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天家

李馥向那裏望去,在那裏,皇帝穿着绛紗袍和素裳,頭上戴着和武官類似的皮弁,腰間系着革帶和佩劍,在一群重臣勳貴的簇擁下更顯得英姿煥發、龍章日表。

她爹現在就像是自帶聚光燈的舞臺中心,身邊的人不是身居高位多年,就是才學銳氣萬中無一,抑或是兩者兼而有之,但他們在皇帝面前,就天然矮了一截。他們的恭敬是如此自然而然,且深入骨髓到毫無自覺,不必刻意辨認,李馥一眼望去,目光自然便會彙集到皇帝身上。

而彙集了所有人注目的皇帝,他早已習慣這樣的場合。他在絕頂高處談笑自若、揮灑自如,帶着一種近乎自負的自信,他既知道該如何表現來回應人們對聖明天子的期待,也發自真心地享受這種感覺,對其中的壓力毫不在意。

這可不是誰都做得到的。

人群裏還有幾個相貌打扮不似唐人的身影,李馥辨認了一會,猜測那些打扮各異的人應當是來自不同國家的使臣,他們面對皇帝時的态度更加恭敬,而其餘大臣在面對他們的時候,也從舉手投足中流露出一些倨傲來。

萬國來朝,天下之主,李馥今日才算是體會到了這幾個字中的一點皮毛。

隆隆的羯鼓聲響起,一支黑龍一般的馬隊飛馳進入門樓下新設的鞠場,他們手中的旌旗獵獵飛舞,身上的铠甲在陽光下反射着耀目的光。

馬隊将旌旗插在鞠場的四周,甲片敲擊的聲音整齊而有序,馬背上的騎手一一下馬,在他們身後,緊跟着另外兩支不那麽整齊的馬隊——他們身上也沒有披甲。

羯鼓聲還在不緊不慢地敲,李馥望了一眼羅傘的方向,果然看見上皇已經從城門樓中出來,正被皇帝迎着,來到正中的位置上。

大臣們排成了兩列,李馥猜測這就是他們上朝的位置,她同樣被身後的乳母提醒,從座位上向着皇帝的方向長跪起身。

羯鼓的聲音驀地一頓,清越莊嚴的銅鐘聲敲響了,随着禮官引導的聲音,城門上下,無論是剛從馬背上下來的騎手,還是場邊烏壓壓雜坐的小官和百姓們,以及城門上的文武百官、使節勳貴、皇子嫔妃,紛紛都俯下身去,向城門上唯二站立的身影山呼萬歲。

……

李隆基從一個圓筒狀的物體中向鞠場裏望去。

“觀千裏如在目前!竟然當真如此神奇!”他贊嘆了一聲,對獻上此物的将作大匠韋湊說:“不如就叫千裏鏡吧!将作監進來屢屢有所創舉,都是韋卿的功勞!”

一生剛直的韋湊嘴唇一抿,還是沒有說出這其實都是您閨女的功勞這樣的話來。---

同樣拿着一個單筒望遠鏡的上皇看了兩眼,便将手中的鏡筒遞給在一旁躍躍欲試的薛王:“老五你拿去看吧,此物之能,當不只在玩樂之上。”

李隆基對上皇點了點頭,他也想到了這種千裏鏡在軍中的作用,決定之後就将此物大力推廣到邊軍将領之中。

薛王李業可不管他老子和他三哥在想什麽,他一手帶出來的隊伍(水分很大,其實他只負責出錢)正在下頭比賽,他哪還顧得上其他?雖說因為實力差距,之前幾場比賽他都對自己的飛星隊信心滿滿,今天比賽前他原本也以為自己不會緊張的,但實際到了賽場上,也許是承天門樓太高、氣氛又更為嚴肅吧,他現在簡直擔心得不要不要的。

“……唉,又失誤了,三哥你簡直是給弟弟添亂呢,你看看把他們一個個緊張的。”李業剛用千裏鏡看了兩眼,就發現自己果然沒有多慮。

“開幕戰贏了金吾衛而已啊,三哥你不至于記到現在吧?”李業幽怨地看着他三哥。

李隆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五弟一眼: “對,朕就是這麽小心眼,你現在才知道錯了,已經晚了!”

李業一聽可就當了真,他一臉嚴肅:“陛下這可就不應該了,擊鞠雖是玩樂,但若是不能遵循事前定好的規則,保證大體的公平,事後誰還會信你?你看臣弟還是之前所有賽事的組織者呢,不都沒有借用職務之便搞什麽黑哨之類的手段麽?”

李業說得如此義正辭嚴,是因為他真的動過這個心思……

大哥李憲聽不下去,笑罵李業一句:“胡說什麽呢?你自己看看,你府裏的隊伍有點失常,但對面不也一樣嗎?你以為陛下和你一樣龌龊?”

诶,大哥說得也是!李業瞬間又明媚了起來。

五郎一驚一乍但也最聽他三哥的話,三郎還是喜歡逗他,大郎最是通透,身份變了,但那份鎮定淡然,卻一直沒有變過。上皇看他們兄弟和睦,一時之間又想起從前的往事,不由有些感慨。

李旦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對有些事也不再那麽耿耿于懷。他當下最想看到的,并不是城門樓下的熱鬧,也不是老三被衆人贊頌擁戴的場面,而是他們兄弟血親、夫妻子女之間親近和睦,不會再重複以往在這座宮殿裏一再上演的故事。

“哎呀差點忘了,玉真在哪兒?是在皇後那邊嗎?我有點事想問她。”李業的聲音打斷了上皇的思緒。

“你又有什麽事要找她?”李隆基問。

李業:“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三哥你是不知道,她那本文集在長安城裏簡直都賣瘋了!裏頭的畫更是被傳得神乎其神!結果我聽說得晚了,竟然都沒搶到一本!但這也就罷了,我也不是仗勢欺人的人,再說我也欺負不了她呀……我就是想問問,那些畫都是誰畫的?怎麽也不讓人家署個名呢?我最近有事,要是能請到這樣一位名手,可就不擔心其他的了!”

知道一切的李旦一聽,當即老眼一擡,眼神不由瞥向了正在不遠處奉旨為今日之事畫行樂圖的翰林院吳待诏。

吳道子兀自沉浸在構圖的世界裏,對太上皇的注視和薛王的話語一無所覺。

李隆基:“……你這麽一說,我也不知道她是找誰畫的,那本文集我倒是有,只不過還沒來得及看。”

“吳卿!”李隆基也想起了吳道子,吳道子頓時醒過神來,小步趨近這邊,“臣在。”他應道。

“你也是成名已久的國手了,玉真公主那本文集翰林院在其中也有出力,其中的畫稿都是出自誰的手筆,吳卿可曾聽聞?”

吳道子一聽這話,冷汗幾乎涔涔而下。

他能不知道麽?不就是他本人親手畫的嗎!

聽着滿長安城的議論,他一開始還有些得意,幾乎都想跳出來承認自己就是作者,但後來就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

在他應召入京的時候,他第一次面聖,聖人就下過口谕,一旦進了翰林院,就不再許自己為別人畫畫!可公主讓我多出門寫生練練筆的時候,我怎麽就完全忘了這茬呢?!

不過自己這些天來也想過了!就算自己現在不承認,玉真公主那邊也是知道的,不如說,自己那日也沒刻意遮掩,現在身份還沒暴露出來,就已經要多虧參加文會的諸位确實是至誠君子。再不然,聖人拿出那本文集看一眼,大致也就明白了。

這事是鐵定瞞不過去的,此時不過是事發了罷了!

李馥和一群不太熟悉的堂兄妹們坐在一起。

她爹的兒女已經不少,而她爹的兄弟們也與他不相上下。他們五兄弟中,除了老四岐王李範只有一位獨子之外,其餘幾位兄弟的子女數量繁多。除了幾位特點鮮明的,李馥大部分都想不起那是誰家的小誰。

不過靜靜觀察了一會,李馥就大致分清了他們各自的來歷。

無他,只是因為她的這些堂兄妹們,身上來自各自王府的印記太鮮明了。

比如今年已經十六歲的宋王長子李嗣恭,就是和他父親李憲一樣的謙謙君子。而且他長得還好看,當他方才經過一樹花時不自覺一笑的瞬間,李馥敢發誓,她絕對聽見了從身後宮女中傳來的一片吸氣聲。

站在李嗣恭身邊的是岐王獨子李嗣敬,他不過十三就已經是一副風流做派,人并不好好站着,而是斜斜倚在一位侍女身上。偏偏他本人的體貌還有些弱不勝衣,和身邊的侍女簡直分不清誰更纖細一些。都說大唐喜歡豐滿的美人,所以李馥看他,就像看見了從魏晉穿越而來的風流名士。

他們兩位是所有堂兄妹中最年長的,而李馥同父異母的親大哥李嗣真比他們都小,今年不過十二,此時正一臉興奮地帶着五叔家的一夥熊小子,叽叽喳喳地指點着場中的形式。

至于二伯申王李義麽,他家今日來的人,以他的王妃和長女為首,全是清一色的女眷。他本人則據說不巧偶感時氣,不得不遺憾地留在府中養病。

申王府的姊妹們氣質都十分沉靜,就連其中年紀最幼的九娘,都能端正地坐在席位上,和大姐姐談得似模似樣。李馥再看看她們自家的九娘,只比她和八妹小三個月卻還沒有和姊妹們一同上學的九妹,此時正在向自己的乳母歪纏着要果子吃呢……

唉……

李馥本來是想順從心靈的呼喚,在應付過禮節之後,就趁機混到城牆邊專心看球的。但身處這麽一群堂兄妹中間,大姐又拼命給她使眼色,她又不能裝看不懂幾乎寫在對方臉上“已經夠丢人的了你今天裝也要裝到底我管不了大哥小九還管不了你麽”這麽一大坨飛來飛去的彈幕……

唉……所以說互相攀比要不得啊,我相信就算是申王伯父家的姊妹,平時在家的時候也不是這樣的。

李馥雖然這樣想,但還是對身邊坐着的薛王叔父家的三娘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她們方才已經親切而客氣地交流過上皇的身體、天氣、點心、衣服料子、頭上的首飾等等愉快卻毫不涉及就發生在眼皮底下的球賽的話題,李馥終于意識到,如果自己不想被類似的話題活埋,最好主動做出一些變化。

二話不說,李馥掏出一份小報拍在兩人之間的憑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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