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夢兆
按照比賽前宣布的規則,這次挑戰賽的每一場比賽會分為上下兩個半場進行,每個半場兩刻鐘,中場休息一刻鐘。中場休息的設計讓上半場處于劣勢的隊伍有機會做出調整,同時讓兩隊恢複體力,以及向觀衆賣貨,實在是一舉多得的事情。
按照李馥的體感,現在的一刻鐘大約是十五分鐘左右。
歡樂的人群之中,李馥興奮地撓着王訓的胳膊,她憋着嗓子眼裏尖叫的欲望,又連連用胳膊肘捅他。
“買買買!那個也買!那個一捏就會嘎吱嘎吱響的是啥?買買買!”
王訓二話不說地掏錢,不管李馥說沒說,他将停在他們面前的小販攤位裏的東西一樣買了三份,他沒掏錢之前,李馥都看不清他的錢被藏在了哪裏。
他們從彩棚裏溜出來之前和李馥的乳母打了個招呼,皇後派給李嗣升的太監們不好打發,于是李馥和王訓只好抛下他自己溜了(不過紀念品還是要給李小三帶上的)。而李馥這邊,她可不敢瞞着豆盧姑姑,她怕對方發現自己不見了,當場就提着刀來找人……
好在豆盧姑姑的心大得很,只要她事先知道了,這麽混亂的場面都放心讓李馥自己出來浪。
李馥将王訓遞來的小玩意抱了個滿懷。
李馥反手從紀念品堆裏抽出兩條黑色的布條,上面用粗陋的針法繡着一大兩小三枚淺黃色的星星,正是飛星隊的應援物。
五叔真的懂,李馥将其中一條塞回給王訓。
王訓二話不說就把布條系在了腦門上。
開玩笑,那本厚厚的策劃書就是他一筆一劃手寫的,就算是為了那些字,他都要支持飛星隊!
李馥看他系好了,又示意自己抱着東西呢,讓他也幫她系上,于是王訓又從紀念品堆上方拿起另一條布條,正準備将布條往李馥的腦門上系,又為難地看了看布條的質量。
“這也太糙了,”他說,“七娘你就算了吧?”
李馥瞪他一眼,明确表示這件事沒商量。
王訓嘆了口氣,輕手輕腳地給李馥系上了。
王訓系完,李馥确實覺得腦門上有點紮紮的,她這輩子的這個身體還從沒有接觸過這麽粗糙的料子,這才意識到王訓找來給她用作僞裝的衣物也不是随便找的。她對王訓笑了笑,又覺得對方此時的形象有點好玩。
“我沒想到你也會這麽投入。”李馥歪着頭看他。
王訓平時就顯得少年老成,自己的愛好也仿佛只有練箭。雖然他總是二話不說陪着他們胡鬧,但李馥多少覺得他那只是出于體貼,不想攪了他們的興致。
王訓有些錯愕的回頭,“嗯?”他的眼睛睜圓了一些,又不自覺地笑了,眼神中閃着了然的光,“七娘是覺得我平時太悶了啊。---”他肯定地說。
李馥有些生氣,覺得他脾氣也太好了,但她又該說什麽?說自己沒這個意思麽?
怪不得他總是替三哥背黑鍋。
李馥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又自己洩了氣:“唉……我三哥那邊,真是辛苦你了。還有我們這一群成天不知道消停的小混蛋……”李馥擠出一個貴公子調戲良家婦女的表情,小不正經地用肩膀頂了王訓一下,“被逼上賊船的時候不少吧?”
王訓配合地露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不得不說,以他純良得好似少年展○的外表,這個表情真的很有說服力。
他小聲地掐着嗓子:“官人不要亂來!奴可是好人家的女兒!”
李馥徹底愣住了一瞬,之後忍不住伸手指着王訓迅速恢複的、愈發一本正經的臉。
“你、你、你——!王十六!你!”
李馥你你你了半天,愣是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王訓笑得頭側過來,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少年,不,他現在本來就是個惡作劇得逞的少年。
“嘩啦啦”,李馥懷裏的小玩意落了一地,王訓不笑了,他連忙彎腰替她拾起來。
“七娘你別動,這裏人多,小心被擠着了。”
唉,這人……
李馥一件件接過王訓遞來的東西,木雕的小馬、布紮的彩球、一捏就會嘎吱作響的響板,各種粗制濫造又別有意趣的小玩意兒……她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邊悄悄說:“……放心吧,王十六,以後本公主罩着你,有我在一天,就不會讓人欺負你。”
王訓直起身來,又将李馥懷裏的東西都拿到自己手裏,“好啊,公主,”他小聲應道,“訓記住了。”
他又笑了。
李馥被他笑得一愣,再回神耳邊便傳來下半場開始的哨聲。
“诶诶诶,下半場開始了,望遠鏡我留給三哥了,咱們的位置不錯,我來給你講講兩邊的戰術!”李馥又開始撓王訓的胳膊,上蹿下跳的。
“好啊,慢點跳,小心腳下。”
……
這天晚上,李馥做了個夢。
李馥夢見她在一座漆黑的監牢裏,牢房的深處鎖着一位身披甲胄的将軍。
牢房裏的光線不好,李馥無法靠近,很難看清那位犯人的模樣,她在夢中極力分辨,也只能看清對方被胡渣覆蓋的、慘青色的下巴。
下巴上方是兩片有些眼熟的嘴唇。
那兩片嘴唇開合起來,李馥聽見有些一道有些沙啞但依然清正的聲音:“石堡城所得不如所亡,若是以阻撓軍功罪忠嗣,忠嗣坐流亦不敢有怨。但擁兵以奉太子,此誠構陷之言,意在離間君臣父子,用心何其歹毒!進此讒言者,若非安祿山,必是李林甫!”
李馥聽見“忠嗣”兩個字的時候已經愣了,聽完這句話,她便渾身一個激靈,突然從夢中驚醒了過來。
——“若非安祿山,必是李林甫!”
——“擁兵奉太子!”
李馥睜着眼睛,視野中是純然的墨色,耳邊傳來輕柔的呼吸聲,更遠處的風聲伴着蟲鳴,細細碎碎往她耳裏鑽,但她都聽而不聞,腦海中只是反複回響着這兩句話。
——“若非安祿山,必是李林甫!”
——“擁兵奉太子!”
她将臉埋在被子裏,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含糊地嘟囔:“……你怎麽可能擁兵奉太子呢?你最多擁兵奉三哥吧,編謠言的人也不用點腦子。”
“七娘子可是要起夜?”輕柔的呼吸聲一頓,溫和的女聲響起。
這是扣兒的聲音,啊對,今日是她值夜。
李馥一掀被子坐了起來,“對!我要起夜!”她大聲宣布,手上不自覺攥起了拳頭。
王十六啊王十六,沒我罩着,你果然要被人欺負死了!安祿山或者李林甫對吧?姑奶奶記住了!反正就算沒有這事,這兩人也遲早要弄死!
不過,這種事的背後,歸根結底還是君王的猜忌啊……
這就麻煩了。
……
飛星隊最後以十八比十五的比分戰勝了龍骧隊,李馥不幸言中,她爹自信滿滿派出的金吾衛精銳最後來了個一輪游。
這次揭幕戰的成功,讓更多的人湧入了下一場馬球比賽的現場。這次的挑戰杯賽每一場都是一場定勝負的淘汰形式,所以,即使在接下來的幾場比賽中,雙方的技術水平都沒有能趕上第一場的,但至少場面都十分熱鬧,讓觀看的群衆們大飽眼福。
俗話說得好,防守是不會防守的,一輩子都不會防守,只知道進攻,只能靠比對面多進一個球才能贏這個樣子。
不僅是觀衆們看得開心,就是場上比賽的隊員們,也從未有過在這麽多人的圍觀以及助威聲中比賽的經驗。因此還鬧出了不少笑話,既有過于興奮突然在馬背上耍起花活,然後順理成章地玩砸了,被所有人哄笑的;也有反過來,因為緊張突然不記得自家球門的方向,在一通自我感覺良好的突破之後,将球送進自家球門的……
最後這位兄臺在進完球還做了個特別潇灑的動作展示自己,結果圍觀群衆倒是特別配合地給他來了個滿堂彩,但據說他在比賽結束後被隊友圍毆,差點沒被打斷肋骨……
就在這樣玩鬧一般的氣氛中,馬球比賽決出了最後進入決賽的兩支隊伍。不過,在決賽之前,為了讓選手和他們的坐騎都得到充分的休息,比賽進入了短暫的休賽期。
接連不斷的精彩把長安人的胃口吊了起來,突然沒了比賽,他們才終于感到一陣久違的空虛。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對這其中一批讀書識字的士子們來說,另一件新鮮事,又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
從前段時間開始,一部分長安城中的讀書人就陸續發現,他們之中來自國子監六學的好友們帶來了一種新型的書冊。這種将書頁黏貼成冊,而不是連接成卷軸的行為,他們之前也偶爾在佛門子弟手中的經書上看見過,但這次再一看,這些新書又仿佛與經書并不相同。
據說這種書冊的裝幀方法叫做蝴蝶裝。
只要翻開一本這樣裝幀的書冊,就能很快理解這個名字的含義。
這種書冊是将每一頁印好的紙張從中間對折,有字的一面向裏,再按書頁的順序放好,之後将所有書頁的中縫一端盡可能整齊地黏在這本書的封面上。而這樣粘好的書冊,在翻動它們的時候,就正如看見一只只落在花間的蝴蝶。沒翻開的時候,蝴蝶的蝶翼是豎着合上的,你只能看見“它”空白一片的背面,而在翻開一頁之後,則正如蝶翼張開,露出正面豐富的內容,平平地攤開在你眼前。
如果說,這樣的裝幀雖然新奇,但也不是完全沒人見過,那麽這種蝴蝶裝的另一個優點,就讓他們只能啧啧稱贊,紛紛覺得自己再也用不回卷軸了。
那就是這種蝴蝶裝在書脊上的設計。
大唐的讀書人從沒想到,不過将書冊中間那條窄窄的地方利用起來,再順理成章地改變書冊的堆放方式,就能讓痛苦的找書過程變得輕松這麽多!
試問!哪一個家中藏書萬卷的讀書人,沒有經歷過在一堆大同小異的卷軸中找書的痛苦?哪一位日理萬機的官人,沒有經歷過在一片堆疊的文牍中翻找公文的悲憤?他們也不是沒有想過解決問題的辦法,從給卷軸做記號到養成随時整理的習慣,又甚至是專門養一個識字的書童幫着記住……但總有腦子不好以及一時疏忽的時候。
而且,即便你一眼就從一堆堆放的卷軸中辨認出了你要的那一份,你也必須在抽出的時候萬分小心,要不然,就是一次集體崩塌的事故……
天可憐見!這樣的日子就要過去了!
一位位藏書甚豐的財主喜極而泣,另一批阮囊羞澀的士子也不禁喜上眉梢(他們讀書這麽多年,自己抄的書也攢了不少)。這種新書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以至于他們遲遲才發現,這種新書的內容,都是用從前朝廷主持雕刻的官版印刷的。
看着書中整齊的墨字和框住全部內容的刻板的黑框,他們翻着翻着,好像覺得,這也沒有當年看官版書那種醜得不忍再看的感覺了……
是錯覺嗎?
就在這樣的氛圍中,玉真公主的文會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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