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雖然魏巒這次沒帶禮物過來,但薇薇很長時間沒見他了,見到他還是很開心。魏巒陪着薇薇一直玩到晚飯時間,晚飯後又和範予歌一起帶着薇薇下樓和其他小朋友們玩在一起,折騰到晚上九點半了,一直興致高昂的薇薇才被範予歌催着上床睡覺去。

帶孩子着實是個體力活兒。魏巒帶薇薇的機會不多,饒是如此他還是感覺到了撫養孩子的不容易,就這麽半天下來,還是有範予歌在的情況下,魏巒已經覺得有點累了,而範予歌平時天天都是這麽過來的,一個人操持這麽些事,也沒個人幫忙,難怪做飯那麽精致,人卻一直那麽瘦。

等到範予歌把薇薇哄睡着、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已經晚上十點多了。魏巒本來在沙發上喝茶發呆,範予歌一出來,他下意識地放下了水杯看着他,脊背也不自覺地直了起來。

之前在薇薇面前,範予歌還能保持着一貫溫和的态度;現在薇薇睡覺了,範予歌的臉色明顯又冷了回來。魏巒看着他這副冷硬的樣子,腦子裏不禁想起之前在這間客廳裏,他和範予歌之間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時候,範予歌也是這樣冷漠強硬,最後蜷縮着身子窩在沙發裏微微顫抖。

魏巒舔了下嘴唇,又抿了抿,有些不自然地垂下了眼簾。

“上次的事……對不起。”魏巒聲音有些發幹,聽着很低啞,但語氣裏并沒有什麽艱難的意味,只是很平和、有點沉重地對範予歌道了歉。

範予歌微微睜大了眼睛看着他。

“是我沖動了。”沒聽到範予歌的回應魏巒也不在意,只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不是有意對你說那樣的話,也不是在怪你,我……”魏巒越說越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麽了。他有點煩躁地撓了撓頭,咂了下舌,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嘆氣聲。

“唉!不是的!我就是有意說那些話的!我當時……氣糊塗了,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就想着說得越狠毒越好,把你想得越壞越好。其實……是我自己不對,我明白的。”

“對不起。”

魏巒很少跟人真心實意地道歉。他天性驕傲,就算是工作上或者私人關系上時有需要戰略性認慫的狀況,那也并不出自真心。但他現在是真心向範予歌道歉,一旦真心,就似乎話也說不利索了、腦子也不夠靈了,魏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把想說的話說清楚,反正他現在已經覺得喉間發堵,說不出話來,也不敢擡頭看範予歌的表情,只覺得心跳得很快,掌心也微微發潮,胃裏似乎泛着一陣陣酸澀的感覺。

直到他感覺到範予歌在他側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魏巒擡起頭去看他。範予歌的眼簾也微微垂了下來,表情沒什麽變化,但神色已經褪去了剛才的冷硬,顯得那垂下的眼睛邊緣柔順的睫毛更加賞心悅目。他似乎也有些無措,目光有些游移,就是不去看魏巒,細白的雙手擱在膝蓋上絞在一起,半天沒說出話來。

室內一時間充斥着有些尴尬的氣氛。魏巒幹咳了一聲,緩解氣氛般說起了另一件事:“何冠陽那天來找我了。”

範予歌立刻擡起頭看向魏巒,驚訝道:“陽哥去找你了?什麽時候的事?”

魏巒看着他一下子生動起來的反應,心裏有些微妙的不爽,語氣自然也就不會好。“不少天以前了。那陣子我那特別忙。”

“他沒跟我說過……”範予歌顯得有些緊張,“他跟你說什麽了嗎?”

和範予歌的緊張不同,魏巒一聽他說何冠陽沒告訴範予歌他找過去的事兒,心情倒是放松下來不少——至少範予歌肯定是不知道自己曾經看着他的直播、暈頭轉向地就送出一血的事——于是魏巒說話倒是比之前要順暢不少。

“主要是去罵我的,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魏巒不太高興道。範予歌似乎松了口氣,看到魏巒這恹恹的表情就忍俊不禁了,眼尾也放松了下來。魏巒郁悶地看了看範予歌:“你跟他到底什麽關系啊?他一副毒蛇咬人的樣子。”

範予歌似乎在思索怎麽形容,他偏過頭想了想,說:“陽哥……應該是我的領路人吧。”

“第一次碰見他的時候薇薇剛滿月不久。薇薇……生得不好,在保育箱呆了快一個月,很花錢。我還在上學,很窮,也沒什麽辦法。剛認識陽哥的時候就知道他有錢,我就厚着臉皮問能不能向他借錢,哪怕利息高一點都不要緊,我願意去做公證。但是陽哥沒答應,說……‘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範予歌臉上露出了一個泛着苦澀味道的笑容,“真是歪理邪說。”

說起往事,範予歌的表情變得飄忽了起來。“陽哥讓我去做主播。我一開始不肯,但是他說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如果我發現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只有這裏還有一條小路,就算這路看上去再髒再難走,我也會走的。”

“所以你就……聽了何冠陽的話?”魏巒心裏很不好受。範予歌輕輕點了點頭,“他自己就很有本事,做這行能做到他這個水平,掰着手指頭數也數不出來幾個人。他教了我很多,雖然我不可能達到他那個級別,但我能賺這麽多錢,也都是多虧了他。”

魏巒擰着眉頭問:“他這麽照顧你,是不是他是gay,對你……”

這個問題他本來不想問的,但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可問到一半卻又覺得不好問下去,不尴不尬地停在了半道上。範予歌愣了愣,看向魏巒的眼睛突然睜大了。

魏巒有些納悶:“怎麽了?”

“沒、沒有……”範予歌移開了目光,不知怎的臉似乎有點紅。魏巒見他這樣,還以為是自己說中了,臉上頓時顯出一副一言難盡的糾結表情,看起來就像生吞了蟑螂一樣難受。

範予歌連忙拼命搖頭:“不是不是!陽哥跟我之間沒有什麽特殊關系!”

魏巒十二分懷疑地眯起眼睛:“那他為了你跟我叫板?還把話說那麽滿?R&W是他家開的?”

聞言,範予歌抿了抿唇,看了魏巒一眼,猶豫了一下才說:“不是……不過他确實和R&W有點私人關系。”

魏巒仔細看了看範予歌這副猶豫的樣子,突然就明白了。

“他、他和R&W那個……”魏巒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R&W的當家掌舵人是高仲涵,這個魏巒知道,但是範予歌和何冠陽并不直屬于R&W總公司,而是在Cupressus網上駐站,據說這個網站是高仲涵獨子的手筆,那個年輕人好像叫……高幸?

難道何冠陽就是高家太子爺的姘頭?所以他才敢那麽硬氣地給範予歌撐腰,還一副R&W是他家開的的德行?

範予歌看出了魏巒的想法,不過他搖了搖頭:“也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樣。陽哥和R&W的關系挺複雜的,一時半會兒我說不清,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我能告訴你的是,陽哥确實是同性戀,不過他有自己固定的關系,我跟他之間什麽都沒有。”

“他這樣的,還有固定的關系?對方也由着他這麽……”

魏巒本來想說“搔首弄姿”、“賣弄風騷”這樣的字眼,但轉念一想,這不等于是把範予歌也說進去了?于是話到了嘴邊又生生被他給咽下去了。可咽是咽下去了,範予歌又不是傻子,自然從他的神色裏看出了他想說什麽。

範予歌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只是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放下杯子之後他淡淡地說:“你也見過陽哥了,他是個……很有自己主意的人,沒有人能左右他要做的決定、他要過的人生。即使是再親密的關系,對他來說也不如自己和自由重要。”

魏巒沉默了下來。他跟何冠陽只見過一面,彼此也沒什麽交集,何冠陽對他來說本來就是個無所謂的人,何冠陽做什麽樣的決定、過什麽樣的生活,跟他魏巒其實半點關系都沒有,跟他有關的是範予歌。

于是他終究還是問了出來:“那你……對男人也行嗎?我是說你跟杜心怡結了婚,又做了這行……”

他沒有把話問完。今天的魏巒問問題總是說一半啞火一半,他自己都開始有點煩自己的畏畏縮縮了。可是這些問題,這個問題,他明明極想知道答案,卻又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問才好。

更重要的是,他想知道答案,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知道什麽答案。

範予歌一開始沒說話,只沉默了一會兒,而後他忽然放松唇角,對魏巒露出了一個笑容。

魏巒當即覺得心跳漏了一拍。

“我不知道。”範予歌說。

“也許我的身體能接受男人吧……這對我來說不重要,我也不在意。我知道的,只是我心裏有我愛着的人,還有我愛的女兒,對我來說這就夠了,我用不着知道那麽多。”

範予歌依然是笑着的,目光澄澈。這笑容和他在舞臺上的絢麗、在直播中的誘惑都不一樣,它讓魏巒不由自主地對範予歌心生一種莫名的親切、甚至是熟悉的感覺,就像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一樣。他有些怔愣地看着範予歌,心裏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杜心怡。

範予歌口中說到的他愛着的人……就是杜心怡吧。就算杜心怡已經死去那麽久,就算範予歌已經走上了一條和以前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他心裏那個唯一的位置還是留給杜心怡的,就好像海枯石爛也不會改變一樣。魏巒自己談過很多段戀愛,可沒有一段戀愛像範予歌對杜心怡這樣,能稱得上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一瞬間,魏巒甚至開始嫉妒起了杜心怡。他也和杜心怡戀愛過,清楚杜心怡的個性,甚至清楚她的身體,杜心怡的确有她吸引人的一面,但至少在魏巒看來,他無法想象竟然會有人這樣奮不顧身、至死不渝地愛着她,以至于将她留下來的孩子視如己出。

而且還是範予歌這樣的一個足夠優秀、足夠……有吸引力的人。魏巒沉默了一陣,然後用沉郁而柔和的語氣對範予歌說:“之前我說過,我要争奪薇薇的撫養權。”

範予歌擡起頭看向他。魏巒平靜地與他對視道:“我想征求你的意見。當然,我還是希望能把薇薇接回去,畢竟我是她的父親。雖然接回去以後我那兒也有很多問題要處理,但是既然要把她接回去,我就一定會負起做父親的責任,好好把她養大成人。”

“但是如果你不同意,還是想由你來撫養,那我也尊重你的意見。我的想法是,我把薇薇的撫養費提供給你,我每周過來看她、陪她,如果有需要我作為家長盡到的義務和責任,你盡管跟我提,我能做到的一定會盡量做到。這樣,薇薇名義上還是你的女兒,我也能盡量盡一點做父親的責任,你也可以……”魏巒頓了頓,斟酌了一下用詞之後續道,“不用為了生活條件、為了撫養薇薇去勉強自己做不喜歡做的事。”

他定定地和範予歌對視着,表情幾乎是前所未有的認真。範予歌在他專注的目光注視下微微睜大了眼睛,幾秒鐘之後又突然轉開了視線低下頭去,端起了茶幾上的水杯放到唇邊,似乎是在掩飾什麽。

魏巒有些納悶,剛想開口問,卻發現範予歌的臉慢慢變紅了。

這……是高興的意思嗎?魏巒的心跳變快了,這次不是因為緊張或尴尬,而是因為內心的雀躍。

可當一陣悠長的沉默過去之後,範予歌擡起頭來再次看向魏巒的時候,說出來的話卻并不是魏巒想聽的話。

“你有這樣的打算,我很高興。不過我就不接受你的意見了。”

魏巒臉上的表情和內心的雀躍一同凝固了。

“薇薇從出生到現在,一直都是我撫養的,我肯定不會讓你把她接回去,她是我的女兒。”

魏巒有些着急:“我沒說一定要把她接回去,就算不接回去也……”

“我知道。”範予歌點了點頭,用一個柔和的笑容打斷了魏巒的話。“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反對你過來看她、陪她,但我是不會接受你提供撫養費的。”

“為什麽?”魏巒很是不解。“我是不會在沒有征得你同意的情況下讓她認回我做父親的,我們還像現在一樣相處,只是可能會更親近一些,你還能得到一筆錢,讓你擺脫這份你并不想做的工作——這有什麽不好?你有哪裏不滿意你可以提啊。”

範予歌仍是笑着的,但臉上的表情近乎憐憫。

“這樣算什麽呢?”

魏巒愣了愣,一時間沒明白範予歌的意思。

“你說你每周過來一兩次,陪陪薇薇,讓我有需要你的時候随時叫你,給我撫養費——這樣算什麽呢?我是你離了婚的妻子嗎?”

魏巒終于反應了過來,一下子變得張口結舌。

範予歌低了低頭,輕輕搖了搖:“無論如何,以我們之間——無論你和我還是你和薇薇之間——的關系,你都不太适合和我們産生過于實質性的關系。你肯過來看薇薇,肯盡一部分家長的責任,已經證明你有心了。至于我們生活的其它部分,你還是不要過多介入比較好。”

魏巒已經從那個“離了婚的妻子”的比喻裏緩過神來了,繼而眉心緊緊地鎖了起來。他盯着範予歌的臉,剛才那一陣泛紅的色澤早已從這張臉上褪去,轉而被一種壓抑之後顯出的淡然所取代。

他突然明白了。

不知道為什麽,電光火石之間,魏巒好像看到了範予歌的心一樣。他難以置信地失聲問道:“你……你難道……”

他驚愕的語氣讓範予歌微微一愣,魏巒依然是那副驚愕的神色:“你是怕薇薇……以後長大了,知道了你是做什麽的嗎?”

魏巒簡直無法相信,但這條腦回路一旦搭上,事實就幾乎是擺在眼前了。範予歌一定是擔心薇薇懂事了,發現了他做色情主播的營生,萬一薇薇因為這個而厭惡他、不肯認他,那麽至少薇薇還有個親生父親可以依靠。

範予歌是希望給薇薇留一條路,能讓她在任何想要離開自己的時候,随時能夠離開。

魏巒看着範予歌那張因為被說中了心事而顯得驚愕的臉,心裏的某個角落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巨大的憐意山呼海嘯般湧上心頭,他幹澀着嗓子問道:“你……你何苦要做到這種程度?”

“還好,我也沒覺得苦。”範予歌笑了笑,壓下了心中的震驚。他心中的震撼并不亞于魏巒,甚至比魏巒更甚。明明把自己掩藏得很好,魏巒為什麽能知道他的想法?

範予歌幾乎恐慌了起來,仿佛預見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更多匣子被魏巒打開的未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莫名其妙寫了很久……太懶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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