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不回去了
将近一個收稻季的鍛煉,吳小桐咬着牙堅持下來,雖說累的很,卻也不是沒有收獲。
她割稻子的技術漸漸熟練了,速度也快了許多,已經能夠超越小臭兒,幾乎跟拴住齊頭并進了。另外,經過這些天高強度的勞動,她的飯量增大了不少,骨子裏那股不服輸的勁頭給激了出來,整個人的精神面貌都是一新,落在別人眼中,就覺得這個孩子成長了穩重了,而吳小桐自己知道,她來到這個世界許久,卻一直仿佛做客,總是帶着旁觀的心态,如今,她不再飄飄忽忽,不再浮躁不安,而是在這一片收獲的辛勞中,完成了一次蛻變,她慢慢地将自己融入到了這個社會,融入到這些辛勤善良的人們中去,落地生根,真真切切有了歸屬感,心安定了,自然從容,自然寬厚,自然深沉飽滿起來了。
聽到徐寡婦呼喚,吳小桐割下手中的一束稻谷,随手放在旁邊割倒的稻谷上,鐮刀一放,兩只手一劃拉,就堆成一個稻谷個子,腰上早就備好了幹稻草,抽取一簇來就是最簡易的草繩,一捆一紮一擰,一個稻谷個子就完成了,幹淨整齊地立在了稻田裏,跟後邊許多稻草個子排成一排,猶如站立在田裏列兵!
吳小桐抓着脖子上的巾子擦把汗,欣慰的笑了。
小臭兒依舊反應最靈敏,在不遠處連聲招呼着:“你倆快些啊,晚了沒菜了!”
吳小桐回頭,拴住也拎着鐮刀走過來,兩個人也不說話,并肩一起往地頭上走去。
“哎,來了輛馬車!”跑在前頭的小臭兒突然喊了一聲。
吳小桐和拴住同時擡頭看過去,然後,就看到那青帷馬車颠簸着一路而來,漸行漸近,然後,就在一群人的注視下停在了不遠處。
青帷馬車後邊跟着兩名騎馬的男子,年紀都不大,一個二十出頭,一個更小一些,約摸只有十五六歲年紀。年紀稍大的青年男子穿着一件灰藍色長袍,前擺掖在腰間,個子中等,五官端正,眉眼平和,氣度沉穩,此時一拉馬缰,翻身下馬,擡腳往人群這邊走過來。
未語先笑,這青年來到人群三五步處拱手施禮,揚聲問道:“老人家,打擾了!”
恰好劉老實在人群邊兒上,聽到這話,連忙束手束腳地回了一禮,道:“不敢!不敢!”
那人微微一笑,問道:“請問,此處可是雙溪鎮?”
劉老實點頭應着,并沒說話。旁邊有心急的幫腔道:“此處就是雙溪鎮,你們是哪裏來的?可是來找胡家的?”
說話的功夫,吳小桐也來到了地頭人群中,聽到這人開口,目光一閃,招呼着小臭兒和拴住擠上前去。
“胡家的人前些日子都搬走了,你們要是來拜訪胡家的,卻是錯過了!”吳小桐趁着別人沒說出什麽來,搶着插話道。
拴住和小臭兒跟着吳小桐時候多了,對外來人更警惕些,聽吳小桐這麽說,也在旁邊幫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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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笑容微微一斂,目光飛快地掃過三個半大孩子,然後落在吳小桐身上,笑着道:“多謝這位小哥告知。不過,我等卻不是來尋胡家的。我們來是想……”
這人的話未說完,那邊的青帷小車裏卻傳出一聲略顯蒼老,卻明顯很是激動,又帶了滿滿震驚的聲音:“姑娘?”
吳小桐順着這聲音看過去,就見青帷馬車的窗戶簾子撩了起來,露出一張微黃偏瘦的中年婦人的臉,滿臉的驚訝,滿眼的不敢置信!
這位中年婦人約摸三十出頭年紀,五官清秀,眉目柔和。這婦人看樣子像是大病初愈,臉色尚帶着一絲久病初愈的萎黃之色,加之長途跋涉,一路辛勞,又沾了行塵,染了憔悴,讓她的臉色不太好看。
看見這位,吳小桐心裏莫名一跳,心道不好。她大概已經猜到這位是哪個了!
果然,那婦人喚了一聲之後,就撂下了窗簾子,下一刻,就匆匆從車廂裏出來,幾乎什麽都不顧地跳下車。可憐她大病初愈,又坐了許久的馬車,雙腿酸軟無力,又麻木不着力,這一沖下來,竟一個趔趄栽倒下去。
好在,另一位少年趕上前托了她一把,才沒讓她摔在車轅下。
那婦人也沒顧上跟少年道謝,掙紮着站穩了,又再次往吳小桐這邊沖過來。
看着她這般掙紮、激動,吳小桐只能強壓住內心裏無比迫切地逃開的沖動,站在原地,等着那婦人沖過來,一把将她抱住,緊緊地,摟進懷裏!
“姑娘,你怎麽淪落到這種地步啊啊啊……”婦人抱住吳小桐,情緒完全失控,忍不住涕淚橫流,放聲號啕起來。
吳小桐本來就抗拒陌生人的接觸,被這婦人抱的緊緊地喘不過氣不說,還又哭又嚎的,着實受不了,只能努力掙紮着脫身。
好在,這具身體個子不矮,這段時間鍛煉加勞動,又蹿高了不少,力氣也增大了不少,一掙之下,竟被她掙脫了。那婦人如影随形,緊跟着又要伸手來抱,卻被吳小桐及時地伸手抓住。
看着她的眼睛,吳小桐大聲道:“這位嬸嬸,你且住聲!”
婦人的號啕戛然而止,然後瞪着滿是淚水的眼睛看着吳小桐,怔怔地,滿是不敢置信,甚至驚疑恐懼地急急問道:“姑娘,你叫奴婢什麽?姑娘,奴婢是你的奶娘啊,難道姑娘不認識奴婢了嗎?”
我又不是你家姑娘,我咋認得你?
吳小桐暗暗翻了個白眼兒,表面上卻挂着一抹微笑搖頭道:“這位嬸嬸怕是認錯人了,我确實是初次見到嬸嬸!”
說着,吳小桐瞟向那兩個年輕人,提醒道:“二位……”
那兩位不好再旁觀下去,還是那個少年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婦人,低聲勸慰了幾句,婦人激動的神情略略緩解了些。
吳小桐躲開去,正要拉着拴住和小臭兒去河裏洗手,她割了一上午稻谷,又累又餓的,還想盡快吃飯呢!書香門第那邊的婦人卻在略略穩定了情緒,草草擦了臉之後,又跟了過來。這一次,她沒有沖上來摟抱啊嚎哭啊什麽的,而是很是客氣有禮地曲膝道:“剛剛一時失态,讓姑娘受驚了!”
吳小桐也懶得糾正她的稱呼,很不在意地揮揮手,就要繼續往河邊走。
“多謝姑娘寬宏。”那婦人再次曲曲膝,止住了吳小桐的腳步,然後繼續道,“我得了姑娘的信兒,立刻從金陵啓程,一路上都是換馬不換車,已經連續奔波了近十日……不瞞姑娘說,這會兒實在撐不住了,還望姑娘垂憐,給我找一個歇息的地處……我在這裏,先謝過姑娘了!”
這婦人本就一臉萎黃、憔悴之色,經過之前一番心情劇烈起伏和號啕,又明顯傷了神,這會兒臉色更加難看了,雖然強撐着說話,卻明顯有些搖搖欲墜之感。
心底莫名地有些酸疼……吳小桐暗暗嘆了口氣,為了這具身體,就軟一回心腸吧!
“這樣……”吳小桐遲疑着,目光看向随車來的兩位青年男子,還有從車上跳下來的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
不等她開口,那個有些遲鈍的丫頭終于反應了過來,趕上來兩步,扶住那婦人。
見有人扶住了婦人,吳小桐這才退開一步,對那婦人拱拱手道:“既然嬸嬸這般說,就請上車,跟我來吧!”
話音落,那婦人如聞綸音一般,連忙點頭應了,又曲膝一禮,這才由那丫頭扶着上車去了。
吳小桐無可奈何地嘆口氣,回頭跟徐寡婦和拴住、小臭兒打了聲招呼,就引着那馬車一路往鎮子裏去了。
她之所以答應婦人帶她回家,也并非是一時心軟,而是認為這種事情,她需要一個相對安靜私密的環境,來跟那位婦人講清楚。不管這具身體是不是裴依依,如今她都是吳小桐,今後也只能是吳小桐了。她不想,也不會,去裴家當什麽富貴千斤。
到了鎮子裏,吳小桐将兩個護衛讓到福順酒肆用飯歇息,她則引着奶娘和那小丫鬟回了小院。
老蒼頭在場院裏,小院裏空無一人,不大,卻幹淨整潔,井然有序。
吳小桐讓着奶娘坐了,小丫頭很有眼色地端了盆子打水閃了出去,吳小桐想要倒杯水給奶娘,卻被她伸手攔住:“奴婢怎當得起姑娘親自倒水……”
這般模樣,吳小桐也不勉強,只進裏屋,拿了自己用的帕子洗了一把,遞給奶娘:“嬸嬸擦一把,再說話吧!”
剛剛在路上哭了一場,奶娘的臉上被淚水糊了,經風一吹,正幹的難受,見吳小桐已經洗好了帕子遞過來,奶娘曲曲膝行了個禮,也就接了過去。擦了擦眼睛臉頰,又把帕子拿在手中有一下沒一下的擦着手,垂着頭思量着怎麽開口,勸姑娘回去。
吳小桐卻是又累又餓的,見她不做聲,她也不急,自己另取了一塊帕子,去裏屋裏洗了把手臉,又徑直去了福順酒肆那邊一趟,端了一盤炒青菜和一大缽米飯回來,又倒了兩杯水端出來,這才坐下來,一邊吃着東西一邊等着奶娘慢慢思量。
她不着急,但要首先填飽了肚子再說。從早上卯時起床,卯時中下地割稻谷一直到這會兒,将近三個時辰了,那麽強的勞動量,她再不吃點兒啥都懷疑自己會餓死了。
吳小桐雖然餓得很,但畢竟不是沒見過市面的,還不至于為了幾塊點心失了态,是以,吃的雖然不慢,卻吃相上自覺能說得過去,不說多優雅多風儀出衆,卻也絕對不會丢人就是了。
誰知道,就是這般,看在奶娘眼裏,竟讓她又是一陣刺心,忍不住又落下淚來。曾經,自家姑娘吃上好的官燕也只挑着整盞的,稍有破損、雜質的都被剔出來,點心只愛吃京城瑞家十八樣兒的精細點心,一小攢盒十八種點心一樣一塊,不過都雞心大小,卻要足足十兩銀子……再看眼下,就一盤青菜一缽米飯,姑娘卻吃的這般香甜!
這還沒說這屋子裏的陳設用具,還有茶盞、碗碟居然都是粗瓷的,邊緣甚至還有沖口,這等粗陋,實在是……哪怕奶娘來之前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所見到的一切,仍舊讓她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但畢竟,奶娘不是當年在裴府裏的天真婦人了,她經歷了應天城破,三老爺三夫人雙雙殒命,她帶着姑娘混在難民中倉惶出逃,那一路上,什麽沒見到,殺人的、放火的、劫掠的……原本風景秀美民風淳樸的應天成簡直堕成了地獄!她好不容易護着姑娘出了城,卻在城外遭遇了一隊叛軍劫掠,流民們轟然四散,強烈的求生*驅使下,流民如潮,洶湧不可阻擋,她和姑娘就是那時候,被人流沖散,她并沒走遠,冒險在附近避過混亂,就立刻回來尋找,姑娘卻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她在那裏找了好幾天,又往四周擴大範圍搜羅了數日,都沒能尋到一點兒線索,之後,她咬牙離開,只身前往睢寧尋找大老爺,希望大老爺指派人手,再來搜尋姑娘的下落。卻沒想到,姑娘這一失散,就是小半年!
看到姑娘所處的情形後,奶娘是看不上這些粗陋之物,更多的,還是憐惜自家姑娘。那等嬌嬌弱弱的貴府千金,跟她失散後究竟吃了多少苦,居然能夠在這種屋子裏安之若素,吃這種粗淡茶飯……她剛到之時,還看到了什麽?姑娘在稻田裏,跟那些村人的孩子一樣在勞作!
嗚,她苦命的姑娘……若非生不逢時,遇上亂世,若非三老爺三夫人罹難,自家姑娘怎麽會吃這種苦楚啊!
吳小桐能夠感受到奶娘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幾乎沒有離開過一刻,心裏不太舒服的同時,她實在不好就這個說什麽。這位是裴依依的奶娘,從小将裴依依奶大的,情分自然不同,雖是主仆,卻堪比母女。情緒激動些也是難免的。
她不緊不慢地将一缽米飯和一盤菜都吃完,又端起茶來喝了,這才覺得吃飽了,肚子裏不再空的難受,上午割稻子的疲累也緩解了不少去,身體舒坦了,她也有精神面對裴依依的奶娘了。
起身,将碗筷拿出去。那小丫頭不知從哪裏鑽出來,曲曲膝,将她手中的碗筷都接了過去。
吳小桐愣了片刻,失笑着搖搖頭,轉身往竈上去,拎了一只銅壺回來,正想着重新給自己倒水,卻被情緒穩定了許多的奶娘接了過去。
“姑娘且坐着,有奴婢們在,哪裏還有讓姑娘自己動手的理兒!”奶娘這話說的聲調柔軟,語氣也溫婉,吳小桐卻聽出了一番告誡的意思。
這就教訓上了?
既然搶不過,她也不搶了,安心坐下,看着奶娘拿了茶盞子下去,不大工夫轉回來,手上端了一個長方形木頭雕花牙兒托盤,盤子裏托着一只茶盅子,漂亮的雨過天青色,釉色如鏡,細膩剔透,薄如紙,聲如磬……啧啧,這莫不是傳說中的類似汝窯瓷器的好東西?
奶娘将托盤放在桌上,雙手捧了茶盞子,動作舒緩地舉到吳小桐面前,含笑道:“奴婢做主給姑娘點了一盅八寶茶,姑娘原來最愛喝的。”
正沉醉于瓷器之精美的吳小桐聞言臉色一僵,勉強壓抑着不好的預感掀開茶盅蓋子,果然,一股子亦苦亦鹹亦香的混合怪味兒撲面而來,害的吳小桐差點兒将手中的杯蓋兒扔出去!
半透明的薄胎茶盅子裏,數種材料碾磨成的茶粉載浮載沉,液面上甚至隐約能夠看出一朵栀子花的印跡……傳說點茶高手能夠随心所欲地在茶湯表面上勾勒圖畫,或風清月曉,或花鳥魚蟲,吳小桐一直只當做傳說不可信,此時終于親見,她才相信,竟有這等出神入化的點茶技藝。
感嘆着點茶工藝的精湛,吳小桐也暫時忽略了八寶茶的奇異味道。然後,就聽奶娘開口,講述起她與裴依依失散前後的事情來。
……奶娘歷經數日奔波之苦,一路歷險無數,千辛萬苦終于到達了睢寧,見到了裴家大老爺!
寶應城失陷,大老爺已經知道了,也派了人去接應,沒想到卻只得了三弟三弟妹雙雙殉難的噩耗,小侄女下落不明。
見到奶娘,知道裴依依失散後,大老爺并沒有責罰與她,還命人将她帶下去,好生照料,養息身體。
奶娘卻滿心愧悔,加上一路磋磨驚吓,很快病倒了,病勢纏綿,幾乎要了命去,直到收到大少爺的傳信,說是尋到了姑娘的下落,姑娘安好,她竟宛如吃了仙丹一般,一下子爬起來了,然後吃了幾日藥,病情竟是日見好轉。等大公子回轉,直到姑娘的情況後,根本不用大公子指派,她自己就等不住了,自動請纓過來接姑娘。
奶娘長篇大論說了好一會兒,才将前情說完,略頓了頓,緩了一下,奶娘才再次開口,“臨出門,奴婢就跟大老爺、大公子說了,若是無法說服姑娘,奴婢就留在姑娘身邊照料着,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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