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我可以瞑目了

十州山下,嚴争鳴內府真元第一次反噬的時候,他是真不想活了。

一個人要是肉體痛苦到極致,他起碼還能暈過去,嚴争鳴自己雖然能痛快地暈過去,元卻得一直醒着,和暴虐的劍氣一起被困在搖搖欲墜的內府之中,既不能反抗,也不能逃跑——他內府中不但真元一片紊亂,還有一條困龍鎖撞出來的含着煞氣的裂口,全靠他那傷人傷己的劍氣堵着。

他只好苦中作樂地沾沾自喜地想道:“看不出我還挺厲害的。”

然後下一刻,他結結實實地挨了自己挺厲害的一劍。

劍修的元與劍氣能合而為一,自然是同出源,在他自己反噬的內府裏,哪怕被紮成篩子也死不了。

比較要命的是,他混亂的內府中不但有劍氣,還有時而起伏的黑煙,正是他那遭瘟的心魔。

此物刀槍不侵,無孔不入,時而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來,一旦逮着他的元,就要上前狠狠蹂躏一番。

先将他拖進幻境,諄諄誘導,讓他一時心想事成,給他好一番搔到癢處的撩撥,等他剛要小心翼翼地沉溺下去,那幻境立刻風雲突變,有時幻化出師父,有時是面如冰霜的程潛,有時幹脆是他自己,統一的情與動作,指着他的鼻子喝罵一聲:“畜生,無恥!”

他這一分,不免又要挨自己一劍,身與心一同痛苦不堪。這過程周而複始,沒沒了。

嚴争鳴痛苦地被自己劍氣穿透,面前程潛的幻影還向着他橫眉冷對,那是個什麽滋味?

剛開始,嚴争鳴心想:“活什麽勁?自爆內府算了,一了百了,反正我是個無恥的畜生。”

随即,他又每次都能艱難地清醒過來,想起以他的修為,一旦自爆內府,周身二十丈以內的人都得非死即傷,只好忍了。

他對着面前程潛的幻影苦笑道:“你啊就算有一天要害死我,我大概也只能自己躺下了。”

心魔聽了,感覺該形象似乎沒有達到既定用途,于是十分機靈地搖身一變,變成了嚴争鳴自己的臉。

嚴争鳴立刻變臉,嫌棄的将臉扭到一邊:“你就算了,還是自己上一邊死去吧。”

久而久之,他被虐習慣了,心裏反而升起了求生意志,心道:“我要是真死了,門派怎麽辦?師弟們怎麽辦?讓小潛也感受一回我這一百年的痛苦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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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念頭一冒出來,嚴争鳴忍不住躍躍欲試地幻想起來——要是他就這麽隕落在這裏,程潛會因為傷心欲絕而永遠記住他麽?雖然确實很痛苦,但一想起程潛以後無論是修煉、飛升,都甩不脫他的影子,嚴争鳴居然還有點呲牙咧嘴的小激動。

不過他激動不了多長時間,因為心魔會時而跳出來提醒他是個無恥的畜生。

又過了一陣子,嚴争鳴發現元能聽見外面的聲音了。

他知道這并不是個好兆頭,元越是虛弱,越是會被身體同化,也因此會接管身體的一部分六感,聽見聲音,代表他的元快撐不下去了,然而盡管這樣,第一次聽見真正的程潛的聲音時,還是激動得差點被劍氣從天靈蓋穿到腳心。

雖然可惜的是,很長一段時間裏,程潛不怎麽說話——哪怕他一直都在。

最啰嗦的是水坑,嚴争鳴第一回知道原來小師妹有對着什麽“東西”自言自語的毛病——她每次都以“大師兄,雖然我知道你聽不見”作為開頭,然後喋喋不休至少一炷香的時間。

從她嘴裏,嚴争鳴知道自己回到了扶搖山莊,也知道程潛居然将他帶到了小竹林,一直不眠不休地貼身照顧,乃至外面的局勢和動蕩,嚴争鳴都通過她事無巨細的描述知道了個詳細相比之下,李筠就無趣多了,只會對着他唉聲嘆氣,偶爾抱怨幾句。

只有偶爾唐轸來看他的時候,嚴争鳴才能如饑似渴地聽見他朝思暮想的人開口說上幾句話。

結果就聽見了很關鍵的一段。

姓唐的說要給他準備後事的那幾句,嚴争鳴全然成了耳旁風,他嗡嗡響的腦子裏來回暈眩,終于只剩下了“上窮碧落下黃泉”的這一句。

僅這一句話,一直在他周身萦繞不去的心魔紛紛褪去,仿佛被他的癡呆似的傻笑吓飛了,四下翻騰的黑氣頃刻間受到了秘的重創,可憐巴巴地黯淡了不少。

“我的出息呢?”他魂颠倒地想道。

可惜反噬的劍氣不受影響,一劍将他那物我兩忘的元給釘在了原處,嚴争鳴的元虛弱地趴在越發動蕩的內府中,輕輕嘆了口氣,茍延殘喘的想道:“沒白疼他,唉我可以瞑目了。”

就連他自己也沒留,內府中困龍鎖撞出來的裂痕竟然緩緩地愈合了一些。

扶搖山莊小竹林外。

水坑懷裏抱着一把古樸的劍,正是程潛那把霜刃。

程潛被綁到鎖仙臺的時候,霜刃被楊德成拿去了,之後混亂中輾轉落到了白虎山莊手上,白虎山莊派人來示好,便将這把誰拿誰倒黴的兇劍送了回來。

水坑在小竹林外轉悠了不知多少圈,時而變成人,時而變成鳥,尾巴上的毛都快被自己揪光了,也沒想出應該怎麽進去開這個頭——頭天唐轸從這裏離開,派人給李筠傳了信,說讓他勸勸程潛,想開一點。

李筠心裏可能是有什麽不好的感覺,自己不敢來,便将她推來頂缸。

萬一真有什麽水坑從樹梢上跳下來,在那兀自發了一會呆,胸口突然後知後覺地彌漫開一股派遣不開的苦悶。

大師兄動辄發作她,比什麽都不好伺候,可她真的沒法想象要是沒有大師兄會怎樣,只是一個隐約的念頭,水坑已經覺得天都快塌下來了。

她怔怔地在那裏不知多久,小竹林中的院門忽然被人從裏面拉開了,水坑猝不及防,正好撞上了出門的程潛。

“小小師兄,”水坑語無倫次地說道,“二師兄讓我來把你的霜刃送回來。”

“哦,我差點把它忘了,”程潛将霜刃接過,看了她一眼,色微微柔和了些,“送把劍而已,你哭什麽?”

+ ??

水坑一抹臉,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竟然已經淚流滿面了,她心裏的恐慌和委屈一股腦地發作出來,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程潛一擡頭,遠遠地看見李筠在山莊的假山上,正面帶憂色地望向這邊,哪能不明白他們是什麽意思?

程潛頓了頓,彎起手指輕輕敲了一下水坑的腦門,不慌不忙地低聲道:“別哭,我不會讓他出什麽事的,你放心。”

水坑睜大了眼睛,透過一片淚眼朦胧看着他。

程潛讓開門,對她說道:“進去看吧,我正好有事去找唐轸。”

眼看他轉身要走,水坑滿腦袋的不開竅突然有如助地冒出一句話,她脫口道:“小師兄,你千萬別亂來,保重自己就是保重掌門師兄了!”

這超水平發揮的一句話将程潛釘在了原地,他心裏一時不知是什麽滋味,良久,方才低低地應了一聲,沒有回頭。

哪裏有七情六欲,哪裏就有水深火熱。

活着的滋味不外乎如是。

那一邊,唐轸仔細聽他的話,好像整個人都震驚了:“什麽?不你弄錯了吧?他一個已經跨入劍域的劍修,居然沒有自己的劍?”

一把劍,劍身上無論有多少道不得了的符咒,鍛造過程中無論熔入了多少不得了的法寶,內裏無論封了什麽大能大妖的魂魄,歸根到底,都只是凡鐵死物,能殺人也能剁菜。

只有刃下萬千亡魂之血賦予其兇戾,執劍人的功法與劍法賦予其劍靈,因人的元而生出劍之韻,人與劍相互反複磨合鍛造,才算能成就一把真正的與主人心意相通的劍。

其他道的修士也就算了,但對于一個劍修而言,他的劍太重要了。劍的屬性通常決定了他人的功法類別、五行屬性等等,一般劍修凝後,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尋找屬于自己的那把命中注定之劍。

沒有劍的劍修無異于沒有爪子的猛獸——那麽嚴争鳴是靠什麽走到劍域的?

唐轸半晌沒回過來:“他手裏的那把是什麽?”

“普通的佩劍。”程潛說道,“他小時候攢過一屋子,都挂在牆上當壁畫,用斷一把就換一把,可能刃都是自己臨時開的。”

嚴争鳴剛剛凝那會,拖家帶口的全沒有條件離開青龍島,及至後來他帶着李筠和水坑浪跡天涯,又要練劍、又要養家、要照顧師弟師妹,還要一直跟掌門印鬥争,可想有多麽分身乏術,身邊又沒有個靠譜的長輩照顧提醒,此事便一直擱置了。

“我昨天一宿想了無數種辦法,”程潛說道,“對劍修來說,劍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外力,也是唯一能溝通他內府的媒介,恰好我師兄沒有劍——唐兄,如果我能找到那把劍,他有沒有希望直接入鞘?”

唐轸遲疑遲疑了一下,答道:“這我真是沒有想到你師兄他可謂是前無古人了,這種情況下,若真能找到合适的劍,雖說不一定讓他更進一步,卻沒準可以壓制住他暴動的內府,只要人醒過來能自己調息,傷和心魔都可以慢慢養。”

程潛手心突然浸出一層汗,黏在霜刃劍柄上,轉眼凍成了一層細碎的冰,他難掩急迫地問道:“這把劍應該到什麽地方去找,此事我全無頭緒,只好來請教唐兄。如果真能真能”

他險些說不下去,良久,才聲音發澀地說道:“請唐兄幫我這一次,程潛這條命就是你的了。”

“不不不,”唐轸連忙擺擺手,說道,“不過一些常識,你随便問一個活得夠長的人,他們都能告訴你,你別激動——此事一般而言并不是全無頭緒的,否則劍修們不用幹別的,只每天找劍就夠了。通常劍修不是平白無故入道的,入道時周圍一定有某種劍氣接引,據我所知,大部分劍修的劍就是他入道時手上持有的那一把,當然也有例外”

程潛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就是那個例外,我派弟子入門學劍的時候,用的都是木頭削的無刃劍。”

唐轸問道:“那麽他入道之處是在”

程潛的眼角微微跳了跳,說道:“扶搖山,回不去的。”

唐轸:“誰引他入道的?”

程潛的色愈加凝重:“我師父。”

唐轸也知道木椿真人早就魂飛魄散了。

程潛:“唐兄”

“劍修入道時,接引他的無外乎以上三種——手中利器、天地靈物或是大能劍氣,”唐轸搖了搖頭,說道,“恕我才疏學淺,沒聽說過有第四種情況,他以木劍入道,顯然不是第一種,那麽他的劍應該是依托于扶搖山上的某種靈物或是令師人。”

話說到了這種地步,連唐轸都忍不住面露失望色,剛剛提起的機緣與希望轉眼又變成了不可實現的事,冥冥中好像是嚴争鳴命該如此。

唐轸頓了頓,搖頭道:“你唉,你還是節哀吧。”

程潛愣愣地在原地了一會,随後提起霜刃,轉身便往外走去,唐轸連忙追出來道:“你幹什麽去?”

“去忘憂谷,那是我師父魂飛魄散之地。”程潛頭也不回地說道,“再不行我就去找溫雅,去白虎山莊,青龍島舊址哪怕是玄武堂,所有可能有我師父遺跡的地方,我都要挨個尋訪。”

唐轸道:“你這和沒頭蒼蠅亂撞有什麽區別,且不說你師父有沒有東西留下來,就算有,要是他的劍和你師父沒關系,只在扶搖山上呢?退一萬步說,就算你走了狗屎運,真的能找到,以他現在的光景,身體恐怕根撐不過百天,你怎麽來得及?”

程潛驀地轉過身來,有那麽一瞬間,唐轸呼吸一滞,心裏竟然升起某種隐約的畏懼,他甚至覺得程潛人就是一把劍,與那霜刃如出一轍。

程潛背着光,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知道,可是誰讓我不見棺材不落淚呢?”

程潛言出必行,從客房出來便徑直去見了李筠,撂下一句:“出去辦事,百日之內一定回來。”

然後也不等李筠有什麽反應,轉瞬間人就不見了蹤影。

李筠:“”

直到此時,他才第一次體會到大師兄當年在青龍島上吵着要撂挑子回家的心情。

就在這時,水坑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二師兄!”

李筠沒好氣地道:“你又怎麽了?”

“大師兄,他這裏”水坑在伸手在自己的眉心比劃了一下——嚴争鳴的眉心有一條狹長的暗紅印,是他正被心魔所困的痕跡,水坑語無倫次地伸出兩根手指一捏道,“突然短了一截!”

說短就短,當心魔印是根沒熟的面條麽?

這丫頭簡直異想天開。

李筠翻了個白眼,正要訓斥,卻聽水坑道:“我當時以為自己看錯了,就說‘呀大師兄,你的心魔印怎麽好像變短了’,結果才才剛說,我眼睜睜地看着那條印子又短了一些,好像他能聽見我說話一樣!”

山莊裏的雞飛狗跳,程潛就不知道了,第二日上午,他已經晝夜兼程地趕到了忘憂谷,這一番大喜大悲,從發現希望到希望渺茫實在讓人心俱疲,禦劍而下時,饒是程潛修為高深、心志堅定,也不由得膝蓋一陣發軟。

故地重游,他深吸口氣,将起伏不休的心緒一并壓了下去,大步往谷中走去——這山谷中似乎有某種禁制,霜刃剛剛靠近,就開始發出嗡嗡的尖鳴,劍身顫抖得他險些控制不住,死活不肯往谷中走,好像極度恐懼着什麽似的,程潛只好下來自己走。

這讓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頭回來的光景,顧島主派了一衆修士前來尋他,那些高手們卻出于某種原因,死活不敢進入山谷。

程潛擡起頭,只見忘憂谷中仿佛一塊天然的大玉,遠遠望去,陽光下仿佛生出了一層朦胧而秘的煙,不似人間。

不知是不是他此時的原身聚靈玉過于敏感,程潛總覺得這山谷中有種不同尋常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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