊蟻一聲蟲鳴。

也不知她叫得是哪一個師兄,但該聽見的人無一例外都聽見了。

空中黑龍的動作驀地一緩,它仿佛忍受着極大的痛苦一樣猛地一仰頭,巨大的身影在莽莽夜空中閃爍幾次,随即縮成了人形,毫無顧忌地将後背大喇喇地晾在了程潛面前。

程潛目光一凝,霜刃劍千鈞一發地轉了個彎,與人形的韓淵擦肩而過。

下一刻,韓淵伸出慘白的手,一把拽住了那不斷糾纏紅雲的黑霧,霜刃卻當空扛上了雷劫。

程潛對付天劫可謂是十分有經驗,加之霜刃在手,如虎添翼。

那來下落的雷被他中途截住,順着劍尖橫掃而出,走調得好像他手中劍拖了一條巨大的流星尾巴。

程潛的臉被強光照亮。

一側的韓淵張了張嘴,默然無聲地叫了一聲“小師兄”。

程潛掃了他一眼,目光冷冷的,像是很多年前東海岸邊趴在他背上,信誓旦旦地宣布要找師父告狀時的色。

韓淵咬咬牙,險些被他這一眼瞪出了眼淚。

這時,地面湧起千萬條蕭蕭劍氣,嚴争鳴佩劍已折,一時間飛沙走石、乃至于周遭風雨全成了他手中鋒銳,當空彙聚成了一支亂七八糟卻無可當其銳的巨劍,一劍将彤鶴紅雲與魔龍黑霧之間的聯系斬斷。

随即近乎浩瀚的劍氣将天地分隔兩端,當空扼住那沖天的妖氣,竟在不傷水坑的情況下,緩緩地将那團不祥的紅雲推回了地面,逼至水坑周遭三丈以內。

接連十道符咒從李筠手中抛出去,每一道符咒落在水坑頭上,她身上的大火都消退三分,十道符咒落下,奄奄一息的彤鶴終于化成了一個背負雙翼的少女,意識全無地蜷縮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

滾滾雷鳴終于心不甘情不願地漸次遠去。

韓淵露出了微微松了口氣的色,下一刻,他又毫無預兆地變了臉,手臂變成布滿龍鱗的利爪,一爪子抓向程潛的後心。

周遭氣息一變,程潛已經在風聲怒吼之前反應過來,他反手便是一劍,方才攔過天劫的霜刃上還帶着雷火餘力,與龍爪一撞,頓時火花四濺。

韓淵臉上有若隐若現的龍鱗閃過,剛要說什麽,遠處突然傳來一聲號角。

那號角比尋常軍號悠長曠遠,空洞低回,似有千軍萬馬般浩然的不可一世,韓淵眉目微動,臉色變了變,随即露出一個森森的輕笑:“喲,把狗招來了,小師兄,那我可得走了。”

他說,猛地一推霜刃,指甲刮在劍身上發出讓人牙酸的響動,韓淵一錯身要走,程潛的劍卻不依不饒地追了上去,“嗆啷”一聲,再次與龍爪針鋒相對。

程潛一字一頓地說道:“心魔入道,你的心魔是什麽?”

韓淵面色驀地一變,反手将黑雲抓在掌中,一回身狠狠地推到程潛胸口。

程潛猝不及防,驟然被那魔氣逼退了一丈多遠。

這麽一起一落,韓淵已經再次擺尾為魔龍,落在了半裏之外。

“與其打聽我的心魔是什麽,”那巨龍轉過臉來,韓淵的人面從巨大的龍頭上一閃而過,落在一個猙獰又嘲諷的笑容上,說道,“你不如去問問掌門師兄的心魔是什麽——就怕你敢問不敢聽。”

說,魔龍騰着黑雲徑直往北方去了。

那邊號角聲傳來的方向傳來幾聲呼嘯,接着,幾道強光從四面八方打入空中,好像是什麽人在互相發信號,李筠上前一步,将手附在水坑的翅膀上,将她這靶子一樣的翅膀緩緩地收了回去,任勞任怨地将她背在身上,問道:“怎麽回事,來的是誰?”

程潛從空中落了下來,一身血跡沒擦幹淨,腳步踉跄了一下,被嚴争鳴一把托住,低聲斥道:“慢點。”

年大大才要走過來和他打招呼,便被唐轸開口打斷。

唐轸道:“別寒暄了——陰陽號和七色火,這是天衍處的人,碰見他們恐怕有麻煩,先跟我走。”

李筠望向嚴争鳴,程潛忙介紹道:“我忘了說,這位就是唐兄——唐轸。”

嚴争鳴聽了,當機立斷道:“有勞道友,走!”

一行人飛快地跟着唐轸離開了原地,他們腳程極快,不過幾個起落,已在數十裏之外,唐轸輕車熟路地将衆人帶到了一座破廟中,未敢停歇,先借李筠的朱砂在破廟周遭布了個陣。

唐轸博聞強識,看得出是浸淫陣法多年,不過半柱香的工夫,破廟已經隐藏了起來。

李筠将水坑放下,如饑似渴地上前幫忙,程潛和嚴争鳴一人靠着一邊的門板幫他們護法,同時也在默默地調息。

這一年中秋之夜,過得真是再兵荒馬亂也沒有了。

這時,程潛忽然毫無預兆地開口問道:“大師兄,你那天在朱雀塔中被勾出來的心魔究竟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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