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杜心怡留下了一個女兒。

這個事實讓魏巒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都陷入了一種近乎癫狂的狀态。他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仔細思考一下這個孩子有多大的可能性是魏巒自己的,左思右想了半天,他還是覺得這個可能性非常大。但整件事情看上去依然有不少疑點,魏巒拿着收集來的範予歌的資料陷入了思索。

他還是決定先去見見範予歌,還有那個名叫範薇薇的、很可能是魏巒的女兒的孩子。

範薇薇今年三歲了,第一年上幼兒園。魏巒就是在幼兒園放學的時間,第一次見到了範薇薇,和來接她回家的範予歌。

範薇薇長得非常可愛。粉雕玉琢的一張臉,白皙幼嫩的臉蛋上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靈動不已。她穿着泡泡袖的公主裙和一雙漂亮的小紅皮鞋,拉着她旁邊的男人的手蹦蹦跳跳的,非常快樂。幼兒園門口不時有其他小朋友和家長同這對父女打招呼,看得出他們在小朋友和家長中間都很受歡迎。

魏巒跟在他們後面。這個距離能隐隐約約聽到範予歌和範薇薇說話的聲音,範薇薇說話和她的臉一樣可愛,脆生生的,奶聲奶氣地對範予歌說着幼兒園裏幼稚的趣事。小孩子的語言組織能力不強,範薇薇說得東一錘子西一榔頭的,但範予歌沒有半點不耐煩,語氣裏帶着笑地跟範薇薇聊着天,聲音溫潤如水,一聽就知道是個脾氣非常好的男人。

沒走出多遠他們就遇到了一條大型犬。這狗主人是個瘦小的老年男人,雖說牽着栓繩,但那狗身型太大,看上去不像是遛狗,倒像是狗遛人。那大狗幾步竄到了範予歌和範薇薇面前,“汪汪”地叫了兩聲,高度都快到範予歌的腰了,往上撲了兩下更是顯得高大駭人。

範薇薇看上去有些害怕。

“沒事的。”範予歌一點也不害怕。他溫柔地對着小姑娘笑了笑,然後把她抱了起來。範薇薇被男人抱在身上,膽子大了點,還試探着向那大狗伸出了手。

但中途被範予歌一把攔了下來。

範予歌一手抱着範薇薇,一手抓着她的小胳膊,對那狗主人說:“大爺,可以讓我女兒摸一摸嗎?”聲音神态都很是和氣。那狗主人看上去面相并不好,但看着範予歌和範薇薇倒也沒什麽脾氣,擺擺手說:“摸吧摸吧,不咬人的。”

範予歌這才放開一只手,微微矮下身來讓範薇薇輕輕摸了摸大狗的腦袋。

大狗“嗚嗚”兩聲,聽上去也挺開心的。範薇薇沒了剛才的膽怯,咯咯地笑了起來,在範予歌的教育下跟狗主人打了招呼、道了謝,然後和那一人一狗分開了。

魏巒微微眯了眯眼。

範予歌把範薇薇放了下來,讓她自己走。兩人已經走到了離幼兒園有段距離的地方,周圍看不見其他家長和小朋友了,魏巒便加快了腳步,幾步上前追上了範予歌和範薇薇,轉到了他們的面前。

“您好,我叫魏巒。”他用禮貌的語氣和聲調同範予歌打了個招呼,“我是杜心怡的大學同學,之前跟你通過電話的。”

一瞬間,範予歌鏡片之下的眼睛瞪得非常大,有那麽兩秒鐘他張着嘴巴,似乎吃驚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看來他是知道魏巒這個人的存在的。

但範予歌很快就回過神來,吃驚的表情被他收了個幹淨,轉而顯出一副淡漠的樣子。

“你好。有事嗎?”

魏巒并沒有被範予歌的淡漠反應刺激到,仍然一副風度翩翩的樣子說:“我聽說了杜心怡的事,很意外,也很痛心。”他微微垂下頭,自己知道自己說的并不是假話。

“聽說她結了婚,有了孩子,我就想過來看看……”他低下頭看了看範薇薇,可愛的小姑娘正睜着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魏巒像是被擊中了一樣感覺到了萌,于是他蹲下身來對範薇薇笑道:“你好啊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範薇薇,”她顯然是個膽子挺大的姑娘,魏巒向她搭話她不僅不怕生,反而很感興趣地歪着腦袋問:“叔叔你認識我媽媽嗎?”

“認識啊,我和你媽媽是同學,就像你和幼兒園裏的小朋友們一樣。”

“真的嗎!”範薇薇睜大了眼睛,一張臉像一朵幼嫩可愛的小花一樣綻放了。“那你們是不是也會一起玩一二三木頭人?也會一起拼積木啊?”

魏巒笑開了。他從以前開始就很讨厭小孩子的幼稚和麻煩,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範薇薇的童氣在他看來就只有可愛和招人喜歡。

範予歌在上面聽了一會兒這兩個人的對話,然後面無表情地拉了一下範薇薇的手:“薇薇,小花園還沒捏完呢,你不捏了嗎?”

“捏!”範薇薇急忙回答。範予歌對她點點頭,微笑道:“那我們就回家吧。”

然後他轉向了魏巒,剛才對着範薇薇的溫柔笑容立刻收了起來:“謝謝你的關心。你也看到了,薇薇現在生活得很好,沒什麽需要擔心的。請回吧。”

範薇薇睜着一雙大眼睛擡頭看着範予歌。

聞言,站起身來的魏巒露出了一個看似頗有深意的笑容,一雙泛着桃花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範予歌。

“你對孩子真好,以前對杜心怡也一定很好吧。”他用有些悠長的聲音嘆息般說道,“可惜薇薇沒見上她媽媽的面,孩子雖然不一定會說,但心裏一定會想到媽媽的。你畢竟失去了妻子,跟孩子說得多了,說不定也會觸景生情。不如讓我多跟薇薇聊聊她媽媽?我那會兒跟杜心怡關系也挺好的,要說了解,我也很了解她。”

這話說的就挑釁了,話裏話外都是“我和杜心怡關系特殊”的意味,小孩子聽不出來,範予歌卻不可能聽不出來。魏巒向來不肯委屈自己,他自覺态度放得很低了,範予歌卻沒給他好臉色看,那他何必要對範予歌客氣?

更何況範予歌牽着的這個女孩還很可能是他魏巒的女兒。他再度低下身來看着範薇薇,微笑道:“想不想吃冰激淩和甜點?叔叔請你和爸爸去吃東西好不好?”

小孩子都是很好取悅的,範薇薇顯然被打動了,但她還是擡起頭來看着範予歌,有些期期艾艾地問:“爸爸,我們能去嗎?”

範予歌看了看範薇薇,又看了看魏巒,鏡片下的那雙眼睛裏并沒顯露出被魏巒之前的挑釁激怒的情緒,只是帶着一種審視般的目光盯着魏巒看了一會兒。

很難說他這是在想什麽。

但也只是看了一會兒。沒過多久範予歌就推了推眼鏡,依然恢複到了那副淡漠的樣子,對魏巒點了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不麻煩。”魏巒熱情地招呼道。牽着這對“父女”的鼻子走似乎比魏巒想象的更加容易,他一開始就沒怎麽把範予歌放在眼裏過,現在就更是如此了。

魏巒帶着兩人到了附近的一間茶樓,叫了個鳥籠,又給範薇薇叫了份冰激淩。範薇薇似乎沒來過茶樓這種地方,覺得很新奇,小腦袋轉來轉去、東張西望的,模樣非常萌。魏巒不禁笑着對範薇薇說:“以前你媽媽也很喜歡吃冰激淩,只是不敢多吃。”

範薇薇一聽,立刻轉過頭來看着魏巒:“媽媽也是因為害怕得蛀牙嗎?爸爸說冰激淩吃多了既容易鬧肚子又會得蛀牙,是不是因為媽媽也是這樣,爸爸才怕我得蛀牙?”

魏巒笑出了聲,目光轉向一旁的範予歌。範予歌溫和地低下頭看着範薇薇:“是啊。媽媽鬧肚子的時候很痛,得蛀牙的時候也很痛,爸爸怕你也痛,所以不讓你多吃,偶爾吃就行。”

範薇薇乖巧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我不多吃,一次只吃一個,爸爸讓我吃我才會吃的。”

範予歌笑着刮了一下範薇薇的鼻子,為她在胸口系好餐巾,把調羹擦了擦幹淨遞到她手上,讓她開開心心地吃起了剛端上來的冰激淩。

魏巒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幕,在範薇薇吃着冰激淩的時候對範予歌說:“其實你知道杜心怡是因為痛經很嚴重,才不太吃冰的東西吧?”

範予歌聞言朝他看了過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不喜歡別人在我面前議論我妻子的隐私。”

魏巒看着他,神色不變道:“真正不明白的是我。你也是財大的,雖然比我低一屆,比杜心怡低兩屆,但你不可能不知道杜心怡在學校的時候……不,不光是在學校的時候,她從來都只有一任男朋友,而那個男朋友并不是你。”

“所以我不太明白。一個顯然并不怎麽了解杜心怡的人,怎麽會最後和她結了婚?”

顧及到範薇薇還在旁邊,魏巒這話說得聲音不大,而且聽上去語調很輕快,不知情的人絕不會想到他是在跟範予歌說這麽劍拔弩張、明槍暗箭的話題。範薇薇吃得很開心,小嘴周圍一圈的奶油,完全沒在聽他們說話,而且就算聽了也大概率是完全聽不懂。

而範予歌,在魏巒挑釁的逼視下他也始終沒有轉開視線。在沉默了一小會兒之後,範予歌用依舊溫和的語調輕柔道:“你可能是誤解了什麽。”

“心怡的确很喜歡吃冰激淩,但她并沒有克制自己吃,因為在懷孕的時候她的牙病犯得很嚴重。”

魏巒的表情微微一僵,而範予歌仍舊很平靜。

“醫生說,齲齒是正常的妊娠反應,給她開了藥,但是她沒敢吃,怕傷到肚子裏的寶寶。懷孕前期她本來就營養不良,人非常瘦,又因為牙疼不願意吃東西,每天只能喝湯。吃冰激淩可以緩解牙痛,所以懷孕的時候,她吃了非常多的冰激淩。”

範予歌淡淡地笑了,側過臉去看了身邊一邊踢着兩條小腿一邊吃冰激淩的範薇薇,臉上浮現出了一種令人動容的溫柔。魏巒這才發現範予歌笑起來的時候,左邊的側臉上有個淺淺的梨渦。他之前在資料上見過範予歌的證件照,照得很不起眼,但現在面對面坐着魏巒才發現,範予歌不□□質溫潤、有親和力,長相也可以用英俊來形容。

更重要的是,哪怕在魏巒這樣的挑釁之下,範予歌也沒有任何态度上的變化,仍然是那麽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讓魏巒覺得自己連出幾拳都打在了棉花上,全身都被纏繞上了一種用錯力道的難受。

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用錯力道而難受,還是因為聽到了杜心怡死前的狀況而難受。

怎麽能在這麽個小白臉面前認慫呢!魏巒在心裏暗自罵了自己兩句,然後定了定神,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她受苦了。怎麽會營養不良呢?那時候你沒有陪在她身邊嗎?還是說……”

魏巒刻意壓低了聲音,用一副煞有其事的語氣對範予歌說:“你當時忙着處理你們結婚領證的事,沒工夫去照顧她?畢竟你那時候可沒到能結婚的年紀啊。你又不是本市人,在這兒活動不了什麽關系,要辦這麽個事兒,應該還挺費工夫的吧?”

範予歌盯着魏巒,那副像是審視一樣的神情又在這張溫潤的臉上出現了,雖然笑容被他收了起來,但範予歌看起來依然沒有因為魏巒的話而出現什麽情緒波動。

倆人的目光在空間裏無形地較着勁,誰都不讓誰。半晌,範予歌才用中指推了推眼鏡,淡漠地開口了。

“她懷孕的前幾個月,我都沒找到她。我去了她老家,她家人說她回去過,但是被趕走了。她的父母不希望她這樣一個……”範予歌側過去瞥了範薇薇一眼,見她仍然毫無所察,才說了下去,不過顯然已經把杜心怡的父母評判她的措辭給省略了。

“她的父母不希望她回家。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在臨縣的一間圖書館裏打臨工,換取一個六七平米的雜物間安身,還有一點點微薄的工資,用來養活她自己,和她肚子裏的孩子。”

“還好我找到了她,和她結了婚,以一個丈夫的身份照顧着她,直到她把薇薇健康地生下來了。”範予歌臉上再度浮現了那種溫柔的笑容,“本來我還想照顧她更久,可惜我們都沒有這個機會了。好在在她生命的最後,她還是得到了她最想要的人。”

“一個疼愛她、照顧她的丈夫。”

魏巒的雙手本來支在桌面上,現在已經放在桌子底下了,他不想讓範予歌看到自己雙手緊握住、以控制顫抖的樣子。他猜到了杜心怡的父母不會給一個未婚先孕的女兒好臉色看的,但他沒想到她的父母竟然在她最需要支持和照顧的時候,把她掃地出門了。

這是怎樣狠心的父母!魏巒在心中暗罵了起來。但随即他又想到,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去指責杜心怡的父母呢?

範予歌說得沒錯,杜心怡從頭到尾最需要的,不是父母的關愛,而是一個疼愛她、照顧她、理應一直在她身邊支持她的丈夫。

杜心怡從頭到尾最需要的,明明是自己。

“心怡真的很厲害、很勇敢,很愛她的孩子。我找到她之後帶她去做了産檢,她的齲齒已經很嚴重了,疼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覺,又因為剛懷孕的時候情緒波動很大,身體狀況非常差。但是她從來沒有想過不要孩子,盡管如果她在剛懷孕的時候就采取措施的話,她就不會受那麽多苦了。”

“大學裏人流的女學生太多了,那些女孩在人流了之後,依然可以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上學、繼續戀愛、繼續被一無所知的家人接納,繼續擁抱自己以後的人生。”

“但是心怡,她放棄了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她自己的生命,只為了留下她的孩子。她明明那麽年輕,但做出的決定卻比誰都勇敢。”

魏巒咬着牙,否則他會感覺到自己牙關都在打顫。範予歌的目光一直灼灼地釘在他的身上,但魏巒已經無暇去顧及了。來找範予歌和範薇薇之前,他滿心都在想着要确認範薇薇是不是自己的女兒,如果是,他就一定要把範薇薇接回魏家;但現在見到了他們,魏巒才知道自己真正面對的挑戰并不是範薇薇是不是自己的女兒、要把她接回來會有怎樣的麻煩,而是他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了一件事。

是自己,害死了曾經的女友,害死了一個優秀、聰明、堅強、美貌的女孩。

一個把魏巒當成終身伴侶那樣去愛的女孩。

魏巒很長時間都沒出聲。範薇薇已經吃完了冰激淩,對着送來的鳥籠上的甜品發起了攻擊。範予歌先是為她把小嘴擦了一遍,然後把甜點從鳥籠上取下來端到了範薇薇的面前。範薇薇揮動着小叉子吃得不亦樂乎,都快吃完了才像是才想起來一樣向魏巒問道:“叔叔你不吃嗎?很好吃的!”

像是從一片荒蕪中被驚醒了一樣,魏巒擡起眼睛來看向了嘴巴旁邊又沾了一圈巧克力的小姑娘,小姑娘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映着魏巒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魏巒心想,究竟該不該讓她知道自己是她的親生父親呢?

畢竟她的親生父親,就是抛棄了她和她的母親、甚至還有一個沒能降生到世界上的弟弟的人。

就是害他們失去了生命的人。

範予歌見他呆呆望着範薇薇卻沒有答話,倒也沒有出聲催促他,只是側着臉對範薇薇說:“薇薇,爸爸之前跟你說過的吧?如果別人請你吃了好吃的東西,你應該怎麽做呢?”

範薇薇一只手還抓着小叉子,聞言重重地向範予歌點了點頭,“嗯”了一聲之後清脆地對魏巒說:“謝謝叔叔!下次我也請你吃!”

範予歌臉色似乎稍稍動了一下,大概是沒想到女兒實誠得把後半句也給帶了出來。但他也并沒有制止,沒有讓範薇薇收回這句話,只是順着範薇薇的話又對魏巒說了一句:“讓你破費了。”

魏巒如夢方醒般回過神來,他眼睛有點紅,嘴唇也有些顫抖,但還是盡量平穩下聲線對範薇薇笑道:“你吃得開心就好——你、你要請我吃東西嗎?”他不确定地看了範予歌一樣。

範薇薇也擡起頭來看向她爸爸:“爸爸,我們可以請叔叔吃冰激淩嗎?”

範予歌摸了摸範薇薇的腦袋,對她說:“其實叔叔也不愛吃冰激淩和甜點,叔叔也怕得蛀牙。”

“不!我愛吃!”魏巒沖口而出。範予歌和範薇薇都轉頭看着他,他呼吸有些急促地說:“我愛吃甜食、如果是薇薇請我吃的話,我就更愛吃了!”

範薇薇笑出了一排小白牙,剛想說話,範予歌就先開了口。

“魏先生,你剛從國外回來,我想你也很忙。能百忙之中抽空過來看我們父女倆,我和薇薇都很高興。不過我們有我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就像你和心怡一樣,你們以前關系挺好的,不過後來你出了國,她和我結了婚,你們也沒有再聯絡了。大家差距這麽大,你也沒必要屈尊纡貴總是惦記着薇薇。”

“薇薇是我女兒,我也一定會好好把她撫養長大的,你不用這麽費心。”

幾句話就把魏巒剛剛湧起來的激動情緒給澆滅了個趕緊。魏巒心中憤懑不已,卻又沒有任何資格和立場去和範予歌針鋒相對甚至大打出手。他突然意識到,雖然顧及着範薇薇在旁邊,他們都沒有用什麽激烈和露骨的言辭,但範予歌似乎并沒有向魏巒掩飾範薇薇的确不是他自己的親生女兒這一點。

即使沒有血親,範予歌也坦然接受了這一點,并且好好地撫養着範薇薇。

一個比自己還年輕的男人,坦然接受了一個懷着別人身孕的女人,坦然撫養着這個女人和別的男人留下的孩子,坦然承擔着這本來不屬于他的責任。

魏巒有什麽立場去跟範予歌叫板?他突然覺得自己坐在範予歌和範薇薇面前都應該覺得羞恥。

魏巒從小家境就好,無論是幼年在老家C城的時候,還是後來搬到本市,他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面前擡不起頭來過。把妹的時候雖然偶爾厚顏無恥,但那也是建立在居高臨下的基礎上,就像當年追杜心怡的時候,說是“挑戰一下自我”,但從頭到尾魏巒就沒想過他會追不到杜心怡。

這是他建立在家境,和他自身條件之上的優越感,而現在面對一個長的不如他、穿的不如他、瘦得像是揍一拳就倒的比自己還小的男人,魏巒突然覺得自己沒有優越感可言了。

他的拳頭攥得緊緊的,聽着對面的範予歌和範薇薇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一些很幼稚的、父母和孩子之間會有的對話,魏巒的喉嚨發幹,剛過來的時候那伶牙俐齒的勁兒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都不知道過了多久,範予歌已經打算帶着範薇薇離開了。他跟魏巒打招呼說:“感謝你今天的招待,那我們就先回去了。”

魏巒連忙說道:“我送你們回去吧!我開車來的!”

範予歌笑了笑說:“不用了,我們就住在附近——薇薇,跟叔叔再見吧。”

範薇薇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向魏巒揮動着藕節般的小手:“謝謝叔叔!叔叔再見!”

“薇薇!”魏巒站了起來,打斷了範予歌和範薇薇打算離開的動作。“你喜歡吃的話,叔叔下次還請你來吃好不好?不光是這裏,還有好多好吃的甜品,叔叔都可以帶你去吃!”

範薇薇愣了一下,随即擡頭看向範予歌。範予歌微微皺起了眉頭:“魏先生……”

“我沒有別的意思。”魏巒快速地說,“杜心怡走得早,我……我很遺憾,好在還有薇薇。我也是剛回來,知道了這件事,本來就是……想來看一看,但是薇薇這麽可愛,我沒結婚,也沒孩子,我就是想……我就是想……”

範予歌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等他把話說完。

“我就是想偶爾能來看看薇薇,請她吃東西,什麽的……就行了。”

魏巒能感覺到自己的臉在發紅。他從來沒用這種放低姿态的語氣跟男人說過話,這男人還比他小。其實說出口之後魏巒就覺得後悔了,就像是在大庭廣衆之下扒光了衣服裸奔一樣——裸奔都不會讓他這麽羞恥,畢竟他自認為身材很好,不展示在全世界面前都是種罪過。

範薇薇畢竟還小,還沒法理解這是個什麽情況,而範予歌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魏巒。明明是個很溫和的人,戴着一副很溫和的框架眼鏡,不知道為什麽,在用這種審視般的神情打量着魏巒的時候,總給魏巒一種芒刺在背般的感覺。

是因為魏巒在他面前矮了半截,才會産生這種感覺嗎?還沒等魏巒的這個念頭完全形成,範予歌就拿起自己的手機,牽過範薇薇的一只小手,對魏巒說:“我們現在回去,魏先生你呢?”

魏巒愣了一秒鐘,然後立刻反應了過來,用異常亢奮的聲調說:“我跟你們一起!”

***

***

***

最後魏巒還是把範薇薇和範予歌送回了家。範予歌說得沒錯,他們住得很近,從幼兒園到他們家的小區步行不過十來分鐘,而且不需要穿過大馬路,幾乎都是小區周邊的路,很安全。魏巒一路把他們送回了他們住的那棟樓,範予歌倒是理所當然地沒有邀請魏巒上樓,但魏巒覺得範予歌的意思已經是默許了魏巒的意願。

讓他可以偶爾來看看自己的女兒。

這已經讓魏巒感到滿足了。他在走回停車場的時候始終感到腳步輕盈。

而回到家的範予歌和範薇薇,因為之前在茶樓裏吃了頓意料之外的下午茶,範予歌把晚飯的時間推遲了一些,分量也減少了。範薇薇乖乖地坐在桌邊吃着蒸水蛋的時候,她突然擡頭問範予歌:“爸爸,你是不是不喜歡下午的那個魏叔叔啊?”

範予歌擡起眼簾看向了範薇薇,微笑着問她:“爸爸倒是很好奇,薇薇喜不喜歡魏叔叔呢?”

範薇薇咬着小勺想了一會兒,說:“喜歡。魏叔叔長得帥,還請我吃好吃的,還老是對我笑。”

範予歌失笑道:“就因為這個就喜歡魏叔叔嗎?”

“嗯!”

“傻丫頭,”範予歌輕輕敲了敲範薇薇的小腦瓜,“真該把你再養好一點,別以後随便什麽長得帥的人給你吃好吃的你就跟着人家跑了。”

“哎嘿嘿~”範薇薇顯然還無法理解範予歌說的話,只是跟着傻笑了起來,也完全忘了開始時明明是自己問爸爸是不是不喜歡魏叔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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