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掌門人遠大的志向
程潛宰了人,卻依然是如鲠在喉,心緒難平,怎麽想怎麽糟心。
其實真至于麽?他自己對大師兄其實也是從早編排到晚,未見得有幾分尊重,但他就是難以釋懷,無因無由地好像被人踩了尾巴拔了逆鱗。
程潛甚至還因此連帶着遷怒起了韓淵——他這麽多年都和什麽貨色混在一起?
那天那巴掌真是扇得輕了。
程潛知道唐轸拿到冰心火後肯定不會等他,也便沒有停留,心情惡劣地甩開南疆魔修,一路漫無邊際地離開了這是非之地。然而走歸走,他卻一時不知道該去什麽地方,按理,這邊的事情也辦了,他該往北去追大師兄他們,可程潛莫名地有點不想面對嚴争鳴。
好在,這天好像是剛一瞌睡就有人給送枕頭,程潛才行至南疆外圍,便碰上了等候多時的莊南西。
莊南西已經遣走同門,孤身一人地在這裏等候他多時了,一見程潛,他立刻迎了上來,施禮道:“程前輩!多謝前輩援手,要不然我們可都要折在這裏了。”
此人機靈得很,也有些事,程潛對他印象還不錯,便擺擺手道:“不用那麽客氣,我也不是什麽前輩,湊巧經過,舉手之勞而已。”
莊南西怔了怔,說道:“那前輩孤身闖入昭陽城,只是為了城中那塊寒冰石而來麽?”
程潛不知道他為何有此一問,也沒有糾正他的錯誤,說道:“不錯,怎麽?”
莊南西有些急迫,說道:“前幾日我們中了魔修的圈套,有一位同門師妹僥幸逃脫,我見了前輩,以為是她請來的援手”
程潛說道:“你同門師妹難道沒有聯系師門的辦法,會從路上随便拉一個陌生人來救你們?”
莊南西被他噎了一下,只好苦笑道:“這其實師妹只是個叫法,她是我一個萍水相逢的朋友嗯,我原想着前輩或許見過她。”
程潛其實只是随口一問,并不真感興趣,便道:“你是為了她專程在這等我的?什麽模樣?”
莊南西忙沖着他長篇大論地描述了一番,用詞無不含蓄美好,程潛遭到了“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一番洗禮,除了此人是個漂亮姑娘以外,全然沒聽出一句有用的,便脫口道:“是情人吧?”
莊南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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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料到有人這樣直白,讷讷地看了程潛一眼,自耳根往下蔓起一片血色,莊南西的眼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有些過于靈動了,總仿佛會說話一樣,目光一流轉,喜怒哀樂全都藏在其中。
程潛卻暗自皺了皺眉,不由得聯想起昭陽城中魔修們的醜态,心道:“不好好修行,盡搞些荒唐事,這也能算是名門之後?看來還不如青龍島上那群披麻戴孝的呢,起碼人家專心。”
這麽一想,程潛頓時不耐煩起來,懶得再應付莊南西,可是一想起此人好歹也算白虎山莊的人,以後說不定還要再見打交道,便又只好将自己的心緒強壓下來。
修士說到底也都是人,免不了沾染一身人間俗世,程潛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門派着想,再不耐煩也得打點着,他于是說道:“我來路上見過的女修都和你說的人差不多,只是這樣,我辨認不出。”
“是是,我疏忽了。”莊南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繼而道,“她是鵝蛋臉,眉心還有一顆紅痣,紅得蠻顯眼,前輩若是見了應該會有印象。”
程潛:“”
他不過假裝客氣地随口一問,沒想到還真見過——往眉心上點紅痣的人不少,可真自己長一個的卻不多見,這說的不就是小樓外面的那具女屍麽?
什麽趁亂跑出來其實根就沒成功吧。
落 luo霞xia小 xiao說 shuo =??
程潛開口想道聲冷冰冰的“節哀”,可一轉眼對上莊南西的的眼睛,不知怎麽的,卻忽然說不出口了。他很少在修士臉上見過這樣的眼,期冀又渴望,好像僅僅是對着一個陌生人描述那人的模樣,就歡喜滿足得不行。
“執迷不悟還不淺。”程潛想道。
可他雖然這麽想,方才滿心的反感卻不知不覺地散了大半,一個人如果肯有情有義,不管是什麽情,大概都是能讓人動容的。
程潛一時不知該怎麽告訴他。
莊南西見他久不答話,臉上的失望色一閃而過,說道:“哦,那可能是她與前輩錯過了,我在附近再找一找。”
程潛忽然道:“你整天挂念一個不相幹的女修,不耽誤修行麽?”
在他印象裏,凡人婚嫁,不過為了生活,男耕女織、傳宗接代罷了,這二者修士都不必挂懷,而且正道功法多半講究溝通天地、清心寡欲,因此修士結為連理道侶,多半是為了門派聯姻、功法溝通。
每日裏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間兇戾、自己心魔鬥,除了縱欲的魔道中人,誰會耽于虛無缥缈的情愛?
不過方才那句話一出口,程潛就有些後悔,心裏對自己道:“莫名其,關你什麽事,瞎問什麽?”
好在莊南西不怎麽介懷,坦然答道:“我們白虎山莊的長輩也是這樣說的,她又是一介散修,身無長物不過這也沒什麽,哪怕她是個凡人,我都是喜歡的。”
程潛漠然道:“凡人七十古來稀。”
說句不好聽的,凡人之于修士,與貓狗之于人并無不同,相伴身邊最多短短數十年,大多是剛生依戀之情,就得給他送終。反正不能長久,還不夠傷心的。
莊南西卻笑道:“那也沒有什麽,大不了我自斷仙根,同她做一對朝生暮死的凡人夫妻罷了。世上的事,只要不違道義,沒有什麽我不能為她做的。”
程潛:“”
他一方面被莊南西這種離經叛道震驚了,一方面又有些慶幸自己方才沒有一是嘴快,說出實情。程潛暗暗地生出了些許恻隐之心,将那不知名的女修已死之事瞞了下來,天長日久,莊南西尋不到她,自然也就死心了吧?
莊南西仿佛也意識到自己說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這些破事就不拿來污前輩的耳朵咦?”
兩人說話間,只見遠處天上突然劃過一道冷光,煙花一樣地炸開,分外顯眼。
“那是玄武堂召喚門人的信號。”莊南西有些疑惑地說道,“奇怪,卞前輩閉關不問世事已久,做什麽大老遠地趕到南疆來?”
程潛:“四聖中的玄武堂?他們不是在極北麽?”
“不錯”莊南西說道,“玄武堂與我白虎山莊隔着大冰原相望,一直是世交,他們既然來了,我不露面拜會不像話,程前輩可有去處?若是沒有,不如與我同去?”
程潛一聽,正中下懷,感覺此行哪怕同這小子廢了這麽多話,聽了一耳朵風花雪月的瑣碎事,也算不虛此行了,便欣然随莊南西一路前往。
隔着老遠就能看見鋪天蓋地的玄色旗,莊南西面色愈加凝重道:“看這陣仗,恐怕是玄武堂大長老親臨,唉,我聽說南疆土蛟成龍,四方驚動,也不知是兇是吉。”
程潛沒吱聲,他已經能感覺到空中隐約傳來的威壓——想當年,顧島主隕落時整個東海全在動蕩,恐怕也就是這樣了。離開明明谷至今,這還是第一個讓他感到壓力的大能,喚起了程潛青龍島一行的記憶。
莊南西隔着老遠就自報了家門:“弟子白虎山莊莊南西,奉師父之命前來,拜見玄武堂前輩。”
他話音剛落,周遭壓力明顯減輕,仿佛是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來。
程潛随着莊南西一路行至玄色旗海之下,見一水的修士身着黑袍,身上仿佛還帶着冰原之氣,在南地辟出了一塊寒涼之地來,此地修士大概有認得莊南西的,自主給他讓開了一條路,還有沖他點頭的。
程潛擡眼望去,只見旗海之下有一輛飛馬車,馬身上罩着冷鐵盔甲,顯得分外凝重,一個中年人在車前,目光如電地掃過來。莊南西兩步上前,口稱“大長老”,大長老與他寒暄幾句,目光不由自主地放在程潛身上:“這位是”
強強相遇,千年冰潭對萬丈雪原,程潛幾乎被激起戰意來。他定了定,伸手一按手中躁動不安的霜刃劍,正要開口答話。
就在這時,旁邊有一人大喊一聲:“大長老!我認得他,就是他!”
“就是我什麽?”程潛一愣,未及思量,那喊話人一劍已經遞到面前——當頭劈下。
此時,千裏之外,已經循着魔龍傳說追到了中原一帶的嚴争鳴手中正擺弄着三枚銅錢,沒能研究出什麽所以然來。
當年在扶搖山學藝的時候,師父雖然也偶爾把玩銅錢,卻一向對蔔卦問天之事諱莫如深,不僅從來不教,還會間或恰到好處的流露出些許嘲諷來。
其實好多煩人的小孩子都是這樣,長輩若是說“這事不祥,做不得”,那他們十有八九要去嘗試,但長輩若是說“這事蠢得不像人為,恐怕只有滿處亂竄的猴子才能幹出來”,那麽等他們長大也都不會去碰。
即使一百多年已經過去了,嚴争鳴捏着銅錢,依然是十竅通了九竅,值此風雨飄搖之際,他雖然忍不住想在難辨的吉兇中先行窺視一眼,卻又仍然覺得自己這種企圖未蔔先知的想法十分愚蠢。
嚴争鳴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不知道化成魔龍的韓淵還能不能回頭,也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還能不能看見扶搖山的大門打開。
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程潛。
嚴争鳴一彈手指,銅錢發出一聲尖細的響動,翻騰着飛上了天,滾出了一派陰陽相生的天圓地方。
這一任的扶搖派掌門人心裏茫然地想道:“師父,我該怎麽辦?”
可惜問也是白問,師父活着的時候都只會一句“哎呀,你順其自然吧”,那老頭慣會以不變應萬變,活得省事得很,如今身死魂消,想必是更加清靜無為了。
程潛程潛有什麽好處?
嚴掌門努力地在心裏盤問自己——那貨嘴毒心不善,根據嚴争鳴對他的了解,以程潛的內斂和裝,說出來的大約也就是他心裏暗暗編排的十分之一,常人可能都無法想象他那道貌岸然之下的內心世界有多麽的不是東西。
他還固執得很,說不通道理,并且軟硬不吃,心如鐵石。
一個人在極寒之地閉關近五十年,除了涼水之外什麽都沒入過口,天底下還有什麽事他幹不出來?反正嚴争鳴承認,自己這個掌門是管不了那混賬師弟的。
以及那一身亂七八糟、讓人無法忍受的毛病,諸如不為人知的邋遢,不洗澡就睡,不管多惡心的東西都能下手摸,并且摸從來不記得洗手還有滿身的不上道,不該知道的事明察秋毫,該知道的事永遠一知半解,時常戳着別人肺管子哪壺不開提哪壺。
嚴争鳴剛開始是給自己找理由,結果琢磨到一半,把自己氣得夠嗆。
想想這麽多年他愛美憎醜,無數次明裏暗裏用“瞎眼”埋汰別人,終于在此時此刻遭到了報應,嚴争鳴悲憤地發現,自己可能是真瞎了。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大師兄,銅錢掉了。”
“銅錢”二字一出口,嚴争鳴頓時做賊心虛地一哆嗦。
李筠默默地從他身後飄過來,像個鬼,同時鬼氣森森地看着他,也不吭聲。
嚴争鳴氣短地瞪了他一眼:“你幹什麽?”
李筠做賊似的回頭掃了一圈,問道:“水坑去哪了?”
“後山玩火呢,”嚴争鳴道,“你怎麽這麽鬼鬼祟祟的?”
水坑自從那天天打雷劈之後,驚喜地發現自己不單外貌上更接近成年女人,還有了随意操控三昧真火的能耐,這幾天新鮮勁還沒過,正趁熱打鐵地玩命用功修煉。
聽說她不在,李筠一屁股在嚴争鳴旁邊坐下。
他先是仿佛不知從何處開始似的,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道:“你怎麽終于肯把你那寶貝遣走了?”
心裏沒鬼和心裏有鬼的人就是不一樣,這句平平常常的問話都讓嚴掌門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直覺想反駁一句“寶貝個屁”,沒說出口,又覺得好像太過刻意,原地糾結了片刻,他發現李筠跑來這樣問身就很刻意,于是煩躁地掐了一把自己的眉心,幹脆破罐子破摔,直言道:“你想說什麽?”
李筠嘆了口氣:“師兄”
“不,你還是不用說了。”嚴争鳴忽地又将他話音打斷,兀自沉默了片刻,說道,“你不用說了,我心裏有數,知道該怎麽辦百十來歲的人了,這點分寸總還有。”
李筠難得正色下來,說道:“是,我知道你有分寸,但是你怎麽辦呢?”
嚴争鳴愣了一下。
李筠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輕聲道:“劍修的路就不好走,自出鋒以後,更是當世罕見,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你心魔已生,以後該怎麽辦?”
嚴争鳴被他一番話說得有點心酸,可沒表現出來,仍是看似滿不在乎地說道:“這有什麽?凡人生如蝼蟻,一輩子不過幾十年的光景,尚且朝三暮四,可見喜新厭舊是人之性,我和其他人也沒什麽不同,過幾年自然而然就淡了。”
李筠嘆道:“師兄啊,三年五載就能抛諸腦後的,如何能成心魔?你當我是水坑那心智不全的雜毛蠢丫頭,什麽都不懂麽?”
嚴争鳴:“”
兩人一時大眼瞪小眼地兩廂沉默起來,不知多久,李筠才試探着說道:“你确定不讓小潛知道麽?我看其實不如”
“啪”一聲,嚴争鳴手中的銅錢直接被他掰斷了,他臉色驀地冷了下來,截口打斷李筠道:“此事不必再提。”
李筠:“可”
“沒有可是,”嚴争鳴的目光幽深森冷得吓人,看得李筠心驚膽戰,“此事你不可對第三個人提起,特別是程潛。”
李筠張張嘴,想說什麽,終于咽了回去,無奈地點了下頭。
嚴争鳴:“別敷衍我,發誓!”
李筠:“唉,大師兄”
“廢什麽話!”
李筠見拗不過他,只好舉起一只手道:“我發誓将此事攔在肚子裏,絕不告訴第三個人,否則”
嚴争鳴接道:“否則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筠猛地直起身:“你瘋了嗎!”
嚴争鳴掃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說道:“李筠,我發現你有個毛病很不好,你好像認為天下比你膽子大的人都是瘋了。”
李筠狠狠地瞪了他片刻,無力道:“心魔曠日持久,到時候道心受損,看你怎麽辦。”
“我要是死了,正好你們換一個人來當掌門,”嚴争鳴伸了個懶腰,“正好我早不想幹了。聽說元能投胎重來你覺得狐貍精怎麽樣?到時候你們得督促水坑好好修煉,早點成為大妖,最好篡位奪權弄個妖王當當,讓她罩着我。”
掌門人這番遠大的志向把李筠鎮住了,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嚴争鳴便不再理他,手指輕扣,搖頭晃腦地哼起了一段又粗俗又沒調的小曲:“墜地作古,來也是苦,去也是苦;破釜金鐘,窮也匆匆,富也匆匆;東面刮狂風,西面落驟雨,嘩啦啦改天換地逞英雄氣,也就是場一朝一日真做的假戲;不如當個活王八,吞一口江河湖海,吐一個千秋百代”
此乃扶搖山莊附近潑皮無賴讨飯用的小調,把李筠聽得憂愁得不行。
嚴争鳴有時候也羨慕那群浪跡天涯的流浪漢,因為他們無牽無挂、無憂無愁,不過想起他們在太陽底下捉虱子的尊容就又不羨慕了,感覺自己可能天生少了點四海為家的資質,只記住了他們那些讨飯調。
他正自己給自己找心寬,突然心裏一緊,好像有人用錘子在他胸口砸了一下似的,嚴争鳴口中的小調戛然而止,整個人從地上彈了起來。
“又怎麽了?”李筠翻了個白眼。
嚴争鳴的臉色活鬼一樣:“我綁在小潛頭發上的那張傀儡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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