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更無人
開元四年,三月二十四日,武惠妃誕聖人第九子,上大悅,名之“嗣一”。
李馥一覺起來就聽說了這個消息,對這耳熟的“此乃朕之第一子”的套路深感無力,并再次驗證了一點——她爹一旦對一個人上心,那就是千好萬好。
後來,李馥寫了本《我爹和他的女人們》(沒有出版,沒有署名,但一直有手抄本私下流傳),裏頭托言前朝,用化名寫了她爹後宮中幾位嫔妃得寵和失寵的故事,以及在失寵後,那些宮妃們對她爹念念不忘的情景。書裏對宮闱陰私往往留白,宮妃們看似也對自己的失寵毫無怨言,但讀者還是看得出來,一個個各有才情的美貌女子凋零深宮,說是情深無悔,但到底還是意難平。
她親媽豆盧氏因為死的早,罵得痛快,在讀者裏還挺有人氣。
那時候她爹已經退位了,但還是在看見這本書的時候差點沒把她打死。
開元四年,離李馥動手作這個大死還有許多年,但李小七現在看着心态爆炸的王皇後,動筆的想法就已經在她的心裏冒出了萌芽。
八妹跟在她身邊,她們兩人今日又是随着楊貴嫔來王皇後這裏做客的。
王皇後免了她和八妹的禮,又讓她們和李嗣升和王訓一起玩去,只留下幾位女官和內侍看着他們,自己則和楊貴嫔坐在側殿烹茶閑談,表面上倒也沒有十分失态。
李馥他們中間擺了一盤雙陸,八娘和李馥一隊,李嗣升和王訓一隊,這時候輪到王訓擲骰子,他手腕一抖,扔出了兩個四點,他考慮了片刻,分別将兩個黑色的棋子向前挪動了幾步。
李馥接過他遞來的骰子。
“……七妹,你再不講下面的故事,我就死定了。”李嗣升眼圈黑着,臉色蠟黃,李馥大概能猜到他最近又經歷了什麽。
李馥扔出一個一點,一個六點,她随便移動了一個朱色的棋子,棋子正好在對面的木柱前停住。
“你再等等,上次不是都寫到第二部了麽?你給他們看完第一部的故事,只要不說下頭還有不就沒事了?”李馥見李嗣升擲出兩個三點,臉上露出大事不妙的表情。
李嗣升果然将先前王訓移動的棋子一氣走到了對面的木柱上,先得兩分。
“……可是我已經不小心說出去了,還有後文……”李嗣升雙手捂臉,從頭到腳都寫滿了悔不當初。
“開坑一時爽,填坑火葬場,呵呵。”李馥冷笑,八妹在旁擲出了一對六點。
“火葬場是什麽?還有哦,七姊姊你上次明明說的是‘一直開坑一直爽’啊?”八娘眼睛看着李馥,手上漫不經心地拈起那枚離終點只差一步的朱色棋子,看也不看就要往前移。
“八妹住手!”“擡手無悔!”李馥和李嗣升的聲音同時響起。
李馥阻止不及,八娘已經将棋子向前移動一步,又噔噔噔連退五步……
“哎呀,弄錯了!”八娘這才發現自己的失策。
随後她又拈起了另一枚同樣距終點不足三步的朱色棋子。
李馥不忍心再看,知道這又是一局屠殺,“我救不了你了三哥,最近我還想去翰林院躲一躲呢。”
太子被罰那件事還沒完全過去,他生母趙麗妃一直在憋着給李馥找事,再加上“嗣一”這個名字一出,李馥深深覺得這後宮快要不能待了。
“翰林院?”王訓突然開口,他剛接過骰子,還沒有擲出。
“對啊,玉真姑姑要辦文會,不過她對印刷詩集還是心有疑慮,我想請翰林院裏道院和畫院的待诏們幫忙做出一個樣本來,讓她看看圖文結合的優點。”李馥用眼神催促他快扔。
王訓手一滑,扔出了一個兩點,一個三點。
“印刷?詩集?”李嗣升被新鮮的名詞吸引了注意力,“不是手抄?有必要嗎?難道七妹你還需要好幾十本不成?”
王訓想了想,從原點移動了一枚棋子。
李馥接過骰子,對她三哥的想象力大加鄙視:“不是幾十本,先印幾百本試試看吧,我覺得還未必夠。”
李馥投出一個五,一個三,總算先挽回一分。
“……七妹,每次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李嗣升無力地說,但他還是接過李馥遞來的骰子,扔出一個一點和一個四點。
“你們是不知道,玉真姑姑請的那些人在長安城裏都有多大的詩名。他們的新詩一出,教坊、梨園、平康裏處處傳唱,我不過是幫他們的粉絲省點打聽的力氣罷了。哦,還有,多印幾本才能傳之後世啊,都散轶了多麽可惜?”
李馥不知道大唐的詩人們是不是都臉皮太薄了,要麽就是不知道還有雕版這麽一回事,将自己的詩作整理成冊送人這樣的事,好像沒有幾個人做過(除了春闱前到朝廷各個大佬門前去投代表作,也就是“行卷”),更別說是拿出來賣了。這也就難怪即便是李白,留存到後世的作品也不過是他所有詩作裏很小的一部分。
“雖然不知道粉絲是什麽意思,但我好像聽懂了,他們的詩集可以賣不少錢吧?”李嗣升又連得兩分,李馥已經眼神死了。
“……你別想多了,這次是玉真姑姑的文會,她只要詩集做得好看、新鮮,給她的文會長面子,錢不錢的她肯定不考慮。”李馥緊緊盯着八妹的動作,希望能及時阻止她犯傻。
“可是不收錢的事物,怎麽能讓人覺得珍貴呢!”李嗣升同樣盯着八娘,和李馥的意圖剛好相反。
“……所以一定要收錢的,我也建議玉真姑姑收個成本價吧,不過還是要比一般的手抄本便宜不少,但也可以出個精裝典藏本呢……”李馥一時出神,再回頭就發現已經晚了。
“擡手無悔!”李嗣升又喊。
行吧,不管了,八妹你開心就好。李馥看着八妹再次自廢武功,幹脆連阻止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一局雙陸,李馥和八娘果然大敗虧輸。
……
李馥連跑幾天翰林院,果然看見了在她的建議下新刻的雕版的成品。
李馥前幾天已經騷擾過吳道子,讓他先畫出幾幅玉真姑姑指定的人物畫像來。人物白描算是吳道子大大的老本行,而那幾位名人他也不是沒見過,于是他當場一揮而就,還和李馥嘚瑟地吹噓自己“畫人物從不用粉本”,李馥結結實實誇了他幾句,轉身就将稿子拿給道院裏真人們制版。
說到道院裏的這群真人,他們在長安城中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其中就有李馥曾有一面之緣的葉法善、葉天師,的弟子盧齊物。
和他師父一樣,盧真人穿着一身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道袍,浮誇得好像一只大撲棱蛾子。不過他今日拿來在景龍觀裏制好的幾塊雕版以及印出的成品,李馥也就不計較他這身瞎眼的裝扮了。
這年頭,技術高超的木工如果不是在官府的匠戶裏,就是在大型的寺廟或者道觀裏。也就只有這些機構,才和雕工精湛的木工有長期的聘用或是包養合同。
而且他們還有逢年過節給善信發小傳單或者小冊子等等印刷品的經驗,可以說是李馥知道的,除了官府之外最專業的雕版印刷人士了。
李馥看着手中印出的線畫,畫面上是一個長髯寬袍的老者,他面目疏闊,神情曠達,正對着江邊柳樹舉杯自飲,正是“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縧。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吳道子說他來到長安之後,還特地向賀知章以及賀知章的好友張旭請教過書法,所以他對老師的形象把握得極為傳神,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成名多年的賀太常,賀博士。
李馥倒是不知道傳神不傳神,她只是對畫面的效果很滿意,畫聖大大出手不凡,在學習過透視之後人物和景物的分別更加凝練,雕工和印刷的還原度也不錯。
李馥對賀知章這位留名語文書的大詩人多看了幾眼,她暫時沒機會見到本人,便看看畫像長長見識。至于其他幾張圖像上的人物,據說也是現在名噪一時的名人,但她可就不那麽熟悉了。
比如一對叫做範崇凱和範元凱的兄弟,李馥就完全不知道這兩位是哪來的。她還以為吳道子也不知道這兩位,但畫聖大大聽過名字之後眉頭也沒有皺一下,提筆就畫,還和她解釋說這就是今年同時登科的一對親兄弟,哥哥範崇凱就是今次的狀元,弟弟範元凱則是進士第十四名。他們兩人最近在長安城中名氣大得很,連他都見過他們幾次。
不僅如此,這對兄弟還有點目中無人的毛病,吳道子說到這裏就吟了一首詩,當場把李馥震住了。
這首詩是這麽寫的:洛陽紙價因兄貴,蜀地紅箋為弟貧。南北東西九千裏,除兄與弟更無人。
據說這就是弟弟範元凱寫給他哥範崇凱的,因為兄弟兩人是蜀中內江人,故而有“蜀地紅箋”這一句。
聽完這首詩,李馥覺得她玉真姑姑該不會是故意放這兩個年輕人和其餘大佬同列,好做營銷話題的吧?
于是她當時便建議吳道子大大将這兩兄弟的圖像畫成一整幅跨頁——因為蝴蝶裝的好處之一就是書頁能完全攤平,并不存在中縫影響畫面的問題,跨頁的表現力很直接,之後再将這首“更無人”題在兄弟兩人的形象身邊……
現在成品就在李馥眼前,連她都覺得這兩兄弟真是欠揍……
李馥相信,有這樣一位拉仇恨的新科狀元在,這本詩集在年輕士子裏一定會火的!
如果再要做得過分一點,那首“更無人”就該直接用作這本書的宣傳語!
不過這樣會不會太嘲諷了點?這圖還能用來按圖索骥,我怕範家兄弟被套麻袋啊。李馥想了想,還是決定自己只提建議,讓玉真姑姑去把握其中的分寸。
“再加上幾張白紙做個樣本,用蝴蝶裝的方法訂好,今日就送到玉真姑姑那兒去。”李馥對盧齊物說。
李馥剛從翰林院回來,就發現薛王叔父的邀請被她爹親自帶到了珠鏡殿裏。
李隆基最近春風滿面,嗣一的出生确實讓他心中高興,他覺得這個兒子與衆不同,每天都至少要往绛華殿跑一趟,看看兒子的小臉。
活像是個真正的新手奶爸。
但其實他兒女加起來都有二十個了。
李馥不是不能理解她爹這樣既多情,又深情的性格,但還是覺得他這種跑來這裏和楊貴嫔分享他對另一位女子以及那位女子為他生下的後嗣的喜愛的行為,實在是太奇葩了一點。
李馥一言難盡地看着她爹,身邊的八娘戳了戳她,李馥回過神來,帶着八妹向她爹行禮告退,大人們有更豐富的夜生活,她和她天真的妹妹,最好識趣地消失,并乖乖上床睡覺。
轉過天來,李馥收拾洗漱完,就發現她妹妹呵欠連天,一看就是昨晚因為今天要出宮而過于興奮,沒有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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