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觸動

再擡眼時,顧哲明發現穆宇正一手撐着下巴,稍稍歪着腦袋盯着自己,一雙眼睛黑而濕潤,有種無辜又無力的稚氣,微紅的臉上泛着淡而純的笑意,像林間的一只從來沒見過人的小鹿。

喉嚨裏忽然癢癢的,顧哲明原本想說什麽,可剛才腦袋裏所有的想法眼下全都沒了——被那只蹦過來的小鹿給撞沒了。他舔了舔嘴唇,與對方目光相錯了許久,最終聲音低沉而沙啞地喊了對方一聲:“穆宇?”

穆宇昏頭漲腦的,精神有些恍惚,聽到顧哲明喊他,費力坐直了身體,先是“嗯?”了一聲,随即才慢慢有了一點反應:“什麽事?”

顧哲明轉眼看了看酒瓶,液面并沒下去多少,于是又打量回去。不知對方是真醉還是裝醉,他不露聲色地回答道:“多謝你款待,我吃好了。”

“唔嗯……”穆宇聽了他的話,點點頭,扶着桌沿站起來,腳步有些虛浮地退了幾步,說道,“你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拿些點心和水果,你拿回家慢慢吃……”

他沒覺察,自己的聲音已經很輕很含混了,要豎起耳朵聽才能聽明白。顧哲明看他這樣,知道他不是裝的,趕緊走到他身邊扶住他,說道:“不急,那些我随時都能來拿,你坐坐吧,忙了那麽久,挺辛苦的。”

話雖這麽說,餐桌旁硬邦邦的椅子顯然不适合休息,而穆宇家裏并沒有沙發,客廳的小桌子邊上,只有兩個個被坐得扁平的棉花坐墊。于是,顧哲明的眼睛自然而然地望向了大門緊閉的卧室。

穆宇晃了晃腦袋,想拒絕,然而以他現在的力氣,根本抗拒不了顧哲明,嘴巴裏嗚嗚嚕嚕地說不清楚話,身體倚在顧哲明身上,他覺得自己自己的意識和氣力即将完全消失。

顧哲明把他扶到床上躺好,自己坐在床沿邊上看他。這幾步路走過來,嗅着他身上散發出的熱烘烘的氣息,顧哲明咽了口唾沫,發覺自己對穆宇是真的有欲望。

“你怎麽了?難受嗎?”

穆宇搖搖頭,含糊道:“不……就是困……”

他軟軟地陷在墊得厚厚的褥子裏,殘留的意識讓他使勁眨着眼睛想要清醒。只是這眨巴着眼睛的動作令他看上去像個小呆萌,看得顧哲明放下心來直想笑。抿嘴忍住了笑意,顧哲明對他道:“困就睡一會兒。”

“嗯……”聲音顫顫的,音調還拐個彎兒,好像是在拒絕,又好像是在撒嬌。穆宇擡起手來虛虛抓向空中,還沒觸及顧哲明就無力地落下。他看着顧哲明,夢呓般地喊了聲:“班長……”

終是沒敵過困意,眼皮耷拉下來,睡着了。

看到他長長的睫毛顫了一下,再沒動彈,顧哲明漸漸斂了笑容。輕嘆一口氣,他站起來,輕手輕腳地給穆宇蓋被子。

算了,有些話,過兩日再說也不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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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住心中湧動着的某些什麽東西,轉身準備離開,忽然餘光瞥到了一件令他感覺很熟悉的東西。

不,不對,不是一件。

他側過頭,朝着靠牆的實木書架走去,上面整整齊齊地碼着書:《特朗斯特羅姆詩歌全集》、《焚舟紀》、《何塞·馬蒂詩文選》、《約翰但恩詩集》……

這些書,是他高中時期最喜歡讀的,高中時每周一節的閱讀課,他都會帶一本詩集去學校,那一本本書,現在還儲存在家中的書櫃裏,只是許久沒有翻閱,不知是否已經像這架上的書一般發黃了。

他的目光從冗長的書名上滑過,漸漸往上看,看到其中一本書中露出一頁淡黃色的便簽紙。

取下這本《耶胡達·阿米亥詩集》,翻到便簽紙夾的那一頁,是一首名叫《忘卻某人》的詩:

忘卻某人就像

忘卻關掉後院中的燈

因此它在翌日長明不熄

但正是那光

使你記起

顧哲明把便簽紙重新插進,剛想合上,卻發覺便簽紙上用鉛筆淡淡寫着一句話:“你一定能考上心儀的大學的,加油!”

字體清峻端正,正是顧哲明以前的筆跡,但是是什麽時候寫的,顧哲明已經有些忘了。

他不自覺回過頭看了一眼穆宇,然而對方仍在安眠之中,什麽也不能為他解答。

目光從穆宇身上挪開,挪到床尾邊的小寫字桌上。桌上也有不少書,但大多都是實用類書籍,嶄新得很,被好整以暇地放置在文件欄中。陳舊發黃的臺面上鋪着天藍色鯨魚圖案的桌墊,桌墊邊上放着淺藍色透明的亞克力筆筒,筆筒旁邊有一杯喝到一半的橙汁,杯子邊上有一個木質相框,卻是撲在桌面上。

顧哲明将相框拿起來細看,發覺這竟然是他們的高中畢業照。

長長的照片兩端被裁,只留下中間一截,這才得以放進相框,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人頭,站在正中間的是身為班長的顧哲明。

借着卧室橘色的燈光,顧哲明看見照片中自己的臉上有一團模糊的指紋,其他地方卻是幹幹淨淨。

顧哲明把相框按原來的樣子放回原位,擡頭四下一望,看到了魚缸裏藍色的鳳尾魚,看到了牆角邊寶藍色的行李箱,看到了深藍色的月亮型頂燈,看到了穆宇剛剛脫下的粉藍色拖鞋,還有剛剛被他忽視的藍色被子和床單。

整個卧室幾乎全部是藍色的,風格和外面的客廳完全不同,像是藏匿在家中的一小塊隐秘的天地。

而自己最喜歡的顏色,就是藍色。

剎那間,顧哲明的心,像是黑夜裏打開了星空儀,所有密密麻麻的小事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了。

怪不得兩次來穆宇家中,卧室的房門都是緊閉的。

怪不得他聽到自己誤解時問出的問題,反應會那麽大。

怪不得他那麽清楚自己喜歡吃哪種水果,喝什麽樣的粥。

怪不得那天看到有賊進到自己家裏他那麽着急。

怪不得他那次撲倒在自己身上後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樣跑開了。

怪不得高中三年裏,自己的視線中總是有他。

顧哲明啞然失笑。原來他并不需要像現在這般猶豫,因為真正一直在等待的人是穆宇。

他只等待了三周,而穆宇等了七年。七年裏,這默默隐藏在心底,厚重又細膩的感情,不見天日,不為任何人所知,卻也不曾變質。

現在它卻是空降而來的彌足珍貴的禮物,讓顧哲明既感動,又欣喜。

他重新坐到床沿邊上,俯身望向睡着了的穆宇。

他的睡顏依舊可愛,像一只初生的小奶狗,又乖又奶。紅潤的嘴唇微微張着,呵出一點點紅酒的味道,顯得他柔軟而誘人,顧哲明真想立刻就伸手抱抱他,親親他。

【作者有話說:獵人要出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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