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面對着如此悲傷的文老爺子,清霧的心中驀地湧起一股傷感。這感覺來得那麽突然,那麽迅猛,讓她猝不及防、心如刀絞。

不知不覺地,她握住了老人家的手,輕聲喚道:“爺爺。”

一聲既出,內心忽地松快起來。她忍不住又喚了句“爺爺”,而後掏出了自己的帕子,為老人家拭去眼角的淚滴。

文老爺子一把将她的手連同帕子一同抓在手裏,用他粗糙的大掌緊緊裹住。眼圈兒泛着紅,低聲喃喃着,重複的總是那幾個字。

“乖孩子。”“我的乖孩子。”

這一聲聲輕喚仿若激入靜水中的石子,在她心中蕩起一陣陣漣漪。忽然之間,埋藏在記憶極深處的某點記憶騰地躍起,讓她驟然驚醒,突地明白了甚麽。

再開口,就帶了讓她自己都難以置信、不敢肯定的極大喜悅。

“……爺爺?”

看着女孩兒愈發澄澈明亮的雙眸,文老爺子曉得她已然意識到了。他壓抑着狂喜重重地“哎”了聲,一把攬住女孩兒,将她摟緊懷裏,無語凝噎。

老爺子的懷抱帶着長輩的關愛和失而複得的狂喜,讓女孩兒亦是內心激蕩,潸然淚下。

恰在此時,儒雅少年手持馬鞭匆匆而來。見到此情此景,雙手頹然松開,馬鞭直直落地。

他緩步上前,走到一老一少跟前,揉了揉女孩兒頭頂的發,又探出手去,給祖父慢慢地撫背順氣。

“妹妹尋到了就好。您也要顧着身子些。”

平日裏那麽淡雅從容的一個人,此刻也是聲音發澀,語帶哽咽。

這些狀況接連不斷地出現,柳方毅定定看着,尚有些沒有回轉過神來。

何氏之前看到老爺子的反應,便起了猜測。如今再看文清岳這模樣,隐約有些懂了。

她忙将周遭的仆從盡數遣走,只留下黃媽媽窦媽媽幾人留在院子裏守着,不準閑雜人等靠近。想了想,又将柳方毅拉至隔壁耳房,再喚了在一旁站着已然怔住的柳岸芷和柳岸風一同進屋。

房門乍一關上,柳岸風就按捺不住了,呆呆地問何氏:“娘,妹妹這是、這是……”想了半天,他尋不到個合适的詞兒來。最終憋出一句:“她這是要姓文了?”

柳方毅此刻已經轉過彎兒來。聽他這樣說,當即呵斥道:“這是甚麽話!”

“可是,妹妹是侯府的,不是嗎?她家人尋到她了,那她……她還會留下嗎?”開口的是柳岸芷。往常那麽穩重的一個人,此時也有些耐不住性子,将心裏的話問出了口。語氣中,滿是擔憂和傷感。

提及這個,柳方毅重重嘆了口氣,不知該怎麽答了。

反倒是何氏,與平日裏語氣無甚大差別,只稍稍帶了些顫抖地說道:“妹妹還是你們的妹妹。總不能因為她多了幾個家人,你們便不認她了。好了,等下誰也不許多嘴。這是好事,你們都給我開心着些。”

她臉色有些發白,柔聲細語,安撫住屋內之人。

過了許久,聽着外頭的低泣聲漸漸歇止。又稍等了片刻,聽着外頭響起了輕輕說話聲,何氏這才暗嘆口氣,将房門拉開,帶着夫君兒子一起行了出來。

此時清霧剛剛扶了文老爺子坐下。文清岳則在一旁輕聲安慰着老人家。

看到柳府衆人出來,文清岳掃了一下四周,問道:“柳二公子呢?”

清霧猛地一窒,剛要解釋,柳岸風已然說道:“二哥去吳府了。林西剛才來過,走時神色不對。二哥過去瞧瞧。”

文清岳不疑有他,順勢點了下頭。又含笑望着清霧,目光柔和且溫暖。

見到此情此景,柳岸風心裏一陣發堵,大聲嚷道:“你們、你們可別認錯了人吶!”

“錯不了!我一看就是她。”老爺子說起此事,還是有些難以自抑的激動,“她這眉眼,跟我家那臭小子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錯不了,錯不了。”

聽他這般說,柳家人不由就去打量侯爺和文清岳。

文家人相貌極好。老爺子雖年歲已大,依然俊眉修目,想來年輕時必然風采過人。而文清岳,氣度儒雅五官精致。原先還不覺得,如今細細想來,倒是真和清霧有兩三分相像。

柳方毅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不知從何開口。

何氏心中五味雜陳,亦是沒有接話。

柳岸芷此刻已經緩過神來,思量了下,問道:“不知你們何時知曉小霧的?”

“說來話長。”

文清岳喟嘆一聲,說道:“我一友人常年來往于西北和草原,與貴府有些往來。他無意間将霧兒的事情說與我聽。我已尋找妹妹多年,當時不知怎地,總覺得此事不可錯過。就讓他幫忙細問了霧兒遭遇大難時候的大致年歲,還有來到柳家的時間。聽得越多,就越懷疑起來。”

再然後,尋機與她見了一面。正想繼續接觸,卻聽聞柳府居家遷回京城。忙不疊地四處打探,這才重新見上。

“雖說一看便知應該就是她,總得有些憑證才好。”柳方毅沉聲說道。

“妹妹腕間的痣與旁人的皆是不同,怎不算憑證?”文清岳急道:“如今我們已經确信無疑,你們、你們……”

“着急甚麽?柳家養育小丫頭多年,為她着想非要查清,也是情理之中。”文老爺子拍了拍他的肩,這便與柳方毅道:“你們放心。老夫自問并非大慈大悲之人,斷然不會将來路不明的孩子帶回家中。俗話說血濃于水。這丫頭我一看就知道,是她。照着她……來京的時候,應當才與我們分別不過幾個月的時候。你我将她的狀況對上一對,便可知曉。”

柳方毅知曉骁勇善戰的鎮遠侯并非有勇無謀之人。聽聞他這般說,心下已經有七八分信了。卻還是一一問過清霧當年離家時候的情形。高矮,胖瘦,相貌,全都對過。

他只顧着與侯爺說話,卻沒留意到何氏已然悄悄離去。待到再次來廳中,何氏的手中已經多了一套小衣裳。

文清岳首先察覺到了,定睛朝何氏懷裏一看,便騰地下站起身來,朝她大步行去。

孫子的行動驚擾了老爺子的談話。侯爺側首一看,便見文清岳捧着小衣裳走到他的身邊。

那是小女娃娃的衣衫。原本活潑鮮亮的顏色,卻因年歲久了而有些發淡。不過,依然可以辨別出它原本的樣貌。

“就是它。就是它。”文老爺子雙手顫抖着指着袖口上面的花紋,對文清岳道:“我當時和他們說,小孩子家,光用蝶啊花啊的,多沒意思。咱們小丫頭袖子上,可以繡一些松竹柏之類的。夠硬氣,也壓得住陣。你看,你看,這可是我親自選的花樣子。對不對?”

他将衣裳拿到手中,微微抖了抖。瞧見展開的樣子後,臉色頓變。

上面斑駁血跡,雖然經過水與年歲的洗滌,卻明晰可見。

久經沙場,斬過無數賊子宵小的老侯爺,見過的血腥場景不知凡幾。但他頭一次,對着一件小衣服上面早已幹涸的淡淡血跡,産生了無盡的悲哀與無力之感。

“這血……這血,是、是哪兒來的?”

看着老人家極致悲傷的模樣,清霧有些不忍開口,卻還是不得不說道:“家人的。”

家人的。

她父親、母親的。

也是……

也是他兒子,兒媳的。

文老爺子身子晃了晃,跌坐着靠在了椅背上。

半晌後,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緊緊抱着小衣裳,踉跄着朝外走去。

柳方毅看他神色不對,大驚。想要上前扶住他,被文清岳輕輕搖頭拒了。

“祖父每每想起父母親,便會如此。”

想起自己上次驟然确認清霧是他妹妹時,第一想到的,也是父母皆已慘死。故而失魂落魄,将此事通知了祖父。

可是,聽聞是一回事。如今親眼見到染血的衣衫,親自确認了他們的死訊,對老人家來說,又是另外一種難以遏制的傷心。

“我陪祖父回客棧歇息下,明日再來拜訪。”文清岳快速說着,婉拒了何氏留他們在府居住的建議。又對清霧柔聲道:“妹妹等我。”

語畢,再也顧不得其他,忙上前攙住了鬓發花白的老人家。

文老爺子目光怔怔地看着前方,在文清岳的攙扶下,在上元節紅燈籠的映照中,一步步離開了柳府……

今晚之事太過出人意料。待到那祖孫二人離去,衆人相對着,竟是無言。半晌後,還是何氏先開了口,勉力笑道:“還要吃湯圓麽?剩下許多。如今又夜深了,你們怕是都餓了罷?”

柳方毅他們都說不餓,次第離去。有的回了書房,有的回了自己卧房。

清霧想了想,卻是要了一小碗來,與母親依偎在桌邊慢慢吃着。

兩人十分默契地如以往一般說着話,誰也沒提剛才文清岳和文老爺子到來之事。

回西跨院的時候,清霧走得很慢,連手爐也不拿一個。任憑涼涼的夜風來襲,好吹散那紛繁雜亂的思緒。

進入院子之前,她似有所感,腳步微頓,朝着一旁望去。遠遠地看到有人懶洋洋地倚在牆邊,正凝視着這裏。

四目相對。

他并未如以往那般,閑閑地叫一聲“小丫頭”,然後笑眯眯地向她走來。而是靜靜地看着她,一瞬也不錯開目光。

清霧今日經歷的太多、太多,腦中混亂一片,已經無暇去顧及鄭天寧此刻的想法。故而并未朝他走去,只是稍稍欠了欠身,這便回了自己屋子。

窦媽媽伺候她梳洗完畢,清霧就将丹青桃絲她們都遣了出去。

在這靜寂之中,她合目倚靠在椅子上,想要将先前的事情理個頭緒出來。誰知剛剛有了點念頭,就聽屋門輕微響起。而後,有人緩步靠近。

清霧揉了揉眉心,疲憊地道:“你們都出去。我想靜一靜。”

話音落下,她身邊的人卻絲毫動靜都無,顯然并未如她所言盡快離開。

清霧本就有些煩躁,如今見對方不肯聽從,這便微愠。睜開雙眼正欲開口斥責,不料還未看清身邊之人是誰,對方已然欺身而至,猛地将她一把摟住。

清霧還沒來得及掙紮,便跌進了十分熟悉且帶着微微涼意的懷抱。

緊接着,少年帝王低沉且關切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你……可還好?莫怕。一切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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