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生辰

忙碌着,一眨眼就出了正月。

二月二的時候,天氣已經和暖起來。

吳小桐換了一身薄棉衣走出來,迎着出生的太陽舒展着胳膊,一邊微微眯了眼睛。

“你這樣子,好像……好像是一只剛睡醒的貓!”小臭兒笑嘻嘻地從側門裏走過來,看着吳小桐,臉上露出一抹迷失的呆傻。

擡手,敲在小臭兒額頭上,吳小桐笑嗔道:“你倒是像只呆頭鵝!”

不理小臭兒捂着腦袋哀叫,吳小桐自顧自地在院子裏活動着手腳,舒展着腰身,然後回身看向小臭兒:“你來不是叫我吃飯的?”

小臭兒苦着臉看過來,卻見吳小桐已經自顧自穿過了小側門,他顧不上訴苦,匆匆忙忙跟了上去。

吳小桐走到菜園子邊上,俯身撥開覆蓋的稻草,一眼就看見那些低矮的小枝桠上,一個個嫩綠色小苞苞,充滿了生機和希望。

“呀,太好了!”

吳小桐一拳打在自己手心,歡喜的跳了起來!

去年秋日扡插下的茶樹枝,經過一個冬日漫長的等待、護持,終于在春回大地之際,給了她一個結果。也是給了她一個大大的希望。一個對未來生活,乃至生命的目标、奔頭!

“怎麽了?什麽事這麽歡喜?”小臭兒好奇地湊過來。

吳小桐卻顧不上理他,只細細地撥着稻草查看着一株一株茶樹小苗,辨別着哪怕一個芽孢的生機!

“……二十八棵,竟然有二十八棵!哈哈……太好了!”吳小桐直起身來,歡喜地叫了幾聲,然後,臉上的歡喜壓下去,她又将撥開的稻草撥弄好,轉身就往老蒼頭的屋裏走。

“嗳,嗳,你去哪兒?人都去東院吃飯了,你要找你爺爺盡管去東院就好啊……”小臭兒追上幾步,提醒着。

吳小桐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兒上,“哎,我真是歡喜糊塗了!”

說着,停下腳步,轉身招呼小臭兒:“走了!”

正好,地裏播種還早,肥料卻已經撒完了。家裏的壯工們只有整理田地的活計,沒有急活兒。于是,當天就都拉到鎮子西邊的緩山坡上,清理那裏的一片荒山,不但要将那些灌木叢雜樹林砍掉,還要将樹根都挖出來,再用石塊壘砌起一片片梯田。僅僅這些人手還不夠,還雇傭了鎮上的七八個壯工。

雙溪鎮有一大片良田,本鎮的人并沒有造梯田的經驗,吳江等人在家時種的卻是山田,對于開荒山建梯田的活計熟悉的很,吳小桐幹脆全權交待給吳江鋪排,只叮囑他梯田不用太寬,最多一丈即可。并且,盡量連綿,不要太碎小。

吳江很是自信地保證:“姑娘放心,那山坡小的去看過了,地勢平緩,也沒有溝壑,姑娘的要求定能做到。只是清理樹木麻煩些,其他姑娘不用擔心。”

吳小桐點頭:“你注意一下溝壑,留下幾條,做排水之用。将來若是天旱,也方便澆灌!”

吳江拱手應下,帶着人上山開工。

吳小桐則開始在院子裏轉着圈子,很快就叫了吳大壯家的、吳江家的幾個婆子,拿了鐵鍬鎬頭等物,只把院子中央留了一條甬路,其他地方全部挖起來,松土整平。又安排小臭兒、拴住、小滿、水生幾個小子背了背簍上山,往回運青石,壘砌在剛開墾的菜園周邊成矮牆,又将留出來的甬路鋪設卵石。

幾個小子這一背就是好久好久。

他們背回來的石塊、卵石,不僅給吳小桐的院子裏鋪設了甬路,其他幾個院子同樣鋪上了卵石甬路,這甬路一路延綿出去,院子前邊,院子後面,向東向西,一頭延伸到山坡下剛建好的梯田,一頭延伸到鎮子東頭的稻田,甚至延伸出了山口。

鎮子上的兩條東西長街都鋪完卵石的時候,也到了二月下旬。秧苗已經育好,田裏也放好了水,該插秧了。

男女老少齊上陣,能插秧的都下了田,不能插秧的老人照料着孩子,家裏只留了霍氏、吳小桐和碧桃做飯、送飯。将近四百畝田,三十多口人齊上陣,也用了八天才把秧苗全部插完。

插秧是一年中的頭等大事,插完了秧,連續勞累了八天的人們終于長長松了一口氣。

吳小桐則帶着一群孩子們上山,采野菜,也采茶。

清明前,茶樹的第一茬嫩芽已經冒了出來,齊刷刷一層,嫩綠嫩綠的,格外清新,透着勃勃生機。

去年采茶,孩子們都見識過,也算有了些經驗,就是小滿和水生,吳小桐一說也就明白了,幾個孩子攀上樹,手指飛快,将一簇簇嫩芽掐下來,攢成一捧丢進身後的背簍,又慢慢地積少成多,半簍、一簍……

這一茬嫩尖兒,吳小桐特意叮囑過,不要采的太狠,把樹給傷了。畢竟,她還想着夏末時節再截枝扡插的。傷了樹木根本,可能好幾年都緩不過來,甚至造成這些老茶樹死亡,就太可惜了。

即便如此,最後的收獲仍舊讓吳小桐欣喜不已。這一茬明前茶,炒制之後,竟然得了六斤多,用她最大號的茶葉桶,也裝了十七八桶。

沏一杯茶,看茶湯清淡,香氣悠遠輕浮,吳小桐抿着嘴笑了。

這麽好的茶,她在現代也沒嘗過呢……若是小亓還在,定然會喜歡的吧!

一轉眼,小亓走了半年了!胡大公子走了也有三個月了!

小亓還罷了,裴家兩次送節禮,他都有書卷、文房送過來,當然還少不了親手所書的字帖。

胡大公子一走就是三個月,至今卻杳無音信。不知道他帶着大有一路可順利,算着時間,該早到廣陵了……

年前,裴昉來的時候,談及外邊的局勢,廣陵松江一線還在景王控制之中;既然,胡元辰的父親以謀逆罪株連,那廣陵呢?胡元辰說過,那邊雖然沒有胡家的直系子弟,卻也有庶出旁支,會不會也已經被株連了?

唉,她挺後悔的,當時就躲着裴昉念緊箍咒了,咋就沒記得多問一些外頭的形勢呢?

這會兒,她出去一趟極難不說,就是出去,也最多只能去霍山縣城看看,廣陵遠在千裏之外,讓她去哪裏打聽消息去!

回頭看看鎮子上的一起,都欣欣向榮、生機勃勃的。

不管是留守的,還是逃難回來的,經過冬日的嚴寒,又跟山野草木一般重新生發起來、蓬勃起來。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了希望!

若是,外邊的戰亂再不會影響到此,最好,有個人跳出來平定亂世,還天下以太平……該多好啊!

吳小桐也只是偶爾思慮一回,感嘆一番,回頭又有各種瑣事忙碌起來,就把這些暫時抛到腦後去了。

清明節,又名寒食節。

前一天晚上,吳小桐就讓霍氏煮了一鍋雞蛋,第二天每個孩子手裏都發了兩顆雞蛋。其他人則是吃備好的糕餅。這一日,是不動煙火的。

吃過早飯,老蒼頭和吳小桐帶了一大家子人,男女老少一起上山,先給去年新添的那一大片墳頭祭拜了,燒了許多紙錢,都是用吳小桐練過字的紙剪的。有了裴家送來的筆墨紙張,吳小桐練字的紙張充裕了,每日堅持下來,也積了幾尺厚,拿出三分之一不到來剪成紙錢,就夠給這些亡魂祭奠了。

公祭完這些無主之墳,各家分散開來。

吳大壯三家去村口給祖先和逝去的親人遙祭。鎮子上其他人家也去各自的親人墳前祭奠。

吳小桐則跟着老蒼頭一路到了胡家祖墳前,擺下貢品,點燃了香燭。

看着老蒼頭整整衣裳在墳前跪下,吳小桐也跟着在他身後跪下。

老蒼頭在前頭默默地燒着紙錢,吳小桐則默默禱告:“我是胡元辰的朋友,替他過來給你們祭奠……若你們在天有靈,保佑你們胡家僅剩的子孫胡元辰吧,保佑他平平安安……”

風刮起紙灰,飄搖而起,旋轉着一路升到半空中去……

吳小桐恭恭敬敬叩下頭去,心裏默念着,都是替胡元辰做的!

叩拜完,擡頭起身,望着一片寂靜的墳包,吳小桐突然有些恍惚,周身寂寂,空谷幽幽,遍地荒草……她似乎看見了一群默默而立的長者,一雙雙眼睛肅然,卻絕無惡意地注視着她……

一陣寒意從腳跟爬上脊背,吳小桐打了個寒戰,回過神來。

老蒼頭已經收拾了貢品、香燭,挎着籃子招呼她:“走吧!”

吳小桐怔怔地答應一聲,跟着老蒼頭往山下走,走出去幾十步,她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卻見一片草木蔥茏,鳥語啁啾,根本沒什麽荒草,更沒有什麽長者、眼睛。

呼……吳小桐吐出一口氣來,跟上老蒼頭的腳步下了山。

清明之後是谷雨。春日漸深。

下了幾場春雨,也沒有倒春寒搗亂,秧苗生長的極好。山坡上的梯田修好了一片,吳小桐移植過去的茶樹苗只占了一塊,其他的都種上了綠豆、紅豆、芝麻等雜糧。這幾種雜糧不求土地肥沃,還能養地積肥。

鎮子東頭,在河邊修建的一溜兒養魚池也用上了。

都沒用吳小桐操心,一群小子們每日起了魚簍子,就挑挑揀揀地,把各種魚分門別類放在不同的魚池中養上。有草魚、鲫魚、鯉魚,也有嘎牙子、黃鳝,因為吳小桐喜歡,小臭兒和拴住還做主弄了個螃蟹池子……很可惜,過幾天再去看,放進去的螃蟹早爬光了。

本來兩個小子想給吳小桐一個驚喜的,誰知道看到的卻是個空空如也的池子……哦,也不對,有青蛙在裏頭産卵,孵出一群一群的蝌蚪來,密密麻麻,黑色的雲彩一般,游過來飄過去……

吳小桐沒忍住,捂着嘴笑了。

兩個小子漲紅了臉。小臭兒攥着拳頭惱怒起來:“娘的,誰偷了我的螃蟹……要讓我知道,非劈了他!”

吳小桐很順手地一巴掌拍過去,登時消了小臭兒的怒火;“你這一年個頭倒是長了不少,咋就心眼兒不見長呢?誰偷的?你捉的不過是些小蟹子,你也說過的,那玩意兒又沒肉,白給都沒有人稀得吃,你說說,有誰特意來偷你的?”

“可是,沒人偷咋就沒了……”小臭兒沒了火氣,卻仍舊想不通。

他費心費力地撈了好幾天,才攢了一簍子蟹苗,昨兒才放進池子裏,就想着今天領小桐過來給她個驚喜的,不過一夜,咋就都沒了?那麽多蟹苗啊,怎麽也得幾百只吶!

“會不會是這些蛤蟆蝌蚪子給吃了……”小臭兒突發奇想,只不過,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沒底氣。

蝌蚪個頭很小不說,軟軟的毫無攻擊力,哪怕蟹苗小,也不是蝌蚪能吃下去的!

吳小桐白他一眼,在池子邊蹲下,仔細撥弄開雜草看了一回,然後招呼着小臭兒、拴住也蹲下,指着池子邊緣的泥土給兩個小子看:“你們看這些痕跡,都是螃蟹爬過的印子……”

“啊,螃蟹爬上岸了?它們,它們去哪裏了?”小臭兒驚訝道。

這一回,不僅是吳小桐給他白眼了,連拴住也看不下去了,拉着他就走,一路走到河邊去。到了這裏,不用拴住指點,小臭兒也明白了,他看到了河邊還有不少小螃蟹沒走遠,就窩在淺水裏活動呢!

“行了,別煩了。螃蟹那東西最擅長逃跑的,咱們那麽個小池子養不住……反正在河裏,長大了也一樣捉,不耽誤吃。你就別跟它較勁了。”吳小桐寬慰了小臭兒,轉身往回走,“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趁着天色早,還是上山再打些菜去吧,今年家裏孵了百多只雞鴨,又添了二十頭小豬,不多打些菜可不夠吃!”

開春時,吳小桐為糞肥的事情發愁,下決心今年大力發展養殖業。

那些雞鴨不說,有五六只母雞抱窩,孵出了百多只小雞,還捎帶着孵了十幾只小鴨子。

三頭母豬也很給力,擠在四月裏生産,一共生了二十二頭小豬。如今,第一窩小豬仔已經快滿月了,僅僅吃奶已經不夠了,每日必須添加飼料,用三分之二的野菜拌上稻糠、秕谷子做成。

喂豬的活兒交給了吳大壯的老娘,老太太心疼糧食,哪怕是秕谷子也不舍得給豬吃,每每老太太總會念叨糟踐糧食,還總是趁着沒人就克扣小豬的口糧……吳小桐說了幾次,老太太當面答應的很好,轉回頭就故技重施,把個吳小桐氣的腦門兒生疼。後來,吳小桐帶着孩子們上山挖了許多野山藥、木薯根回來,給她喂豬,這才好些了小豬仔們不至于餓的嗷嗷叫。

唉,她從沒有這般懷念玉米、懷念地瓜、土豆那些高産作物啊!有了那些東西,她就不愁沒東西喂豬了!

四月末,春日漸盡,初夏将至。

裴府送節禮的車隊再次到了雙溪鎮。

這一次,沒有哪位公子跟着,只有裴府的二管家帶隊。

見了吳小桐之後禀告,大公子帶兵作戰,如今大概到了皖東。因為大公子作戰英勇,屢立戰功,如今已經從最初的五品武威将軍,升至正四品的都尉郎将,統兵也從最初的五百增加為兩千。若是再升,到了三品,就能夠提為指揮使,獨率一路,足足五千兵馬了。

“……都說咱們大公子有望憑戰功封侯吶!”二管家與有榮焉地說着,一臉榮光。

吳小桐笑着點頭:“大哥哥功夫好,又有智謀,是将帥之才。只是,也要先顧着自己安危才好!”

管家笑着附和,心裏卻不以為然。姑娘畢竟年歲小,又是個女孩子,哪裏懂得馬上覓封侯的豪氣幹雲,又哪裏知道戰功難得,不拼了命,哪裏掙得下偌大功勞!叛軍肆虐,皇上恨極,許下高官厚祿,激勵将士奮勇殺敵,凡斬敵首級十個就記一轉,三轉一級,三級一品……大丈夫好男兒不趁着這個機會多掙軍功,封侯加爵,等到天下平定了,還去哪裏掙軍功去?

哦,對了,景王終于在連續收複失地之後,應百官所請登基稱帝,年號靖宇。立志平定天下,重振社稷。

靖宇帝登基之後,江南小股叛亂之匪很快被平定,各地漸漸恢複起來,大軍得以集中主要兵力渡江作戰,一路高歌向北,逐一收複着失陷匪手的城池鄉村。

二管事又将兩封信拿出來交給吳小桐:“這是老爺和二公子寫給姑娘的信。太太沒寫信,卻也一再囑咐小的,希望能夠勸着姑娘回去。太太還說了,若是姑娘喜歡莊子裏的自在,南岸也有咱們府裏的莊子,有幾個莊子臨湖傍山,風景極美,出産也、豐厚的多,姑娘去了一定喜歡!”

吳小桐只是含笑不語,耐心聽完了二管事的話,卻不置可否,只讓霍氏将二管事帶下去好好安置。

二管事看了上手的姑娘一眼,暗暗嘆了口氣,謝過,辭了出去。

這位姑娘眼看着比去年初見大有不同了。不再是那般落魄清寒的模樣,面色白皙的多了,形容也豐滿了一些,不再瘦得厲害,個子長高了許多,氣色也是極好的……雖然仍舊未施脂粉未着裙裝,卻比之前清麗秀妍了許多。這等容貌,若是在府裏,穿着裝扮一番,恐怕比當年的皇後娘娘也不遜色!只可惜了,是個命苦福薄的,祖父母去了不說,連父母也都沒了,小小年紀就成了孤女。大老爺大太太說是心疼,也算是看顧,每年幾趟送吃送用的,但畢竟隔着一層,不說親生爹娘,就是老太爺老太太若在,也不會讓姑娘落在如此境地。

二管家一路暗暗感嘆着,也只是在心裏感嘆一回,顧自去安置随行人員、車馬,安置歇息去了。

吳小桐拿着兩封信看了片刻,卻沒有拆封,只讓人把随禮送來的文房、書籍送上來。

這一次送來的不僅有一箱書籍,一箱文房之用,竟然多三個箱子,一箱藥材、藥丸子,一箱成衣,還有一箱首飾玩意兒!

愕然間,霍氏轉了回來,看着一字排開的五口箱子,眼中閃過一抹了然。

“真是快呢,再過幾日就是姑娘生辰了,恍惚一轉眼,姑娘就十四歲了……若是往常,十四歲也能行及笄禮了!”

------題外話------

小梧桐十四了,按照大明習俗,就算大姑娘了,能談婚論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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