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清霧來到昭遠宮的時候,霍雲霭還在上朝,并未歸來。偌大的屋內沒了他的身影,顯得空蕩清冷。

清霧環顧四周,過去将他的桌案整理了下。又将他平日慣愛看的書從窗臺和桌椅上收拾起來,一起放到桌案邊。看看屋內已然十分整潔,左右無甚事情可做,她便在一旁的桌前坐下,拿起他之前為她尋的那些書籍,仔細翻看。

閱讀了約莫有二三十頁,就聽殿門開啓之聲。

清霧剛剛将書冊合上,沉穩的腳步聲漸行漸近,已然來到了她的身側。她起身去看,便見少年帝王神色陰郁,目光銳利如出鞘刀鋒。

“怎麽?可是帝師又說了甚麽?”清霧走上前,為他解下披風,遞到于公公的手中。

于公公将披風擱置妥當,這便弓着身子退下了。臨出門時,又将殿門關閉。

“他并未多說甚麽。”霍雲霭看着女孩兒慢慢搓手的模樣,目光微沉,說道:“只是,穆海來禀,那卞王有了些許動作。”

他剛剛在外一路行來,冷風肆虐下,身上已然沾染了冷冽寒意。先前便留意到,她指尖觸到披風的時候,微微滞了一瞬,顯然是被那涼意驚到了。

如今屋裏沒了旁人,他再無甚顧忌。拉她坐在自己身側,又将她微涼的手握在掌心,慢慢暖着。

卞王之事,清霧隐約聽霍雲霭提起過一些。他說,她便聽着。他不提,她也不問。

如今霍雲霭簡短一句便揭過,她也不再将心思用在那上面。只是,這個時候好似并不适合将文清岳提及之事問起。

不如,晚一些再和他說?

女孩兒正兀自想着,身邊少年看着她有些出神的模樣,唇邊卻是慢慢揚起了一絲淡笑,問道:“怎麽?可是有話要說?”

聽聞他主動問起,清霧知曉自己之前的思量被他看了出來。既是如此,索性将先前文清岳問起之事與他說了。

“……爺爺和世子哥哥便讓我來問問,你能不能準我一天假期,讓我去參加這個生辰宴。”

誰料她的話一出口,霍雲霭并未先将此事答了,反而雙眉緊蹙低喃道:“那日既是你的生辰,我卻不能陪你同過……”

頓了頓,他又道:“既是算錯了一年,那麽,二月一過,你便已十三。如此說來,便可……”

少年帝王話說到一半忽地頓住。之前的那點愁郁忽地一掃而光,唇畔逸出一絲淺笑,甚是開心與喜悅。

清霧不解,有些緊張地問道:“你……會準我的假罷?”

女孩兒問起此事時,目光晶亮隐含期盼,顯然對于祖父和兄長為她舉辦的這個宴席,也很是期待。

霍雲霭雖為那日她不能留在宮中而遺憾,卻因另外一個發現而心情頗佳。

将這事兒仔細考慮過後,含笑道:“假,自然是會準的。不過,這宴席,卻不能如此明着來。”

清霧聽聞前半句,暗松了口氣。本想接着謝他一句,誰料他話鋒一轉,卻是那般說來。不由問道:“為何?不能明着來,是說只能在家舉行,不能請來親朋好友慶祝麽?”

“請人可以,在外宴請也無妨。只是你與侯爺的關系,暫時不易公開。這宴請的緣由,需得做一番遮掩,勿用你生辰一事。”

聽他這樣說,清霧思及先前他剛剛進屋時眉眼間的那抹陰郁,有些了然,“這是因為卞王,亦或是鄭天安?”

“都有。”

年輕的帝王擡指輕叩桌案,“他們一直想要拉攏鎮遠侯府,均被侯爺拒了。若被他們知曉你和侯府的關系,恐怕你的處境會更加危險。”

清霧忽地想起一事,奇道:“說起來,當初爺爺和世子哥哥為了尋我,特意找了鄭天安相幫。原以為他們交情頗深,卻不曾想并非如此。”

“這事我也不甚明了。”輕叩聲驀地一頓,霍雲霭道:“鄭家和侯府許久未曾聯系。為何侯爺會尋了鄭家相幫,其中的關聯,我至今還沒想到。”

清霧笑道:“倒也不用多想了。待我出宮後,尋了哥哥來問,想必就能知曉了。”

文清岳那日将卞王派去的親信給趕走,想必他十分不願插手那些人的事情。雖說侯府的人口風甚嚴,但清霧親自去問,倒是極大可能會得到答案。

考慮過後,霍雲霭便颔首應了下來。

清霧想着那宴席牽連到的一些細節需得盡快辦妥,再不敢耽擱,當即喚來了窦媽媽。吩咐她出宮去尋文清岳,告訴他,宴席之日自己可出宮,但,與侯府的關系暫且按下不對外張揚。又讓窦媽媽去往柳府也說一聲。

窦媽媽一一仔細記下。聽聞之後,曉得事關重要,趕緊退下去辦了。

這個時辰宮中當值的各部都應已經收拾齊整,又離午膳還有段時間。若有事去尋人,此刻最為妥當。

清霧看過太醫院的當值時刻表後,打定了主意。見霍雲霭已然翻開了奏折準備批閱,便和他說了一聲,準備往太醫院去。

霍雲霭本是颔首應了。卻在她将要出門的那一刻又揚聲将她喚住。

清霧不解,回身看他。

霍雲霭問道:“侯府那邊可曾提及過你二月初一宴請時的穿着?”

“自然沒有。”清霧笑道:“爺爺和哥哥都是男子,怎會留意這個?”

“既是如此,那日你的衣物首飾,便交由我來準備罷。”那樣女孩兒即便不在宮中,也能時時刻刻地想着他。

霍雲霭一語既畢,不等她反駁或者提出異議,又道:“今日事務繁多,午膳怕是沒甚時間。晚膳我已讓人備了酒席,到時好好為你慶祝一番。至于穿戴……我已讓人備齊,交予那名喚杜鵑的宮女。到時你只管換了來便是。”

清霧曉得他會為了她的生辰做些準備。哪曉得他居然細心到連這些都給她準備妥當了?一時之間,心中又是感動又是熨帖,竟是不知說甚好了。

眼前的少年卻是好似沒将這些放在心上似的,自顧自拿起了朱筆奏折仔細批閱。

清霧見狀,稍作停留後,便緩步出屋去了。

女孩兒的身影剛一消失在殿中,霍雲霭便擡起頭來望向窗外,捏着朱筆出了會兒神。

再過半個月,她便滿十三歲了。

若他沒記錯的話,十三的少女……

已經可以嫁人了罷?!

雙頰染上淡淡緋色,年輕的帝王深吸口氣,久久無法平靜。

清霧坐了轎子去往太醫院的時候,卻是撲了個空。只因洛太醫半個時辰前,便往宮裏的藥圃去了,并未在院子裏。

那藥圃離太醫院并不算太遠。穿過禦藥房再行上一盞茶的時間,就也到了。

清霧問清了那處的所在,正考慮着要不要直接過去尋他,旁邊一位山羊胡子的老太醫說道:“洛太醫不過是去查看下藥草的生長情形,再撿幾株回來,應當很快。大人若是不急,不妨在這裏等上一等。”

剛剛站起身的清霧聽聞,便又坐了回去。看這老太醫慈眉善目的,正想細問幾個事情,便聽旁邊響起了個驚喜的喊聲:“柳大人,您來了!”

清霧聽這聲音有兩分耳熟,轉眸望去,便見一名身材微胖的太醫笑着行了過來,神色謙和行止有禮。正是那回去禦藥房尋洛太醫時,路上遇到的程太醫。

程太醫走到清霧跟前,在三尺遠處停下,道:“柳大人來此所為何事?若是不嫌棄,不如我來幫您解決。”

清霧并不喜此人做派,婉言謝絕:“你自有你的事情要忙,我就不多叨擾了。”

“柳大人為了宮中事務忙碌,我略盡綿薄之力,也是應當。”

程太醫說着,不動聲色挪動了下步子,便将先前那位山羊胡子的老太醫給擠到了一邊。

老太醫面色如常地往旁邊走了兩步,隔着他朝清霧拱了拱手。見清霧站起來欠了欠身,老太醫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多禮,這便轉身往外走了幾步。

只是,并未走太遠,也沒出屋。而是守在窗臺前拿着一本書看着,不時往這邊瞄幾眼,顯然是在留意着清霧這邊。

看上去,像是在防着那程太醫、怕他會對清霧不利一般。

清霧明白過來,朝老人家投去感激的一眼,又轉回來望向程太醫,“洛太醫既是不在,那我便去藥圃那邊尋他。告辭。”

還沒走兩步,又被程太醫給攔住了。

清霧懊惱,正想揚聲将在院子裏等候的杜鵑叫來,便聽程太醫說道:“柳大人來尋洛太醫,怕是為了給宮女診病一事罷?”

他這話語裏透着幾分自得。清霧遲疑了下,收回腳步,問道:“程太醫何出此言?”

“那些宮女時常抱怨這個。如今大人正在處理管制宮女一事,想必也聽了不少怨言。如今來尋洛太醫,不正是想讓他幫忙往後照顧生病的宮女?”

清霧并不反駁他的猜測,只揚了揚眉,淡淡一笑。

她的态度讓程太醫愈發自信,負手說道:“其實做成此事,我比洛太醫更為合适。想他孤身一人幾十載,一直未曾娶妻。若和生病宮女獨處一室,難免會傳出不好的話來。而我……”

“程太醫倒是爽快人。”清霧不待他說完,就打斷了他。垂下眼簾,道:“這般背後說人,亦是直截了當。”

“本官行得正走得端。”程太醫笑道:“我不過是未雨綢缪,替他着想。即便他知曉了我今日做法前來質問,我也不怕承認。”

清霧淺笑道:“程大人着實讓人刮目相看。只是我所想所求,皆是小事,當不起程大人厚愛特來關注。我時間頗緊,等下還要去禦書房伺候。若大人并無旁的事情,本官先行告辭了。”

說罷,她只随意地朝程太醫點了下頭,不待他有所反應,便擦肩而過,徑直緩步向前。

行至門邊時,清霧不動聲色地朝老太醫那邊看了眼。見他悄悄望過來,清霧朝他感激地笑笑,這才離去。

宮中的藥圃有專人照料,平日裏亦是有專門的宮人在此守着。若想出入其中,需得出示身份憑證。

去到藥圃院外,清霧向守在此處的宮人出示了腰牌。待到對方仔細看過,她又提起筆來,在出入名冊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宮人仔細查驗過,點了頭,她這才朝裏行去。

藥圃很大。放眼望去,一下子看不到邊。

如今剛剛過了冬日,已經開始在院內栽植藥草。也有很多脾性嬌弱受不得凍的,依然在暖房之中成長着。

清霧環顧四周,沒在外面望見洛太醫,就沿着小路往暖房行去。

誰知進到暖房找了一圈,也沒有看到他。

清霧疑惑。

她記得自己剛才看登記名冊時,分明見到了洛太醫前來的記錄,卻沒看到他出去的記錄。按理說,他就在這院子裏才是。

只是,為何尋他不見?

眼看不遠處正有一群人拿着藥鋤正在翻土,清霧喚來了一名離她最近的正在勞作的公公,細問洛太醫的去處。

那名公公聽了她的問話,登時笑了。指了剛才和他一起勞作的那群人,說道:“大人您看。太醫不正在那邊麽?”

清霧循着望過去,仔細瞧了許久。終于在忙得熱火朝天的那堆人裏,尋到了挽着袖子辛勤勞作的洛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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