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沈律甫一見周海, 就皮笑肉不笑地刺了一句, “周海, 你家的大門可真難登。”

因為被周海晾了幾天,王碩非常不滿。也幸虧周海不是拒接他們沈家, 而是一個帖子都不接, 否則王碩指定認為就是沈氏無能、辦事不力事情才會進展緩慢的。

周海連忙說道,“誤會誤會,這不是前幾日太忙了,怕招呼不周,所以都不敢接帖子。”三秦制藥廠開張,不止周蓁蓁忙, 他身為少族長也跟着忙,實在是抽不出時間來處理各種帖子啊。

周海給了一個不算很有誠意的解釋,沈律氣得嘴都歪了。加上今兒來到周家坊, 看着周氏一族的族人們呈現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他承認他心裏酸溜溜的。

“這不一忙完, 我就趕緊讓人将你們請來了。對了,這位是?”周海看着沈律旁邊眼生卻一臉貴氣的公子, 忍不住猜測起他的身份來。

賀弦微微一笑, “久聞周少族長大名,在下姓賀, 單名一個弦。此次前來,其實是請周少族長幫個忙……”

周蓁蓁被宗房這邊派來的人找到時,正在配藥室手把手地教他們配制烏梅驅蟲丸。

封閉的木桶被小心地打開, 她用勺子從裏面撈出一枚烏梅,嘗了嘗,“這烏梅用苦酒漬了一宿,可以用了。你們也來嘗嘗,然後記住這個味,以後的藥材都需要你們自己來判斷的。”

周蓁蓁話一落,其他人都取了一枚烏梅嘗了嘗。

趁着他們品嘗的空檔,她又問,“對了,飯蒸熟沒有?”

“來了來了。”族裏一個小夥子提着小半桶的飯飛快進來。

“接下來,我們将烏梅去了核,然後将米飯倒入,搗成泥,和藥令相得……”周蓁蓁給衆人示範了一遍,便将搗藥杵交給他們,讓他們都上手試一試。

周蓁蓁監督他們都做對了之後,又接着說道,“這是烏梅驅蟲丸的制法之一,現在我來教你們另外一種制法,這種制法會讓烏梅驅蟲丸更加利于保存。”

周蓁蓁再讓人取來另一只木桶,裏面也是烏梅,不過不是用苦酒浸泡了,而是用醋浸泡,去核搗爛,和入諸藥搗勻,然後曬幹,研末,加蜜制丸。

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地看着,學着,不敢有絲毫懈怠。

就在這時,有人進來通報,“六姑娘,海大爺請你到宗房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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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蓁蓁自覺已經教是差不多了,便站了起來,“那行,你們就按照我剛才說的法子試試,不難吧?放手做,不要怕失敗。”

第一批烏梅丸做好了,她打算分發給周家坊的孩子們吃,給他們驅一驅肚子裏的蟲子。

她都看到過好些個孩子,幾乎都是毛發槁枯,肚腹脹大,驅趕卻瘦得皮包骨,面上還生着幹癬樣的白色蟲斑,這些孩子看着就像是患有疳積之證。烏梅丸吃上一批,應該能打掉他們肚子裏不少蛔蟲。

聽她這麽一說,制藥的員工們原來就已經很認真了,此刻更是嚴陣以待。

周蓁蓁洗了手,就随着來喊人的小哥哥走了。

周蓁蓁看了他一眼,這位小哥哥是宗房哪位叔伯的兒子來着,看着有點眼熟。

小哥哥自報姓名周安,走在路上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找周蓁蓁搭話,“六姑娘,剛才你們做的是驅蟲藥啊?”他在外面都聽見了。

“對啊,給小孩子用的。”

周安撓了撓頭,“六姑娘那藥成了之後,能不能分我一些?我家的弟弟妹妹很瘦,聽了你的話,我感覺他們肚子裏應該是有蟲的。”他家的日子過得還成的,就是弟弟妹妹一個個的不思飲食,長得都瘦瘦弱弱的,跟難民一樣。他爹娘為了他倆沒少往家裏扒拉好東西,但他們吃了也不管用。

他不好意思地又補充了一句,“我、我給錢。”

周蓁蓁失笑,“那你們等通知吧,第一批烏梅丸成了之後,我會讓海大伯通知你們的。”

在路上,小哥哥告訴周蓁蓁,海大爺的客人之一是沈氏的族長。

知道這點,周蓁蓁心裏就有數了,應該是王碩、賀弦他們按捺不住了。

一路上,和周蓁蓁打招呼的族人不要太多。因她在周家坊外圍建了這麽一個制藥廠,每日二三十個員工準時地上下工,穿着統一的服裝從制藥廠的大門走出,一切都新奇極了。

他們還聽說制藥廠的夥食還很好,工作再一打聽,也不算繁重。最重要的是十五歲以上的姑娘或者年輕的媳婦子都能去制藥廠上工賺工錢,這可比成天拘在家裏做點繡活掙的還多,還不傷眼睛,還能學一門炮制藥材的手藝。而且人周蓁蓁說了,等他們成了老手藝人,只要是肯安分工作的,只要三秦制藥廠一直在,就會一直雇傭他們。

這下他們知道了,三秦制藥廠雖然剛開張不久,但眼見着的福利是真的很不錯。大家都僥首以盼等着第二輪擴招呢。

一路走來,周蓁蓁不住地朝和她打掃呼的族人們點頭致意。其實開辦制藥廠之初,她是真沒想過會因為而受到族人的尊敬。

來到宗房,周蓁蓁發現王碩沒來,只沈律和駕弦來了。想想也是,這樣的場合對方多半還想要點臉。

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都是老調重彈。

也是這時,周海才知道周蓁蓁竟然認識神童的作者千行,不過也不奇怪,神童是她母親名下的木子書苑刑印的,肯定與千行接觸過的。

但周海沒想到的是,神童末段的‘四為句’最後兩句竟然如此重要嗎?

沈律他是知道的,俨然是無利不早起的那種人,還有賀弦,專程登門就為了那‘四為句’?京城賀家,他們雖然遠在廬江,卻也是有所耳聞的。

他有點看不懂了,這‘四為句’的前兩句看着是挺震撼人心的,但至于那麽重要嗎?

周海懵懂是正常的,‘四為句’要在特定的人手裏才能發揮出其作用來,他沒到那個程度呢,理解不了也正常。

周海本來是覺得賀家都親自來人了,牽個線也沒有什麽,他不想得罪賀家。但他的話剛到嘴邊,就想起了他祖父的話。他祖父說過,周蓁蓁很有大局觀,對一些事也很敏銳,讓他在拿不準的情況下,跟着她的腳步走就對了。

“前些日子,我見過沈二叔,也說起了這件事,當時我就說了,千行和木子書苑只是一錘子買賣。李掌櫃是在他來賣手稿的時候見過他一次,甚至神童的作者是不是他本人都無法肯定。之後李掌櫃和我說過,是再也沒有見過千行本人了。”

周蓁蓁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若他們想請她引薦千行,她沒辦法,她做不到。

賀弦笑了笑,然後目光炯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臉問,“那周六姑娘,‘四為句’的後兩句,你知曉嗎?”

周蓁蓁搖頭。

“那打擾了,告辭。”

賀弦走得幹淨利索。

沈律經過周蓁蓁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果然如他所料一般,死扛到底了。

“這這就完了?”這情況,周海有點懵。他有點不敢相信對方那麽爽快就放棄了。

周蓁蓁愁,比起沈律的老謀深算,她家海大伯還是差了一點啊。

“海大伯,做好準備吧。”周蓁蓁嘆息,對方根本就不相信她的話,他們離開的爽快,是因為知道再談下去也不會有別的結果。對方先禮後兵,也是給最後一次機會。

周海擰眉,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你是說,他們準備要對付咱們周氏了?”

周蓁蓁點了點頭,“八九不離十了。”

剛離開了周家坊的賀弦立即就下了一道命令,“你們沈家可以動手了,我會讓官府那邊适當地配合一下的。”

“好的。”沈律拼命壓抑住想要上揚的嘴角。

“你們行事謹慎周密一些,不要輕敵了。”賀弦叮囑。

“放心吧,賀四公子。”沈律有些不為意,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天羅地網,周氏是逃不掉的。

賀弦看了他一眼,“別不拿我的提醒當一回事,草莽起龍蛇,剛才那小姑娘不簡單,她恐怕對我們的決定也是心知肚明的。”

沈律心一突,他以為他對周蓁蓁的評價就夠高的了,想不到賀弦的評價還在他之上。

那廂,周蓁蓁說完那句之後,沒理會他的思索,而是接着說道,“對了,犀角吃進得差不多了,可以紮緊最後的袋口了。”

和沈家上回買斷廬江牛黃不一樣,他們這次是從外圍開始掃貨,廬江地界內各大藥房的犀角還沒有動,而且因為有李氏藥材行坐鎮,所以廬江這一片就留到了最後。一旦動手,一定會露出痕跡的,然後沈氏一族就會察覺。而現在就到了該動手的時候了。

“這事,還得問問族長太爺吧?”周海遲疑。

周蓁蓁看了他一眼,心裏嘆氣,面上是同意了他的意見。

“問我什麽?”一道威嚴的聲音響起。

他們擡眼就看到族長太爺駐着拐杖走進來,兩人連忙站起來上前。

“祖父,你怎麽出來了?”

“族長太爺。”

族長太爺由着他們倆人扶着他坐下,“你們剛才在說什麽?”

周海和周蓁蓁對視了一眼,周蓁蓁朝他點了點頭,然後他就将剛才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敘述了一遍。

族長太爺聽完沒有理會周海,他看着周蓁蓁,“能和太爺說說裏面的內情以及你的判斷嗎?”

“可以的。”

“事情是這樣的……‘四為句’的後兩句我給了祝良祝先生。王碩王大學士前幾天剛到廬江,沈氏,包括賀家,讨要這‘四為句’的後兩句都是為了他。今上欲為新太子延請太子太傅,人選極有可能在祝先生和王大學士之間産生。”周蓁蓁長話短說,用了一小段話就将所有的事交待完了。

周海驚訝,他沒想到裏面還有那麽深的內情。

确實,一貨不能賣二家。和周海不同,族長太爺老于世故,比周海更明白‘四為句’的價值。族長太爺很贊同周蓁蓁的做法,并且也認同她的分析,然後交待周海依照她方才的話去做。

完了,他話峰一轉,問周蓁蓁,“你與袁溯溟袁公子是何關系,他是不是對你有意?”

周蓁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你今年也十四了,過了年及笄了,議親正是時候。”

族長太爺這是暗示她讓袁溯溟來提親?只是他們雙方都沒有很挑明了說。

“族長太爺,這事不急。”周蓁蓁連忙說。

“而且對方未必有這個意思,我們上趕着也不好看。”她遲疑地道。

別怪她又把鍋甩給袁溯溟。她感覺,只要她敢實話實說,迎接她的一定是族裏的歡欣鼓舞,然後就是催促她趕緊将事情确定下來。

族長太爺點了點頭,“你們年輕人看着辦吧,屆時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

周海覺得自己今天被驚吓的都有點麻木了。

族裏周蓁蓁這一輩嫁得最好的就是他們宗房的姑娘,他的大侄女兒,打小是依照着宗婦的标準來教養的,也就是嫁給了四品大員的嫡次子。

像他們這樣家族的姑娘,能嫁給有點實權的官家的嫡子就已經是很不錯的了。

現在蓁姐兒這大侄女,不知不覺就攀上了京城袁家,那袁溯溟聽說還是他們那一輩的嫡幼子。他有些想不明白她怎麽一轉眼就得如此優秀了。

周蓁蓁離開後,周海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看着周海,其實族長太爺心裏也是不無嘆息的。本來他是覺得以周海之資,守成是足夠了的。但如今看來,周氏外圍真是群狼環伺。幸虧開不絕周氏,傑出子弟一個個冒出。但有些事,他也不得不重新考慮了。

“莫欺少年窮,族裏的孩子不拘男女都多關照多關照,莫要因為對方是姑娘家就不重視。對于姑娘家而言,嫁人就是她們第二次投胎,今日你看看着她像是低微到了塵埃裏,指不定不知什麽時候人家就攀上了高枝兒。這人生際遇誰也說不準。”族長太爺提醒他平時行事公允一些。

經了此事,周海深以為然。這人生際遇啊,真是最不講道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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